《红昭愿》苟雪丁宁

3、第 3 章

　　贺潮生再一次看到南山寺，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离京时，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归京时，他仿佛已经能嗅到自己身上的一股老气。

　　而他看到南山寺，会想起十年前的乞巧节，会想起他未过门的妻。

　　但仅仅也只是想起，而不是思念了。

　　他接了圣上的任务，本打算干个一两年就回来，结果一去就是十年，收复了一国三城池。当时以为年岁少，所以让秦昭等他，然而如今，匆匆十年已过，他是没脸让人家等了。

　　料想秦昭，也不该等他了。

　　所以月月家书，他唯独没问过她。

　　心里默认的，竟然已是她另寻他人了，至于她又嫁了谁，他并不想知道。

　　其实也有些遗憾，在他那些枯燥的日子里，也是盼过一墙之隔的热闹的。

　　他听过她的琴音，也不只是听她的琴音。

　　那十几年的隔墙之耳，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的刁钻。这小姑娘，脾气虽软，话也不算多，唯独口舌上是挑剔了些。

　　在他日日夜夜只能食用药膳的日子里，是隔壁报菜名一样的膳食支撑着他走下去。

　　所以等他到了年龄，家里给他商议婚事的时候，他脑海中，只有那么一个人。

　　也只能是那么一个人。

　　他自觉听了人家十几年墙角，该对人家负责。

　　乞巧节，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不是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坦白来说，秦昭长得太平庸了，只算是半分姿色，远不如贺潮生见过的那些小娘子。

　　他不是很满意，但是又不是很挑剔。

　　外出十年里，再也没有一墙之隔的絮絮念念，贺潮生于是也就忘了那些岁岁日日。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日子，一墙之隔，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然而看到南山寺，总归是有些怀念的。

　　怀念十年前的贺潮生。

　　这次本来还要再拿下一城，然而陛下招他归京，却是为了九公主。

　　十年前的贺潮生，定不会同意娶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那一年他陪秦昭放花灯的乞巧节，看着一女子偶然失神，便是认出了九公主，方才失神。

　　然而十年过去，很多他曾以为重要的事情早已不再重要，而九公主倒也是个故人。他想也算良缘，十年前两人身边都有旁人，十年后，两人却阴差阳错。

　　所以贺潮生，应下了。

　　京都早得知他要来的消息，而秦昭又比旁人，多知晓了三天。

　　原是他要尚公主，贺家又赔了几十箱金玉财宝不要钱的进了秦家，以求退婚。

　　秦昭便还了。

　　十年白驹过隙，京都早已不再谈起贺潮生，自然也就忘了秦昭这个笑话。

　　可她自己忘不了，她被困在了那一墙之内。

　　她对着砖瓦诉平生，但无人再和她相通。

　　连她自己都好像忘了，什么是贺潮生，她又为什么守着这面墙。都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他们当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吗？连秦昭自己都不太确定，年少的自己为何如此笃定，贺潮生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或许乞巧节一场，本就是梦。

　　而今他回来了，要尚公主，她的梦，也该醒了。

　　倒没什么难以置信，十年不相见，她早已有所预料。

　　秦昭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她确信，自己是松了口气。

　　或许，她想，她爱的是一墙之隔的贺潮生，但不是贺潮生整个人。

　　只是，南山寺还有桩心事，现在的秦昭，到底是没能全了十年前小姑娘的相思意。

　　在将绣春刀还回去的前一夜，这已不再年轻的小娘子，独自一人登上了南山寺。

　　主持还是当年那位老者，漫山遍野还是飘扬的红絮带，只是如今这山头，是她一个人登的。那年贺潮生举着她所挂的红絮带还在原来的枝头上。

　　高而耀眼，就像这午后的太阳一样毒辣。

　　秦昭便在这样的日光下落了一滴泪。

　　她问主持要了个高板凳，抬手将那侧枝砍了下来。

　　主持道，“老衲看年年都有人来还愿，唯独这飘的最高的却无人问津。”

　　“于是老衲每年都会多看几眼，没想到今日等到了姑娘，却不是还愿的。”

　　秦昭点了点头，她露出了很浅的笑意，她道——

　　“南山寺很灵，若是真天生一对，那它自然该灵的。”

　　可若是一开始就是有缘无分，那这枝子，便早该砍了去，当木柴烧火，也算是废物利用。

　　“那老衲只愿姑娘往后所遇良人。”

　　她站在贺潮生必经的城门前，扛着一把刀，抱着一杆枝子，浑身落魄，着实算不上好看。

　　她在等一个十年素未蒙面的故人。

　　而不是十年抛她冷她的贺家少爷。

　　秦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可只有这最后一次，绣春刀，她要亲手交给他，至于那红絮带，她也要当着他的面割开。

　　唯有这一次，她不想要什么周全，也不再想什么脸面，或者说——早十年，她的脸面就被大婚当日失踪的新郎抛在脚下。

　　可也唯有这一次，她没等到。

　　贺潮生这次受的皇帝密令归京，走的自然不会是正城门，秦昭等了他许久，而他一开始就骑着马从小城门进了京。

　　他看着满京繁华，骑着马也是愈来愈快。

　　他路过贺府秦府，却未曾移过半个眼神。

　　他要去奔赴他的大好前程，他要在青史留下贺潮生三个大字！

　　他和十年前比，已经不再年轻；可他和旁人比，和那些饱食官禄，却未曾出过京门的大臣比——他又是何等的光鲜亮丽、鲜衣怒马！

　　也只有在这片刻，贺潮生几乎嗅不到自己身上的老气。

　　他进皇宫跪谢了圣上，官至一品拜了大将军，甚至还得圣上口谕，可尚公主而仍能入朝为官。贺潮生几乎想不到，这世上还该有什么美事了。

　　此时秦昭的名字就像是羽毛一样在他的心里轻轻划过，再也留不下半分痕迹。

　　进宫的路，贺潮生走的很急很急；出宫的路，贺潮生却走的很慢很慢。

　　尚公主的日子，定在了十五日后。

　　人人都说九公主是嫁不出的姑娘，可偏偏人人都知道九公主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所以那日敲锣打鼓的热闹铺张到了表面。

　　几百台乘着聘礼的轿子从贺府驶了皇宫。

　　而公主的嫁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潮生也只有在大婚当日，才会想起十年前那将成而未成的婚事。

　　于是他张开肩膀，任由他人给他换新衣的举动忽然顿了顿。

　　他问，“隔壁家的小娘子，嫁出去了吗？”

　　话一出，满堂都寂静了。

　　此时离他尚公主，只剩了半个接驾的时辰。

　　贺潮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迎来他此生该是最风光的日子，绑着红花，骑着骏马，仪表堂堂地要去接那皇室的公主，满京都的人都在看他的风光，再也无人提起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但是此时此景，他想起的却只有十年前。

　　十年前的自己，也曾一整宿地睡不好觉，却在清晨收到陛下的密报，于是匆匆一别，留下绣春刀给秦昭便走了，只言片语都未曾解释。

　　而今这刀就别在他的身侧。

　　他想起书童说，秦昭十年未嫁，直至他归京那日才归还此刀。

　　忽然就觉得这刀发烫。

　　多年之后，他游访江南，路过一茶馆，偶然歇息了片刻。

　　老板娘倒是有趣，操这一口京城的旧腔，两人攀谈了其来。

　　他说京城人为何要来这江南做生意。

　　老板娘只说来投奔亲戚。

　　他说素昧平生，可在江南没听过这么正宗的京腔，也算有趣。

　　可那老板娘忽然愣了神，看着他说，“贺大人，并不是素昧平生。”

　　她知道他是谁！

　　贺潮生几乎是一瞬就按在了刀上，警惕的目光巡视全场。他在心里跟自己说，现在是陪着皇帝微服私访，有一份差池都不行，她认得他还能精准的叫出他的名字，可见她背后的人是做足了功课，是安亲王还是那些不安分的皇子要亮出爪牙...一个瞬息，贺潮生脑子里转过千般念头。

　　老板娘的视线落在了他按刀的手上，摇了摇头，竟是笑道——

　　“我认得您，可也只是认得您的刀。”

　　“而我们早些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是的，若那些一墙之隔的心知肚明不算，若那些自以为是的默契被抛掷身后，那秦昭和贺潮生之间，也只剩下了一面之缘。

　　是这一面之缘，是这一墙之隔，误了卿卿半生。

　　贺潮生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秦昭的长相，比起长相，他更熟悉的是秦昭的声音。

　　一墙之隔的背后，他听了无数遍的絮叨。

　　于是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这几年，他和那十年一样，没刻意想过秦昭，也没刻意不想秦昭。也许是因为住回了旧事的院子，所以他望着那面墙，有的时候，也会期盼墙对面再传来什么声音。

　　他过得说不上差，可总是缺了点意思。

　　就像是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零件，但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于是此时，贺潮生又是一声轻笑。

　　和当年截然不同的笑，虽轻但再也不轻快。

　　“我们何止一面之缘，”他看着秦昭定定的说，“我们还是一墙之隔。”

　　只是那墙立在那里，昔日没拆，现在更拆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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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如果有人看的话，会有番外的。
其实这个故事我也没想好，渣男真的算男主吗？
或许男主会在番外出现，而不是渣男
但是祝愿所有姑娘，别去做执迷不悟的女主，别等不该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