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余》林慕泽

3、第 3 章

　　我的面试没有通过。

　　学生会的信息和余谯的慰问是一起来的。余谯的原意大概是和我弹冠相庆，他万万没想到我就是那个没通过的倒霉蛋。好汉不提当年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否极泰来，”余谯非常同情地给我给我合上了棺材盖。

　　我猜测是我那天心不在焉给面试的同学留下了糟糕的印象。人不可貌相，我当时觉得看到她紧张到绞手指丝毫没有我想象当中学姐的样子——我想象中应该都是余谣那种大杀四方类型的，于是产生了她这里更容易通过的错觉。她也许是看出了我视线游离目的不纯。不过我沉浸在这件事情中的时间没有多长，因为军训开始了。

　　我初高中的军训都像注水猪肉，最严酷的训练是站两分钟军姿，总得来说只适合拍宣传照。等到大学要来真的，我才有点慌了神。尤其是余谯把最近三十天天气预报一天一天截图给我的操作彻底断了我的非分之想。

　　余谣是提供不了任何经验的。她军训第三天就如愿以偿被选去了国旗班，每天扛着枪三更灯火五更鸡，和其他人的训练完全不是一个世界。我对于虽然英姿飒爽但是每天五点钟就要起床的国旗班不感兴趣，我的目标就是平安度过这两个星期。

　　这个目标，太高了。

　　等到终于能够原地休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颓然地摔在了地上。军训男女分开，又不准带手机，我当然找不到机会跟余谯吐槽，不过好在我交际能力还有一点，加上蒋桐刚刚好站在我的旁边，所以刚一坐下我就跟她大倒苦水。

　　蒋桐笑得很温和。粗制滥造的军训服在她身上却穿得特别得体。她原本快垂到腰际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扎了一个低马尾，露出半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她右手握着水杯听我说，眼神明亮专注，使喋喋不休的我竟然有一点不好意思起来。我问过余谯，今年办公室因为容量原因几乎没招新生，蒋桐是其中之一。

　　我正在激情飞扬地和她介绍三食堂的鸡汁盖浇饭是多么好吃，三食堂中的桂冠，盖浇饭里的西施。然后蒋桐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了指我后面，暗示我消停一会：“学生会的来慰问了。”

　　学生会慰问是军训的惯例，主要就是在休息时间给新生发点饮料和零食，用来作为上下齐心精诚团结的重要象征，以及，拍照好素材。没有人会对雪中送炭吝啬自己的笑容。

　　我飞快地转过头去，一惊。

　　因为我又看到了贺秋水。高岭之花贺秋水拖着一个沉重的瓦楞纸箱，让我有了一种神仙下凡的感觉。

　　我有点恍惚，以至于随手就接过了其他人给我发的东西。

　　我数了数，发现大白兔奶糖少给了我一颗。问题不在于大白兔奶糖，问题在于我在军训，连桶装纯净水都是琼枝甘露。于是我本能地回过头去：

　　“学……”

　　刚刚数错发给我糖的女生已经转到另一列队伍去继续使命了，我一转头，我身后的是贺秋水。我本来理直气壮，看到他那张清秀白皙的脸的时候却有了一点退缩。

　　不过也就仅仅是一点退缩。毕竟我这也是正当维权。

　　“学长，一共三个，少了一个。”

　　这是我第三次遇到贺秋水，并和他说了第一句话。本来应该是一句可以载入史册的名言，闪耀着祖冲之的智慧和林黛玉的情感，结果却是跟贺秋水一板一眼索要少给的大白兔奶糖。

　　贺秋水牵了牵嘴角：“我这儿没有大白兔，那我多给你一个士力架吧。”

　　我非常高兴，士力架我也很喜欢。贺秋水固然是冷淡的，不过我第一次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就有了预判了。还有一点是贺秋水跟我说了第一句话，这也很值得铭记。

　　当贺秋水转脸看向蒋桐，把属于她的那份士力架递给她的时候，他扬了扬眉毛。

　　蒋桐自然地笑了笑：“学长好。”贺秋水点了一下头，然后去了她们后面一列。

　　“这个是那天给我面试的学长，”蒋桐没吃士力架，放进兜里。我很想告诉她这么热的天气放在口袋里几分钟后就能化成糖浆，但我忍住了，万一蒋桐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毕竟根据我连日来的观察，她是比我会生活的人。从她会娴熟地套被套我就看出来了。

　　当时我妈很有先见之明地把整个被子交给我了，避免我整个人被绞进被子的人间惨剧发生。

　　那天的训练在我痛苦的哀嚎声中结束了。我拉着蒋桐去三食堂吃鸡汁盖浇饭慰问我苦难的身体和受伤的灵魂。正在我细细品尝最后一粒米里的淀粉和蛋白质的时候，我看到蒋桐从包里把军训时发的士力架拿出来——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士力架转移到包里的。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蒋桐应该是不吃这些高热量食品的。

　　我无意识地用手隔着衣服抚摸了一下自己松软而富有弹性的肚子，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心酸。

　　我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大拇指。我抬起头来，看到了嬉皮笑脸的余谯。他旁边是他舍友柳诠，听说是一年背完了牛津高阶词典一路逆袭冲进K大的人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食堂，当时他一脸暧昧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着我和余谯，被余谯追着打。

　　“晚上有加训吗？”我问他。男生训练比我们苦一点，这我是知道的。

　　余谯说：“没有，马上开会去。”

　　他没说学生会，怕引起我的伤心事。

　　蒋桐搭了一句腔：“是办公室的迎新会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余谯点点头。蒋桐笑道：“哦，我也是。”

　　柳诠要买咖啡，把余谯拉走了。我和蒋桐收拾了餐盘准备回宿舍。

　　这时我才发现手机上多出了一条新消息，是余谯刚刚发来的：

　　“以后就用‘宋年年吃完了饭’形容光阴似箭。”

　　我懒得理他。不过就冲他没有在人面前这么形容我，我姑且算他还有一点尚未泯灭的良知。

　　然而，当天晚上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件事的发生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以至于影响了我很长很长时间。对于我来说，其意义差不多相当于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余谯跟我表白了。

　　当时我正瘫在床上，半只胳膊吊在半空——这个床实在没有我伸展的空间。

　　我看的一部傻白甜电视剧，男主和女主在大雨里拥抱在一起，弹幕非常欢乐。

　　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先躲雨？

　　电视剧里经常有这些我理解不了的情节，比如一言不合满桌山珍海味一口不吃愤然离席。我经常想这一桌饭最后去哪了，会不会被剧组分了。

　　饭不吃对身体不好，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弹窗突然跳出来余谯的消息：

　　“你有空吗？”

　　那要看你是让我干什么。你要是给我送零食我就有空。

　　我把吊在空中的手收回来。因为手麻加上我的主业是刷剧所以打字有点慢。

　　“干嘛。”

　　“表白，我喜欢你。”

　　我从床上弹起来。

　　“我在你楼下。”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军训服。我连滚带爬翻下床，从衣柜里面随便扯了一件T恤就往头上套。

　　“反了。”蒋桐冷不丁地在旁边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换了一个方向接着套。

　　我冲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余谯。我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他，他还穿着军训服，现在他已经换了一件黑色T恤。他插着口袋站在那里，手臂有分明的线条。他微微仰着头，凸起一个喉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遥远的天际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我的头脑有一点晕。我很难相信，刚才那几个字，是余谯发给我的。

　　在我和余谯漫长的过往里，我曾经无数次猜测他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孩。

　　或者男孩。

　　我也找到过一些蛛丝马迹，但都能很快地被坚决推翻。很久以后我会想，大概是因为余谯对我一直是降维打击，他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甚至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来——自从小学的时候班上搞实践活动我不听余谯苦心劝谏结果不仅菜炒糊了还黑了锅底烫伤了手打翻了所有能打翻的盘子溅了自己一身浓香型酱油以后，我就养成了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的优良习惯。

　　余谯看到我，然后走过来：“喝奶茶吗，刚刚跟柳诠一起买的。”

　　他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也许是我的错觉，觉得他陌生了那么一点点。

　　我说：“喝。”

　　半糖加椰果，余谯果然深得我心。

　　打住，重点不在这。

　　我抬起头来看他。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幼儿园，那个时候每个下午要上英语班，我们学字母歌，我和余谯学得最快，验收的时候我声音太大把全班都带得跑调，余谯是指挥，被呛得手指一顿一顿，最后直接瞪了我一眼。

　　我很不服气，其实我是挑大梁的，其他人根本不会唱嘛。

　　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让我不禁感叹岁月如梭过得就像我吃鸡汁盖浇饭一样快。

　　先开口的是余谯。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很坦荡地看着我，睫毛微微垂着，眼睛清澈干净，像装进了天际的星星。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于是我老实交代：“没有。”

　　余谯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说：“我马上给你奶茶的钱。”

　　他诧异的看着我，似乎在思考眼前的场景和奶茶钱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不用啊，我请你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为这句话感动，他又加了一句，“卡要到期了。”

　　我知道他是安慰我的。又或者是安慰他自己。

　　结果，我站在宿舍楼下目送他的背影逐渐离我远去，转过一个拐角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以前也曾经在无数个场景目送过余谯走过或短或长的路，目送幼儿园时的他走上指挥台，目送小学的他在班主任那里领小红星，目送初中的他去人山人海的小卖部给我买可乐，目送高中的他走上主席台讲话，然后看着我偷偷眨了一下眼睛。

　　我本来应该想到的。

　　然而，那么多次，我目送着他离开，只有这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