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缺》补山白榆子

44、第 44 章

　　眼前持续了一百五十余年的幻境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雷声被按下暂停，眼前的一家三口同样被定在原地，一切都像被时间遗弃在了原地。

　　一阵毛骨森竦自虞疏脊背爬上头顶，这声音她已听了有百余年，虽是无比熟悉，与声音主人却仍算是陌路——来者正是璟茗，或是说，是如今的魔尊璟茗。

　　“想什么呢？”魔尊璟茗哂笑道，“莫不是把这幻境当成了现实？唔，毕竟被困了这么久，是该怪我的。可若不让我的好儿子切身经历一番这些事情，他又如何能明白他父亲到底是怎样死的？倒是连累你了，不过我看你跟他又搂又抱的，应该也不介意这些事的，是不是？”

　　她声音不似幻境中面对宋衿声时那般慵懒和煦，是透着些淡漠阴厉的，气韵上像极了那把常被她盘在腰间的蛇形软剑。平心而论，身为魔尊，此类难免会让属下觉着不寒而栗的声线是恰到好处的，但对虞疏来说便并非如此了。阵阵森竦在她周身流转不停，却又不得不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想着：若想在魔尊璟茗面前保身……不能怕她，不能产生任何恐惧胆怯。

　　思及此，虞疏深深地呼吸几次，缓缓转过身去，平静道：“见过魔尊。”

　　璟茗评价道：“不错，总算不是个傻子。只可惜顾头不顾尾，且再关照关照你的小情郎吧，我问他话，他都不知道答了。”

　　虞疏这才能够分心去看明昭，只见他依旧凝望着幻境中被暂停的璟茗与宋衿声，像是在妄图记住什么，当真是对魔尊璟茗的提问充耳不闻。

　　魔尊璟茗冷哼一声，挥手间，眼前幻境种种皆已成尘成烟，云雾散去，眼前竟是虞疏百余年前走过的那条熟悉山路。

　　是熟悉还是陌生，虞疏已然分不清了，只遥遥望见了将她落出很远的小光的背影，心中忽然惊觉，原来这幻境中的一百五十多年只是现实一瞬……魔尊璟茗竟能在云锦山地界随手造出这样逼真的幻境来，她如今的修为，是不是比师尊还要高上许多？

　　明昭却是陡然回神，一个箭步将虞疏掩在身后，颤声道：“……母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怎么，你怕我杀了她。”璟茗冷笑，“她是谁我可不在乎，我现在更想杀你。”

　　虞疏乍听骇然不已，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道：“明昭已经拜入云锦山派时楚仙尊门下，魔尊要杀他，还请看在两界盟誓的份上，再考虑一下吧！”

　　“啧，刚夸你不傻，怎么转眼间就说出这种傻话来？”魔尊璟茗不满道，“我为什么想杀他，还需要我提醒你么？”

　　虞疏心中惊颤：“明昭……”

　　她想问明昭为何又欲寻死，转念却想到：自己没有立场用这样的话质问他。

　　明昭沉默不语。偏逢小光去而复返，责备小师姐怎么不跟上自己的话尚未出口，便听她喝道：“快走！小光！去找掌门和师尊！”小光不疑，依言跑走，一是信任虞疏，二是突然出现那人气势着实可怕。

　　魔尊璟茗笑道：“还知道搬救兵，不错。我还以为你打算说服我、或是说服明昭呢。”

　　“心结哪是那般容易便能解开……我既然没能在幻境中及时将他劝好，自然就要暂时护他周全。毕竟我怎么说，也是他师姐！”虞疏同样微笑，说话间已与明昭换了位置，“至于魔尊，您这般境界，我可不敢保证能说服得了你。”

　　“你倒是跟他同路，只可惜他脑子不好使，怕是配不上你。”魔尊璟茗不屑道，“我本以为，把这幻境给他看了，他好歹能振作些，不再做那种荒唐可笑的白日梦，看来这身随了我的好根骨，终究还是要浪费掉了。”

　　虞疏心中惊惶：什么叫荒唐可笑的白日梦？魔尊璟茗已经看透明昭的愿望是什么了吗？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愿望，在魔尊璟茗看来会是荒唐可笑的？脑内思绪运转不停，却不妨碍虞疏暗暗握紧了怀中储备丹药，指尖触上瓶身刹那，她却忽然想到，那魔尊璟茗，是不是也跟在他俩身后，就这样看了百余年？

　　她这样突然怔住，引得魔尊璟茗不悦道：“小丫头，想什么呢？”

　　虞疏将那小药瓶拿了出来，笑道：“我想，在幻境里过了一百多年了，我这随手炼制的丹药，会不会已经过期了。”

　　魔尊璟茗扑哧一乐：“不会，你们的时间是冻住的，你这丹药虽未必入得了我的眼，但平心而论品阶也不算差，你是时楚的徒弟对么？学得也还算不错。”

　　“魔尊与家师曾经相熟？”

　　“不熟，还不曾见过，听说他不是炼丹就是种地，我对这种人可没兴趣。”魔尊璟茗淡淡道，“当初说把他抓来给阿声炼豆子吃，也只是因为他名气大罢了。”

　　她这般坦然提起宋衿声，倒是弄得虞疏与明昭都是一愣，心中隐约生出些不自觉的打抱不平来。

　　虞疏沉吟道：“尊夫……”

　　这话只说了个开头，便被魔尊璟茗打断了，她笑道：“阿声啊，你也觉得他为人不错，是不是？只可惜明昭既不像他，也不像我。”

　　明昭垂下头去，他心里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我倒觉得明昭还挺像两位的……各种方面都是。再说了，不管像不像，他都有许多的好，魔尊没能发现，不代表别人也不能发现。”虞疏直直望向魔尊璟茗，手上却牵过明昭，将那小药瓶塞到明昭手心，低声道，“明昭，先活下来。”

　　明昭握拳道：“师姐……”

　　“你母亲不想杀我，我很安全。”虞疏压着声线，虽心知魔尊璟茗全能听到她的话，还是轻轻说道，“我还有许多的话、许多的秘密要同你讲，明昭……哪怕你暂时为了我，不要死。”

　　明昭顿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将虞疏递过的那小瓶丹药一口气全倒在了嘴里。

　　虞疏见他情状，竟是突然笑出了声。

　　魔尊璟茗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虞疏道：“没什么，我想起第一次遇到明昭那日，我也是这般，一口气吞了很多丹药。”

　　魔尊璟茗回忆一番那日情景，同样笑道：“原来是你，那你记不记得，你那日都说了什么？”

　　“自然记得。”虞疏朗声应道，“我说——那些仙草很贵，魔尊可别想拿小孩子抵债。如何？魔尊大人，凡人的记性，也并非都是很差的。”

　　这话似是戳到了魔尊璟茗心中短处，她一瞬便沉了脸色，森然道：“那若是我执意要赖掉那笔帐呢？或者是，杀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以雪醉云峰上诸位仙尊心头之恨，如何？”

　　“……魔尊是不顾两界盟誓了么？”

　　“小丫头，别太入戏了。”魔尊璟茗嗤笑几声，“他可是魔族，难不成云锦山会为了我的儿子与我开战？”

　　“不必如此，母亲。”明昭终于出声，“师姐也是想拖延时间而已，若要师尊与掌门来解决此事，场面反倒难看。”

　　虞疏见他竟有破罐破摔之势，急道：“明昭！”

　　明昭摇摇头，抽出腰间软剑，不再多说，沉声道：“我准备好了，母亲。”

　　璟茗喝到：“这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剑气已出，道道皆是毫不留情攻向明昭身上许多个灵脉要穴。明昭修为自是不抵魔尊璟茗的，全因一口气吞了许多虞疏炼制的高阶丹药，才得勉强支撑十余招。而此十余招，却也是只在一瞬而已。随即，一道剑气贯他左臂而过，将明昭整个人近乎钉在石壁之上，此刻窄窄山路间烟尘四起，似是这山间尘石才堪堪反应过来此处有人打斗，迟钝地给出了应有的反应。

　　虞疏千算万算，却终究还是没能算到魔尊璟茗修为竟有这般境界。此事却也不能全然怪她，时楚从前教她的身法，皆是脱逃保命所用，真到了搏命迎战的时候，敌人招式如何，便全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正当她懊悔自己还是学艺不精、拼命思索此局何解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

　　“小疏？”

　　是徐辙。

　　“爹！”虞疏顾不得太多，连声叫道，“救救明昭……不对！爹！快去叫师尊！”

　　待明昭将自己从石壁上扯下，拖着血淋淋的左臂准备再战时，全然占了上风的魔尊璟茗却是收了招式，一如从前戏弄风寻那般慢悠悠地同明昭对起招来，一边悠哉向虞疏说道：“急什么，小丫头——怎么半点过往的经验都记不住？你方才不是许给了他什么？你不说出来，我可还不能下手杀他呢。”

　　虽是戏弄，母亲随意挥来的这几招，明昭接来也是万分费力。虞疏给的丹药效果，早在魔尊璟茗初来的那几招快攻之下就被消耗殆尽，而这似乎也是她故意为之的。剑鸣铮铮之声不止，明昭心口亦是闷痛非常，他咽下口中腥甜，艰难道：“母亲……”

　　魔尊璟茗挑眉：“怎么？想求饶？这可晚了，愿望可是讲究顺序的，你先想的让我杀了你，再求饶，可就不管用了。”

　　“不是……”明昭费力抵住几下攻击，“我想……想明白了父亲的话。”

　　魔尊璟茗神情古怪道：“什么话？”说罢，似是自己也意识到了明昭想说什么，一时的神思恍惚之下，手上力道便没能控制好，一道生猛灵力自剑尖倾出，使明昭顿时呕出一大口血来，

　　虞疏急得握紧胸前衣襟，想要朝父亲再度求救，却发现不是父亲没动，而是师尊、掌门以及众师兄师姐都已到了，却都只望着那头相斗的母子二人，并不出手干涉。见此，她焦急更甚，大声喊道：“师尊！快！快救救明昭！”

　　说话间，时楚已来到虞疏身侧，抬手施法帮她理顺气息后缓缓说道：“先看明昭要说什么，毕竟他们是母子，这其中，或许还有转机。”

　　“没有的……师尊。”虞疏头一次急得欲哭无泪，抓住师尊衣袖语无伦次说道，“我们被困在幻境中百余年……已经看到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魔尊连明昭的父亲都杀了，她不会放过明昭的……”

　　时楚乍听心惊，还未来得及询问其中细节，那边的明昭便已缓好了这口气，轻声道：“父亲说，我得习惯没有他……还说能接受……”

　　“他不能！”魔尊璟茗喝断他话，厉声道，“我让你像他，可没让你这方面像他！明昭，别以为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有什么话要问你的小师姐，趁现在赶紧问！”

　　“我没有话要问师姐。”明昭苦笑两声，“师姐以后……说也好，与旁人说也好。若我命该绝于此，没有运气听得了这番话……那便让她与旁人说吧，我也能接受……”

　　此言未尽，魔尊璟茗突然收剑，沉声道：“好，好！我明白了。”

　　明昭喘着粗气：“什……”

　　“一个个的都这么冥顽不灵，好，我成全你，明昭。”魔尊璟茗冷笑连连。环绕在她周身的魔气震得天地间风云变色，又似有阵阵鬼泣神嚎自四面八方传来，那把蛇形软剑泛起红光，更映得主人面色阴森可怖。说话间，已有不少魔族被引到此处，遥遥观望起来，魔尊璟茗继续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送你的小师姐下去跟你团圆，有什么话，就留着以后慢慢说吧！”

　　“且慢！”

　　掌门述玉飞身上前，拎起近乎是个血人的明昭向后一丢，便将他丢到了虞疏面前，述玉自己则悠悠然道：“魔尊，切莫忘了……”

　　“两界盟誓是么。”魔尊璟茗皮笑肉不笑，“我借贵地管教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贵派若不愿借，我便将他带回魔界去，劳烦让让，我回魔界杀他也是一样。”

　　“……”述玉第一次教人噎了回去，颇觉不甘，道，“明昭已拜入云锦山派，就算他与魔尊是母子，想要对他动手，也得经过他师尊的同意。”

　　时楚给明昭喂了几粒丹药，随即上前，行至述玉身侧，沉声说道：“你打不过她。”

　　述玉：“喂。”

　　“我们一起。”说罢，时楚撤步运气。他虽同样修剑，剑法却终是不及真正擅长的丹道的，师兄弟二人成阵，述玉以剑应敌，时楚助他暂提境界，两人半空站定，时楚朗声道：“明昭是我门下弟子，此战无关两界盟誓，我和他师叔只为护他周全，魔尊，你觉得如何？”

　　魔尊璟茗抬手，制止身蠢蠢欲动的诸魔，大声笑道：“犬子当真是受贵派照顾了，好！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