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9、第九章

　　真正的离别，是该悲伤，还是该欢喜？

　　长老继承战结束了。
　　但又未完全了结。
　　第三关比试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竹四叶又为什么会昏迷？

　　事后第二天，薛丝丝在崔岩家里见到了带着一群小人儿来蹭电视看的竹三叶。不等她追问，竹三叶自个儿就先憋不住，将整个情况仔仔细细地说了出来。
　　当然，除了他本身就是藏不住事儿的性子之外，也有极力为自己澄清、辩白的缘故。
　　毕竟，那天他扛着昏迷的竹四叶回来，大部分观众都会产生对他不利的误会。比如他是不是背地里使阴招暗算了竞争对手之类的。
　　“老子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才不会暗地里捣鬼！”竹三叶感到委屈，将怒火对准竹四叶，“都怪那家伙！”
　　刚埋怨完，又叹气道：“其实，也怪不到他，唉······”

　　那天，竹三叶一马当先，使出了全力，定要取得第三关的胜利。
　　为了尽快赶到指定地点，竹三叶毫不避讳，打算穿过乡里人家，直线前进。
　　身后的竹四叶紧追不舍，可是就在即将靠近村落时，转眼就不见踪影。

　　竹三叶起初担心有诈，以为竹四叶又跟第一关似的在某处潜伏起来，一路提心吊胆。
　　到了巨石下的土地爷庙，五叶长老说的那粒金色的石头就摆在香炉前。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把金色石头抱在怀中，周围也没生出什么动静。
　　奇了怪了，人呢？

　　正当竹三叶在土地爷庙前踌躇犹豫的时候，竹四叶的身影出现在溪流那边。
　　竹三叶这才明白，原来之前消失的竹四叶是绕了远路跟着溪流走。
　　竹三叶放下心来，抱起金色石头赶紧跑。

　　一路疾驰过来的竹四叶气都未喘匀，就见竹三叶抢先拿走了金色石头，他未及思考，直接追了上去。
　　或许是竹四叶一心追赶竹三叶，没有余暇去关注周围的环境，因此没能察觉出自己一路往人类聚集的地方跑。
　　又或许是他已经觉察到了，但求胜心切，放弃追逐的话必将失败，这是唯一能赢的路。
　　前头拼命地逃，后头拼命地追，竹三叶和竹四叶就这样渐渐接近村落的范围。

　　几次差点被追上，按竹三叶的话就是他已经“使出了洪荒之力”，但竹四叶就像黏在了他背后，怎么甩都甩不掉。
　　“老子当时就想要不直接把金色石头扔给他算了，何必累死累活的······”
　　然而竹三叶那该死的胜负欲不允许他认输，“老子绝不是稀罕什么长老之位！就是单纯地不想输给那个家伙！”

　　当竹四叶终于追上竹三叶，伸手揪住了他的斗篷时，竹三叶心想就算被追上了，他也要死死捍卫怀中的金色石头。
　　忽然，背后的力道松了，拼命挣扎的竹三叶由于惯性差点栽了跟头，拉开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回头。
　　竹四叶呆呆地愣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也不动。

　　竹三叶慢慢停下，转过身来，就看见离竹四叶两三米远的一棵荔枝树下，站着一个三四岁的人类幼崽。荔枝树上攀爬着一个少年，正专心致志摘荔枝。
　　而那个幼崽显然在盯着竹四叶！

　　薛丝丝忙问道：“他是谁？”
　　“老子哪认识你们人类幼崽！”

　　竹三叶继续他的回忆。
　　那个人类幼崽看得见竹四叶，由于好奇，朝着竹四叶走过去。竹四叶仍然纹丝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有赶紧逃开。
　　人类幼崽离竹四叶越来越近，甚至伸手想要抓住他。
　　快跑啊愣着干啥！竹三叶都快把嗓子喊破了，奈何竹四叶不仅傻了，还聋了。

　　竹三叶只得飞奔过去，眼瞧着人类幼崽的手就要抓住竹四叶的一刹那，呆愣的竹四叶突然坠落在地，软软地瘫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竹三叶吓得把怀中的金色石头一扔，赶在人类幼崽的的魔掌落下之前拽起昏迷的竹四叶，急忙飞逃。
　　于是，便有了长老继承战当天众多观众目睹的那一幕。

　　薛丝丝斟酌用词，“你的意思是，竹四叶是被人类吓晕过去的？”
　　“是被一丁点儿大的人类幼崽吓晕过去，哈哈哈······”竹三叶毫不遮掩他对竹四叶的嘲笑。
　　从竹四叶第一次见面对她的态度，以及竹四叶制作出来的那个武器来看，薛丝丝原本以为竹四叶对人类的态度是远离、防备甚至厌恶，没想到这种种情绪是源于对人类的恐惧？
　　恐惧到即使面对的只不过是三岁小儿，也会被吓得走不动道，被吓到昏厥？
　　以薛丝丝仅有的贫瘠的心理知识，这不是一般的恐惧，更像是某种心理创伤。

　　崔岩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问道：“胜负怎么算？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还没结果，老头儿说要再考虑考虑。”竹三叶看上去真的对长老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要不让老头儿先别退休，继续干下去，反正就白白担个名头，能有多少事儿嘛！”
　　“也许会有加时赛？”薛丝丝大胆猜测。
　　“啥叫加时赛？”
　　薛丝丝给竹三叶解释：“一般比赛结束时如果双方打成了平手，为了分出最终的输赢，就会增加比赛时间，或增加一轮关卡。”
　　“害！烦死个人！”竹三叶感慨完又大言不惭，“真要有你说的那个加时赛，看老子怎么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话没说完，就被电视上激烈的武打场面吸引，赶过去和一排小人儿挤在一起，边看边比划。

　　崔岩侧过身，俯首靠近薛丝丝，悄声说道：“这几天做好准备。”
　　薛丝丝一头雾水，“做好什么准备？”
　　“我一找你，你就能立马出现的准备。”
　　崔岩的要求莫名其妙，但薛丝丝渐渐习惯，没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她以为，崔岩让她随时做好准备，是为了随时都有可能举行的长老继承战之加时赛。
　　然而，这回她猜错了。

　　没多久，一个天气晴朗、抬头就是漫天繁星的夜晚。
　　薛阿公吃过晚饭，在门前乘凉，薛丝丝也搬出一张躺椅，陪薛阿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过了些时间，薛阿公好像跟她说自己要回屋睡觉了，院里就剩她一个人。

　　万籁俱寂，晚风轻柔，容易催发人的困意。
　　薛丝丝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听见了手机铃声，接通后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哪？”
　　“嗯？”
　　“我问你现在人在哪？”
　　半晌，薛丝丝才反应过来，电话里是崔岩的声音，瞌睡立刻清醒了大半，“哦！我在家，院里乘凉······”
　　“马上出来，我在拐角的路边等你。”说完崔岩就挂断了电话。

　　薛丝丝看了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三分，心中疑惑，这个时间点举行加时赛，会不会太晚了？
　　电话中崔岩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急切。
　　薛丝丝不由得也急忙行动起来，飞快地穿好运动鞋，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口气跑到小路与大路的交叉口。

　　“怎么了？是要去看加时······”
　　崔岩神情严肃，直接打断薛丝丝的话，叮嘱道：“等下不要慌，更别尖叫，记住了吗？”
　　薛丝丝刚点完头，手腕就被牢牢握住，紧接着双脚踩空，失去平衡，身体倏地往前倒。预料中脸和大地的磕碰并没有随之发生，因为她的整个身子飘起来了！
　　怎么回事？自己刚刚有喝酒吗？薛丝丝的脑子一时之间堵塞住了。哦，大概是自己在躺椅上睡着了，正在做梦吧？

　　突然，手腕被人用力一扯，她的身体从而向前飘去。
　　薛丝丝扭头一看，崔岩也跟她一样身体飘在半空，不同的是他的目光炯炯地朝前方望去，一脸淡定。
　　哦，这是崔岩搞出来的，薛丝丝这下明白了。

　　方才的一扯就像是一个提醒的信号，崔岩的身体突然加速，而且慢慢在上升，而薛丝丝也被带着一同飘浮。
　　她总感觉自己的身体要往下坠，周身都是虚空，没有一处着力点，除了手腕，于是她不禁双手紧抱住崔岩的手臂，总算有了微薄的安全感。
　　“全身都放松，脚不要老想着要踩住什么，想象一下在水里的感觉。”
　　头顶响起崔岩教练的指导，她深呼吸，照他的话去放松。
　　很快，身体果然没有时时要下坠的感觉，仿佛真有水在托着，只是她的手仍然不敢松开。

　　大路两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向黑暗中延伸，附近的房屋大多黑着，偶尔有几盏门前的小灯泡或者尚未入眠的窗户亮着灯。
　　人在地面上，也许感觉灯光已经足够亮，照明的范围也足够广。但是，此刻从空中往下看，这些小光点和周遭浓稠的黑暗比起来，微乎其微。
　　像一大锅黑芝麻糊中不小心掺进去几粒白芝麻。
　　像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中点缀着几个小小的无人岛。
　　也像头顶的这片夜空，闪烁的星子随意撒在漆黑如墨的苍穹上。

　　底下的村落越来越远，灯光越来越小。而他们仍在上升，强风从四面八方撞过来，薛丝丝紧闭双眼，有点担心裤兜里的手机会被甩出去。
　　到达一定高度，崔岩停止上升，紊乱的强风终于止息，虽然迎面扑来的风力也不小。
　　薛丝丝睁开眼睛，观察周围，底下的灯光稀稀落落，他们应该在慢慢远离村落，向群山深处靠近。

　　眼角余光中好像有道虚影，薛丝丝转头，定睛细看。就看见崔岩的背上似乎有一双翅膀，不，是真的有双翅膀，黑色的，伸展开来约有一米长。
　　“你背上有一对翅膀。”
　　“所以我们才能飞。”
　　不是能不能飞的问题，关键在于他怎么会有翅膀？
　　薛丝丝脑海中顿时冒出一堆猜想，难道崔岩不是人，也是灵，类似鸟人的那种？

　　飞了没多久，崔岩开始降落。
　　薛丝丝感觉比之前飞速上升更可怕，想象一下自己脑袋朝下，向底下一片黑糊糊看不清的地形俯冲。
　　有时候人的脑袋并不是西瓜硬多少。
　　直到脚踏实地，薛丝丝才敢睁开眼睛，尽管光线不足，她也认得出来这是前几天刚来过的大竹林。

　　原先作为长老继承战第一关和第二关比试场地的竹林中央，此时看台早已拆除，空旷的土地上挤满了竹叶小人儿，难得见小人儿站在地上，而且静静地肃立。
　　一团一团的幽光凝聚在一起，汇成一片绿幽幽的光之河，整片竹林被映衬得宛若黑暗之海上的一座刺眼的灯塔。
　　绿光之海的中心，反倒空了出来。

　　薛丝丝远远地看见竹三叶和竹四叶垂首跪坐，而前头躺着的是五叶长老。
　　全场鸦雀无声，以及明显沉重的氛围，使得薛丝丝闭死了嘴巴，生怕冒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傻话。
　　小人儿自觉让出一条道，崔岩默默地朝中心走去，薛丝丝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

　　五叶长老看见他们两人，嗓音温和一如往常，“你们来了——”
　　“总算赶到了。”
　　五叶长老笑了笑，说：“再晚一会儿我就不等了。”
　　“急什么，”崔岩顿了下，不得不问：“都处理好了吗？”
　　“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

　　竹三叶大喊一声，打断五叶长老的话：“什么就交代清楚了！老头儿你偷什么懒啊！别装了······”
　　竹四叶撞了一下竹三叶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话。
　　竹三叶对竹四叶可就只有怒火，他破口大骂：“你干啥！你算老几？凭啥不让老子说话？老子就要说就要说就要说······”
　　“你别闹了！”竹四叶难得疾言厉色，吼了一句。

　　这也是薛丝丝第一次听见一向沉默的竹四叶开口说话。她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竹四叶不是哑巴。
　　“好了，你们两个别再吵架，免得破坏我的好心情。”叫停了两个情绪不稳定的小子，五叶长老转向崔岩，请求道：“让我和他们最后告个别，可以吗？”
　　崔岩点了点头。

　　五叶长老让竹三叶和竹四叶扶着自己坐起来。他对着满竹林的小人儿，开始说起话来，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安抚每一个小人儿。
　　薛丝丝听不懂五叶长老的话，只知道他每说完一句，小人儿就齐齐呜呼一声，似在回应，似在哀叹。

　　薛丝丝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他们的脸上就只有两粒黑豆似的眼睛。此刻眼神中没有悲伤哀戚，也没有流出泪水，只有一声声意味不明的呜呼。
　　灵，和人类一样，也会有七情六欲吗？
　　五叶长老的声音骤然虚弱，有气无力，他的目光望过来，在说“来吧”。

　　崔岩脱下上衣，随手扔在地上，走到离五叶长老还有几步远的位置。盘腿坐下，双手自然搭在膝盖上，垂首低眉，嘴唇念经似的微微颤动。
　　薛丝丝这回没有跟上去，捡起崔岩的上衣，拍了两下然后搭在手臂上。
　　由于小人儿自带灯光，竹林里异常明亮，因此即使隔了有一段距离，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崔岩的动作，以及他背上古怪的黑色纹身。
　　乍一看，文字不像文字，图案不像图案，鬼画符似的弯来绕去。然而盯久了，又有几分像是文字，只是分辨不出是哪个字，或哪几个字。

　　忽然，黑色纹身竟然活了起来，它先是在崔岩背上伸手踢脚似的，一笔一划各自扭动。紧接着，第一笔先挣脱出来，飘向五叶长老。其余笔划一个跟一个也飘了出来，崔岩的背后变得空空荡荡。
　　纹身活过来，并纷纷涌到五叶长老身下，隐入土地之中。
　　见状，竹三叶和竹四叶连忙后退几步，打算安静地送别五叶长老。

　　五叶长老身上的光越来越微弱，就像到头的烛火即将熄灭，在最后一瞬，他的身下出现了一朵黑莲。
　　层叠的莲瓣自在舒展，迎风不动。五叶长老躺在花心中，像是被一双双优雅、温柔的手掌轻轻托着，不掺一点杂色的纯粹的黑色花瓣上弥漫着朦胧的光芒，映得五叶长老本已黯淡的身体也充满了仿如圣洁的光。

　　神话故事中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是神圣、庄严的莲。荒野湖泊中天生地长的野生莲是蓬勃、不羁的莲。城市公园里人工养殖的观赏莲是妖娆、俊逸的莲。
　　而那朵为死亡而生的黑莲，则是沉静而内敛，肃穆而冷峻，周身萦绕着一股苍凉之雾。
　　崔岩岿然不动，嘴里默念着什么。
　　光明灭不定，生命的能量如抓不住的风，缓缓流逝。

　　薛丝丝看见那朵黑莲开始合拢，最里层的花瓣慢慢拥向花心。然后是第二层，一层一层，五叶长老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重合的瓣隙之间，直至最外层完全闭合，五叶长老也被整个包裹起来。
　　像一只眼睛阖上了，绽放的黑莲闭合成了一个花苞，片刻，又一点一点消融殆尽，归于虚空。
　　纹身化作黑莲，带走了五叶长老，而后黑莲消失，纹身重新回到崔岩背上。

　　竹三叶他们还愣愣地盯着五叶长老消失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了神。
　　其他竹叶小人儿给崔岩让开一条路，几乎全都目光熠熠地朝着他。几个胆大的甚至想要趴到他背上近距离研究那个神奇的纹身。
　　崔岩时不时抖抖肩，挥挥手，驱赶烦人的小家伙。他三步作两步，接过T恤急切地穿上，差点罩住了一个迟钝的小家伙。
　　对薛丝丝道了声谢后，看见她红红的眼眶，崔岩没说话，朝她一歪头，示意跟着他走。

　　“五叶长老去了哪里？”
　　薛丝丝着实感到困惑。
　　人类的死亡是明明白白的，人死了之后封在棺材里，被拉到殡仪馆火化成灰。然后拿小坛子一装，埋在山清水秀的地底。
　　可是，五叶长老的死亡就像一场梦、一个幻影，梦醒了，幻影破灭了，什么也没留下，就连遗体都没有。
　　“回到了他本来的世界。”
　　薛丝丝似懂非懂，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五叶长老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