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40、第四十章

　　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随之必定有所牺牲，不是你牺牲就是别人牺牲。

　　记得上回考科目一，大雨小雨你方唱罢我登场，抬头望天总是青着个脸。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中薛丝丝咬牙坚持没被影响情绪，无惊无险考试合格通过。

　　这天，睁眼便是蓝天白云，朝阳万丈。薛丝丝觉得这是个好预兆，此次科目二的考试定能一次性通过。

　　仍然是那辆小中巴，教练开着车，不过同去的学员多了几个生面孔。
　　薛丝丝失业在家，日子过得闲散，虽然不至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也没多勤奋。而有的学员时间紧张，因为工作或家庭，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等待中，几乎每日风雨不改地到驾校报到，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证拿到手。
　　与薛丝丝同批报名交定金的学员中，有几个已经早早考完科目二，进入下一科了。

　　许是天气太好，今日来参加考试的学员数量大增，车管所前人群堵塞，热闹非凡。
　　教练把车停在附近的一处空地，带着学员先到车管所对面的杂货铺门前坐下歇口气。

　　车管所大门口的那条马路被管制了，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员盯着。教练给学员们解惑说这是正在进行科目三的考试，从车管所出来按照规定的路线绕外面一圈。

　　车管所对面有几家杂货铺，挨着路面搭了宽宽敞敞的遮阳顶棚，阴凉下摆了十几张桌椅供人休息。依薛丝丝看，这几家杂货铺大概是专门做学员生意的，有各式饮料和零食，学员们在等得无聊时嘴巴就闲不住。
　　教练把几个学员安顿下来后，嘱咐他们尽量别乱跑，免得等会儿要进去了找不到人，然后径自找杂货铺的老板聊天去了。

　　薛丝丝干坐无趣，掏出手机想随便找部小说来打发时间，却看到了崔岩一分钟前刚发过来的信息，问她在不在家。
　　薛丝丝回复说自己来考科目二了，根据方才教练的透露可能要中午才能搞完，于是后面加上一句下午才有空，再问崔岩有什么事。
　　崔岩回了个“无”字后便没再发信息过来。

　　薛丝丝虽感觉这时候崔岩会找她有点反常，不过料想没什么大事。

　　人有三急，一个学员想要上厕所，教练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杂货铺背后是一片长满齐膝高杂草的荒地，一条狭窄的小径钻入荒草地，直到一间小小的像是塑料材质的板房。
　　那就是厕所，板房分为两小间，门前排了两道长龙。

　　薛丝丝听完从那回来的学员的描述，决定再也不喝一口水，坚决避免使用那间荒地厕所。

　　大约一个小时后，由教练带队，学员一个个跟紧，离开了杂货铺，终于走进了车管所，然后在车管所的大厅接着等。
　　将近几百号人把大厅挤得满满当当，大厅前方悬挂了一个大屏幕，上面显示着正在进行的场次和即将准备进行的场次，就像在医院或银行排队等待叫号的场景一样。

　　这个大厅是考生专用的等候大厅，教练进不来，学员们尽量抱团，同一家驾校的几乎挨在一起坐。
　　薛丝丝他们是后来的，再没有连在一起的空位，只能拆开，三三两两分散坐。她和另外两个女学员坐在一起。
　　那两个女学员年纪稍大一些，均已结婚生子，聊的也是家长里短及婆媳妯娌之间的矛盾。薛丝丝在一旁尬笑，半点插不上嘴。

　　等待的时间过得缓慢，然而考试近在眼前又让人心头免不了几分焦虑。在这样的状态下薛丝丝看不进多少章小说，干脆放弃，选了最省事的——发呆兼冥想。

　　假如科目二顺利通过，教练说过通常半个月后就可以报科目三。科目三也一次性通过的话，当天接着把科目四过了，一般差不多一周时间就可以拿到驾驶证。
　　也就是说她努努力，不到一个月之后就可以真正开车上路。

　　有了驾驶证，下一步便应该打算一下买辆车。考虑到她如今没有稳定的进项，也许跟崔岩一样买辆便宜的二手车是不错的选择。
　　有了证，有了车，她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用苦哈哈地在烈日下等公交大巴，也不用低声下气地求着搭崔岩的顺风车。

　　自从离职之后，她便享受到了不受闹钟、打卡上班、工作计划、地铁班次等束缚的自由，也享受到了随便穿衣、不需化妆、不用考虑衣服晒不晒得到阳光的自由。
　　本以为这就足够自由，但随着有了证有了车的假设继续畅想，薛丝丝发现外面有更大的天地，更大的自由，车轮比她的双脚更方便达到遥远的地方。
　　若是她在这里待腻了，就换一个地方，天地之大，世界之广，哪怕她一年换一个地方都绰绰有余。

　　也是因此，眼前的自由有多么美好诱人，她就愈发为石小蛋的选择感到难过，石小蛋是放弃了这么珍贵的一样东西呀——

　　事已成定局。她所能做的就是在网上多找几本地理杂志、旅游杂志，放入购物车等待下单。各类纪录片榜单都浏览了一遍，把关于自然地理的通通挑了出来，如今正在网上找资源下载。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薛丝丝等几个学员从大厅被叫进了小厅，还需稍等。
　　座位正对着的一面墙上同样挂了一个屏幕，上面是一格一格的监控画面，画面中就是正在进行考试的学员。左右墙角各开了一扇门，门敞开，能望到外面的考场、显眼的黄白路标、统一样式的考试用车。

　　约莫二十分钟后，终于轮到薛丝丝。等工作人员核实完她的身份后，她坐进了起点处的一辆考试用车，系好安全带，脚踩刹车放下手刹，挂好档准备出发。

　　薛丝丝是一个乖巧的学员，严格听从教练的教导。车子启动后脚就虚放在油门上，保持这种缓慢但不停的速度，谨慎有序地完成“倒车入库”“侧方位停车”“曲线行驶”“直角转弯”“坡道定点停车”这五个练习得都要吐了的项目。
　　前四个十分完美，车轮没有压线，车子也没有停在路中间。就是最后一个坡道定点停车，她定的点距离有些勉强，被扣了分，就这样她拿到了一张八十分的分数单子。
　　薛丝丝松了口气，合格通过就好，管它是不是满分。

　　临近中午，先前被紧张与焦虑暂时压制住的饥饿反应剧烈，一离开考场，薛丝丝的胃就咕噜咕噜直叫唤。

　　她将自己的成绩单给教练看，教练也暗暗松了口气，既为学员高兴，也为自己高兴。驾校中教练的工资奖金直接与学员的通过率挂钩，遇上不开窍的学员，教练损失的不止时间和精力，还有金钱。
　　学员都集合完毕，教练带他们到一家小饭馆吃饭，吃完饭便打道回府。

　　薛丝丝在南塘镇中心下了驾校的小中巴，等了没多久就上了赶往乡里的公交大巴。
　　公交大巴一路晃晃悠悠，薛丝丝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中昏昏欲睡，过了石桥，她在六居里外面的小径口下了车。

　　薛丝丝忽然停在中途。
　　这时候崔岩说不定在午睡，扰人清梦不太好，何况她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考过了一个科目二罢了。

　　突如其来的分享欲让薛丝丝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前她的朋友圈一个月都发不了一条，不是故意装酷，而是实在没有值得分享的东西。她每天过得是和别人一样的生活，她有的别人也有，她认为分享欲就是那种巴巴地展示给别人看搞得好像别人没有似，从来不懂朋友口中“分享就是双倍快乐”的形容。

　　方才她考过了科目二，油然而生的兴奋仿佛催促着她去分享，去告诉另一个人。
　　只是，在通讯录中找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人选，同学或朋友有家庭的有家庭，有工作的有工作，似乎都忙着，只剩下惟一的一个闲人——崔岩。
　　不找他找谁？

　　正当薛丝丝脚步踌躇之际，兜里的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是崔岩发来的消息。看完那条简短的消息，她再顾不得犹豫，快步往崔岩家走去。
　　崔岩正在院里晾衣服，见到薛丝丝出现，颇觉意外，“嚯，你是曹操吗？”
　　“我刚在前面路口下车，本来也想找你。”薛丝丝解释了一下，而后问起正事：“早上那会儿你发信息问我在不在家，就是这事儿吧？”

　　薛丝丝走过去，几乎全部注意力都用来等他的后续下文，剩余一丢丢用在别人干活无法干看着的礼貌上，随手抓起一块布料就要帮忙晾晒。

　　崔岩看见她手中的布，瞪了她一眼。
　　薛丝丝被瞪得莫名其妙，目光往下滑，落到手上，发现自己正抓着一条男士内裤。

　　遇到类似的尴尬情形，最好的方法是装糊涂，表情要镇定，平静地度过去，千万别点破，也别咋呼，否则只会更加尴尬。
　　于是，薛丝丝面无表情地把那条男士内裤递过去。
　　崔岩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一脸坦然地接过内裤，晾晒好。

　　薛丝丝轻咳一声，没话找话：“这么好的太阳，不多晒一些被子床单什么的吗？”
　　“刚晒过。”崔岩瞟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
　　薛丝丝讪笑道：“我就是感觉浪费了，这么大的日头该多晒点东西。”
　　崔岩听了，一本正经地建议道：“别为了不浪费而做没必要的事，你这是病，得治。”

　　几件衣服晾完，他拎起盆就要进去，顿了顿，指着窗台上耷拉着的几条破抹布说：“你要是觉得浪费了这大太阳，那边的抹布拿去洗洗晒吧。”
　　我呸！薛丝丝心想我只不过是见太阳实在太好，又不是真有病，如此晴朗的天你浪费是你的损失，到时候盖你的发霉被单去吧！

　　薛丝丝跟着也进了屋。

　　上午崔岩给她发信息问她在不在家，本来是要找她一起上山，因为小葬的叫嚷将他吵醒了，小葬说那个石灵老头子的大限已到。
　　得知薛丝丝出去参加科目二的考试，把人叫回来不现实，而且时间上可能也来不及，因此崔岩便独自上山，在“百花园”的巨石阵中送了老头子最后一程。

　　“我还以为一般都是发生在夜晚的时候。”
　　薛丝丝回来之后，陪同崔岩所目睹的那两回均发生在夜幕降临之后，便以为黑夜中送葬是常态。她却忘了，很多人类的死亡时间也不都是在晚上。
　　“你才见过几次？大限之日是谁都无法控制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

　　对于死亡，薛丝丝认为最恰当的第一反应是沉默，比眼泪和悲伤更符合现代人的文明礼貌。

　　静默了片刻，她才开口问起小葬来。
　　崔岩说，他又睡了，不知要睡多久。
　　最近小葬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薛丝丝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不禁担忧起他的这种状态，万一是生病了可怎么好？灵族之中有给灵看病的医生吗？

　　“哎呀！”薛丝丝这才想起石小蛋来。之前他说过要守阵，如今巨石阵的老头儿空出一位来，他岂不是已经顶上去了？她以为还要些日子，囤积在购物车里的杂志尚未下单呢！
　　问出薛丝丝一惊一乍的原因后，崔岩让她先不着急花钱，免得浪费。

　　“什么意思？”
　　“顶上去守阵的不是他。”
　　“不是他？”
　　“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
　　脏兮兮的老头儿？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薛丝丝的意料，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消化。

　　“难道是邋遢前辈替石小蛋去守阵？”薛丝丝急于向崔岩求证。
　　然而崔岩比她更迷糊，“邋遢前辈是什么鬼？”
　　薛丝丝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同崔岩讲过从石小蛋口中听来的邋遢前辈的故事，于是挑着重点简单地给他讲了一遍。

　　信息齐全后崔岩可以给她下定论：“应该就是你提到的那个邋遢前辈，你这个代替守阵的猜测应该没错。”

　　邋遢前辈因为一时没忍住好奇心，擅自脱离巨石阵。虽是无心之失却导致两个世界——灵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发生了糟糕的灾祸。他也因为内疚与羞愧，远离族人，藏身于山脚下的农田之中，终日躲在石头中不露面。
　　他之所以会代替石小蛋去守阵，大概是为了弥补往日的过错，更是想要重拾曾经被他丢弃的责任。

　　崔岩发表评论：“也许邋遢前辈是想成全石小蛋，想让他去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

　　邋遢前辈的情况与石小蛋不同，薛丝丝并不为他今后得寸步不离地守阵而感到可惜。比起长年浑浑噩噩，离群索居，被悔恨折磨得了无生趣，重新回去守阵或许不止是赎罪，还是新生。

　　感慨唏嘘完毕，薛丝丝莫名其妙地操心起来，“邋遢前辈之前犯了错，如今回去会不会被其他石灵孤立，都不带他玩儿？”
　　崔岩有时难以理解薛丝丝的脑袋瓜里突如其来的短路，“你以为灵像我们一样还搞职场霸凌？！”
　　薛丝丝没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坚持自己并非杞人忧天，“总会有些尴尬与芥蒂吧？你看到其他石灵对邋遢前辈是怎么个态度？”
　　“······像老伙计重逢一样表示欢迎，薛老妈子可以放心了吧？”

　　临走前，薛丝丝把口袋里的科目二成绩单掏出来，展开甩在崔岩眼前晃了晃，得到他一句“再接再励”的敷衍。

　　回去时从大路上过，路边的农田绿油油，秧苗眨眼间就长高了不少，很快就能结穗，差不多一两个月后便可以收成了。尽管薛丝丝家没有一田水稻，也拦不住她替那些人家提前感受一下收获的喜悦。
　　行至半路，她定睛细看，对眼前的景象难以置信，以为自己眼花了。

　　田地中央的那块巨石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水泥台上一个矮矮小小的土地庙。

　　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经踩在田垄上，她得亲自过去证实清楚才安心。

　　那块布满青苔和裂缝的巨石果真不见踪影，地面也没留下丝毫挪动或磨蚀的痕迹，仿佛此处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任何物体。
　　邋遢前辈回去守阵了，所以，属于他的这块原石也随同转移了么？

　　薛丝丝立马给崔岩打电话，说了这件事。

　　崔岩却不像她那般大惊小怪，语气平淡地陈述：“既然石灵走了，石头自然也跟着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块石头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那里，过年过节乡里的人几乎都去土地庙拜过，对这块石头无比熟悉，现在石头突然消失不见了，这下不得轰动整个乡里？！”薛丝丝不满他的淡定，大声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打赌么？我赌不会有人发现的，就算有谁看见了，也绝不像你一样激动。”

　　怎么可能？！

　　可是，崔岩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又没那么肯定。他说，人们一般只关心新增了什么，很少去注意消失了什么。

　　后来，回到路上迎面来了一个老阿公，薛丝丝便指着农田中心那处问石头的事。
　　老阿公眯眼看了片刻，对自个儿的记忆力不大相信，说以前好像是一块大石头来着。
　　薛丝丝又问，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老阿公反应平淡，是啊什么时候不见了呢，可能是被谁拉走了吧，人老了记性不好，要不你找别人问问。

　　薛丝丝没再找其他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