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17、第十七章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不一样。

　　薛丝丝在大安里土生土长，这话没毛病，长到十岁才被拔去父母所在的城市。
　　那时候，翠屏村小学还未停办。
　　在山脚下辟出一块平地，浇上水泥，盖了两间平房。大的做教室，小的是办公室，门口竖着一面国旗，这就是小学。

　　每天，薛阿婆做的早餐不是白粥就是蒸番薯，得薛丝丝央求才有面或米粉。
　　吃过早餐，薛阿公牵着她出门去上学。
　　走不多远，陆陆续续碰到小伙伴，薛丝丝就松了薛阿公的手，跑去和小伙伴一起叽叽咕咕。

　　翠屏村小学不在大安里，因大安里人家密集，没有合适的空地，薛丝丝她们得走上二十分钟。而对另外一个乡里来说，出了门就是学校，没几步路。
　　薛丝丝幼时和小伙伴讨论过不少次，学校什么时候能移到她们自己的大安里就好了。
　　到了学校，薛阿公进了办公室，薛丝丝则去教室。

　　翠屏村小学，一个年级一个班，薛丝丝上学那会儿人还真不少，不像后来渐渐稀少以至于停办。
　　那时候教室一天到晚闹哄哄，男孩子几乎都比现在的钢镚儿还爱玩，老师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肯消停。
　　非要等校长提着竹鞭甩两下，被抽打的空气发出哀鸣“咻”“咻”才能震慑住那帮牛崽子。

　　过年，是小时候的薛丝丝最盼望的节日，因为父母会回来过年。
　　父母给她带新衣服，虽然不怎么合身，有时买大了有时买小了，大了总有机会穿，小了就没办法。
　　弟弟会跟她讲很多城市那边的新闻趣事，游乐场有哪些好玩的，动物园有哪些好看的，学校外面有哪些好吃的。

　　什么海盗船、凌霄飞车，什么珍珠奶茶、铁板烧，薛丝丝听得一脸懵懂，但并不妨碍她心中一点一滴根据弟弟的描述建立起的美好印象。
　　她也想玩，她也想吃，她也想和父母一起。
　　然而，年过完了，父母还是只带走了弟弟。
　　跟她说过两年就带她一起，这句承诺年年都说，年年都没兑现。

　　有一回，一个小伙伴煞有介事地帮她分析原因。
　　她父母之所以不带她走，而是带她弟弟，是因为她是女孩，弟弟是男孩。她父母不喜欢她，准备把她扔在老家一辈子，保证过两年就接她一起什么的都是骗她的。
　　这是长大了的薛丝丝能回忆起来的，幼时的自己最伤心的一次。

　　她立马回家跟薛阿婆要钱，闹着要自己搭车去找父母。
　　薛阿婆劝了几次不听，便不理她，回到灶下煮饭。
　　薛丝丝哭着跑出去，小小的人儿站在路中央，茫然四顾。

　　老天爷也应景地下了雨。
　　她躲到溪边的一棵小树下，小树稀疏的枝叶挡不了多少雨，她浑身湿透，抱成一团儿继续哭。

　　薛阿婆到底放心不下，举一把伞，拿一把伞，出门到处找她。
　　被薛阿婆寻到，薛丝丝一声不吭，被薛阿婆一顿大骂，她还是一声不吭。
　　薛阿婆把她拽回家，放了热水给她洗澡。

　　薛丝丝已经哭够了，眼睛肿得像被黄蜂蛰了似的，在氤氲的热气中显着一副在小孩子脸上很少见的平静无澜的神情。
　　薛阿婆边给她加热水，边进行夹着劝慰的说教。
　　勿听别人家乱讲，你爸妈过几年就接了你去，哪个会不要你？你也勿哭，也勿闹，乖乖的，听话听话，这样才有人喜欢有人疼！
　　调皮不听话的孩子哪个喜欢？就算长大了也系一样，乖乖的，听话听话，怎么都没人憎，走到哪里都得人疼，一生顺遂。

　　薛丝丝深深地记住了，此后的人生中始终乖巧，始终听话，几乎有求必应，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好人。
　　幼时的薛丝丝打算的不过是表现得乖巧一点，才能早点被父母接去城市里一起生活。
　　她小口啜着滚烫的姜茶，薛阿婆用毛巾给她擦干湿发。

　　这时，薛阿婆念起了一首童谣：
　　月光光，照四方；
　　食牛眼，荔枝香；
　　食腊蔗，过南塘；
　　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

　　崔岩从出生起倒是一直跟着父母在城市里生活。可是父母在他幼时记忆中的存在感，并不比薛丝丝的情况强多少。
　　他能记清上学路线后，就一直自己去学校。
　　偶尔父母稍微空闲一点，早上会煮碗面或蒸几颗蛋，大多数时候是给他钱到外头去买包子或肠粉。

　　时间还早就带到教室，坐下来慢慢用餐。
　　时间不够就只能路上边走边吃，这样一来容易吸引流浪狗，怯怯地跟在脚边，扔点肉渣，扔段肠粉，以为能把流浪狗打发了。
　　谁知流浪狗更加紧追不舍，不呵斥两声的话能直接跟到学校去。

　　经过一次流浪狗的纠缠后，崔岩再也不会给它们投喂。
　　一方面他知道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狗可怜，另一方面他却对它们摇尾乞怜、罔顾尊严只为了口吃食而感到鄙夷，就像电视上说的“一点骨气都没有”。
　　他自觉很有骨气，不曾乞求父母的陪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爸爸妈妈我想你们”等之类肉麻的话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别说他是男孩子，就算他是女孩子，也撒不了这种娇。

　　中午在学校饭堂简单吃一顿，下午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看电视，等邻居阿姨来喊。
　　崔岩的妈妈跟邻居阿姨谈好了，她工作忙的时候没空回家，会提前拜托邻居阿姨顺便加一碗崔岩的饭，月底她会给邻居阿姨包个红包当做感谢费。

　　起初，一个星期不过两三次。崔岩妈妈偶尔下班早，会回来给崔岩做晚饭，陪他看完电视，洗完澡，看着他上床睡觉。周末一家三口逛逛商场，吃顿麦当劳，跟其他家庭一样。
　　后来，父母的工作越来越忙，如以前那种平常的周末亲子活动急剧减少。即便有空闲，父母更愿意在家休息，而崔岩也早没了跟父母出游的期待。

　　到周末也得在邻居阿姨家吃饭时，崔岩听到邻居阿姨的嘀咕“怎么就忙成这样连周末都要工作孩子也不管了”，脸上十分淡定，因为习惯了。
　　崔岩的父母早出晚归，忙着带别人看房，忙着给别人寻一个家，忙着忙着，倒把自己的家丢了。

　　一个台风天，崔岩放学回到家，吃过晚饭后风势更急，雨也渐渐大了起来。
　　他拒绝了邻居阿姨留他下来一起看电视的好意，他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回到家就洗澡睡觉。
　　结果刚洗完澡就眼前一黑，不是他突然瞎了，是电突然停了。

　　接到崔岩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嘱咐他没事不要出门，乖乖洗完澡就上床睡觉，爸妈晚点回来。
　　她自己交代完事情就挂了电话，不给崔岩半点机会提醒她家里停电的事。
　　崔岩觉得没必要打电话回去，别说停电，就是家里着火了，他们也不见得能赶得回来。

　　崔岩找来半根蜡烛，点亮了立在茶几上，把沙发上的抱枕全堆到一起，自己抱成一团儿缩在中间。
　　不止他一家停电，周围一片都停了，窗外透不来多少光。
　　黑暗之中风声呼啸、雨声急促，间杂着一两声哪家阳台盆栽被掀翻、谁家窗户被震响的动静，“哐啷——哐当——”。

　　这时，崔岩阿公打来电话，问清情况后骂了几声崔岩父母的“不靠谱”“怎么做人爸妈的”。
　　让崔岩别害怕，风很快就会过去，雨也很快就会停止，等风雨都歇了，电也会重新接上，早点睡觉吧。

　　然后，崔岩阿公给他念了几句童谣：
　　月光光，照四方；
　　食牛眼，荔枝香；
　　食腊蔗，过南塘；
　　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

　　“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薛丝丝隐隐有些得意，把“天线宝宝”带到崔岩家，“登——登——”
　　“天线宝宝”扶了扶滑落的眼镜，呆呆地看着崔岩。

　　彼时一个月之期已过，竹四叶径自离开了崔岩家，连那座自制的小竹屋也搬走了。
　　竹三叶得知后，故作大方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
　　竹叶小人儿要是没竹三叶或竹四叶带着，一般不敢过来人类的地盘。
　　于是，崔岩家重新恢复从前的宁静。

　　薛丝丝她们到的时候，崔岩正打算出门，手拎镰刀和蛇皮袋，应该又要去割草珠子。
　　见到“天线宝宝”，他放下镰刀，蹲下身，认真端详了一番，然后仰头跟她说：“我见过他们的另一个。”
　　“可他说这一带就只有他一个。”薛丝丝扭头向“天线宝宝”求证，“对吧？”
　　“天线宝宝”坚定地点了点头，给予确认。

　　崔岩在“天线宝宝”身上指指点点，“这眼镜，这自行车，这模样，我不会认错，就是我见到的那个他头上不是圈，是个爱心。”
　　“哦——那是我同事。”

　　灵在他们的世界中自然生、自然长，对于身份地位没那么看重。族中长老教什么就做什么，不知何为归属，也不知何为姓名。
　　如果非要按照人类的归纳分类，竹三叶他们算是竹灵，蝶小紫她们算是蝶灵，那么“天线宝宝”和他的同事，应该属于言灵。
　　后来在薛丝丝的笔记本的一页里，两个言灵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画像和注名，【言圆圈】和【言爱心】。

　　据言圆圈的讲述，他是因为游历的规矩，一年多以前刚刚来到这里。
　　游历，是换做人类的词语来形容他们言灵内部的一种机制。
　　言灵和其他灵不同，他们的能量体系依靠的是语言，所以不会被某种物体禁锢在当地，可以自由行走。
　　不知从何时起，言灵一族定下了必须游历四方的规矩，方便见识各种语言、体验各种语言。

　　崔岩认识的言爱心，之前是东北地区的，由于游历来到了这里，又因为游历去了其他地方。
　　这一点崔岩有补充，他也是从五叶长老那听说的。
　　竹三叶从小就跟言爱心混在一起，他俩性情相投，没事总聚在一块，竹三叶的口音就是跟言爱心学的。
　　至于那副眼熟的、没有镜片的竹框眼镜，以及那辆没有链带却能踏动前行的竹制自行车，原来是言爱心拜托竹三叶做的，他离开之前又送给了言圆圈。

　　言爱心的原话是，眼镜是人类社会富有书卷气息、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象征，而人类的自行车则十分契合他们这种到处溜达的需要。
　　言灵一族，自称是最有文化的灵族。相比于其他灵族的口传心授，言灵一族甚至留存有千百年前老祖宗们的书写笔记。
　　笔记的内容主要是言灵游历各处的见闻、收获。根据各自不同喜好，有的专门收集歌谣，有的只记录各地气候，有的描述见过的奇怪生物，有的偏好人类社会的鬼故事，等等。
　　言圆圈一直以来都以收集童谣为主。

　　“月光光，照四方；食牛眼，荔枝香······”崔岩对这首童谣的印象止步于前四句，爱莫能助。
　　“牛眼？你们人类真敢吃呀！”言圆圈啧啧有声，嫌弃到不行。
　　薛丝丝澄清道：“不是牛的眼睛，我们这里把龙眼也叫做牛眼，你知道龙眼吧？小小的、圆圆的水果······”
　　“哦——原来如此！”言圆圈恍然大悟，急忙从缠在自行车后座的大包裹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翻开记上两笔。

　　自行车后座两边各绑了一个大包裹，仿佛八九十年代的邮政员用来装信件的包，里头鼓鼓囊囊。
　　薛丝丝瞄了一眼，全是那种平整叶片扎在一起的笔记本。

　　“食腊蔗，过南塘——腊蔗，就是甘蔗，也是一种水果，有点像竹子，你见过吧？”
　　言圆圈点点头，又在本上记了一笔。
　　薛丝丝仿佛找回了大学时代做家教辅导小学生语文作业的感觉，“南塘水深深，敲锣打鼓等观音——观音，就是我们人类的一个神明，很多人都拜观音。”
　　“为什么要等观音？”

　　薛丝丝语塞，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崔岩。
　　崔岩想了想，给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解释：“观音又不是常驻在我们这里，应该是每年的固定时间，我们要到南塘那里迎接观音从水上来吧······”
　　最后，崔岩着急出门，叫他们去问问乡里其他人，还不忘提醒薛丝丝她答应过的串草珠子的工作。

　　钢镚儿捧着刚出炉还热乎的新手机，两指翻飞，激烈厮杀中。
　　书包甩在椅上，轻飘飘只是个壳子，课本作业是一本都没带回来。

　　“月光光？”听到薛丝丝的问题，钢镚儿拧眉，茫然回视，“什么月光光，从来没听过啊！”
　　“一首童谣，月光光，照四方，食牛眼，荔枝香······”薛丝丝试图激发他的回忆，“一点都没听过吗？”
　　“月光光，照四方，”钢镚儿照着念了两句，依然没能唤起任何印象，“我从来没听过什么童谣，再说了，谁念给我听？”
　　跟薛丝丝聊不了两句，钢镚儿就没空了，他的队友们正等着他，再拖下去会被骂死的。

　　言圆圈骑着他的自行车跟在薛丝丝脚边，他们一路经过多户人家，找不到机会进屋。
　　虽然都是同乡里住的，但对于薛丝丝这代人来说，乡里的人基本上是相见不相识，路上碰面也只是生疏地寒暄两句。

　　其中有个小女孩蹲在院子边上，双手捧着一个平板电脑，看得津津有味。
　　薛丝丝瞄了好几眼，确定这家的大人暂时不在场，便凑上前去，先笑了笑，表示友好。

　　“小妹妹，你看的是什么呀？”
　　幸而小女孩不怕生，嘟着嘴回到：“啾啾。”
　　“什么？”薛丝丝不明所以，探头看一眼视频左上方的名称，【JOJO的奇妙冒险】。
　　担心这家大人随时会出现，她赶紧问道：“我问下你哦，你有听过‘月光光，照四方，食牛眼，荔枝香’吗？”
　　小女孩大大地摇了摇头，脑袋上的两根小毛辫子被甩得飞起。

　　小时候，薛丝丝每天放学后只想赶快写完作业，然后打开电视调到星空台看犬夜叉、火影忍者、海贼王。在学校和同学之间分享传阅的漫画书是老夫子、乌龙院，暑假时播放的还珠格格、仙剑奇侠传也很受欢迎。
　　小女孩看的那部动画，激烈打斗的场面很多，动刀动枪，血肉飞溅，人物形象看上去更是怪异。
　　薛丝丝真的搞不懂现在小孩子的审美喜好。

　　方才钢镚儿玩的那个游戏也是，特效花哨，高清的大屏上闪得人眼花缭乱。要是叫薛丝丝来玩，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弄起。
　　薛丝丝感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现在的小孩子似乎都没听过这首童谣。”薛丝丝对言圆圈无奈地笑了笑。
　　“根据我的观察，你们人类的时间比我们活跃得多，虽然寿命短暂，可是更新换代比较快，新事物不断地出现。”
　　活过至少五十个年头以上的言圆圈对人类的认识入木三分。

　　突然，言圆圈的话给了薛丝丝一个启发。
　　既然如此，那就去找记忆更新得稍慢的老人家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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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保证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