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13、第十三章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继竹三叶、竹四叶、五叶长老、黑影之后，蝴蝶少女成了薛丝丝笔记本中第五个画像。
　　梦幻般的紫色，清丽的面容，纤细的身材，这些薛丝丝通通都——没能描绘出来，没办法，她的画技实在有限，最终只能以卡通的形象呈现出来，一旁标注着薛丝丝给她取的昵称【蝶小紫】。
　　再次见到蝶小紫，是三天后，她带来了她们长老的答复，是好消息，她们长老同意了。
　　于是，崔岩叫上薛丝丝，给蝶小紫和她的一众姐妹带路。

　　中途，崔岩的计划（应该有吧）出现了一点小纰漏——钢镚儿偷偷尾随他们也上了山。
　　原来，钢镚儿始终没忘记那天看见的黑影。
　　虽然对大人们的追问含糊敷衍，但他心里明白，那个黑影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是切切实实存在的。钢镚儿一直在找机会，想回到现场去确认一下。
　　一日，他趁着阿婆去南塘镇取钱不在家，偷偷避开乡里人，一路溜上了山。然后就在那片空地上，全程目睹了崔岩等人与黑影的搏斗。

　　那之后，钢镚儿选择了离得近的薛丝丝作为监视对象。她一出门，钢镚儿就以去小伙伴家打游戏为理由出门，远远跟在她身后。
　　幸好薛丝丝不爱出门，一次是她去六居里找那个怪人，然后在他家待了一下午，哪里也没去。钢镚儿当时心想，切！原来是在拍拖，浪费我时间！
　　再一次就是现在，他们果然上山了。
　　不大不小的少年郎，初生牛犊不怕虎，钢镚儿打着“即便是鬼怪我也要把挨过的揍找回来”的主意，如此便一路尾随了过来。

　　崔岩瞪着眼前的小子，忽悠又忽悠不着，吓唬又吓唬不走，头疼得很。最后在钢镚儿指天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后，默许他跟在后头。
　　按照崔岩五分钟之前刚想出来的计划，他们——也就是崔岩自己、薛丝丝和不请自来的钢镚儿——到了那儿以后先别露面，找棵合适的树藏身。
　　合适是指距离上既不能近到让黑影发现，又不能远到一旦发生意外赶不及支援。
　　等他们仨藏好了，蝶小紫她们就一拥而上，不给黑影留半点反应的时间，速战速决。

　　崔岩找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挡在身前，薛丝丝蹲在几步远的一丛繁密的野草堆中。
　　钢镚儿左右看了看，选择了更为可靠的崔岩背后。
　　“我们走！”
　　蝶小紫满脸严肃，领着其他神情一样紧张的蝴蝶姐妹，忽闪着炫目的翅膀，飞过去包围了倚着枯木的黑影。
　　薛丝丝目不转睛，眼睛一瞬也不敢眨，担心错过了精彩画面。

　　崔岩说过，每种灵都有独特的能力，例如竹三叶他们的能力是“构造”。
　　先前长老继承战中，竹三叶的“过山车”，竹四叶的“武器”，以及五叶长老的“虚拟地形”，均属于构造的范畴，不同的是能力的高低而已。
　　过山车、武器这两个还好，但五叶长老露的那一手，着实让薛丝丝叹为观止，深切感受到灵的超凡之处。
　　而蝶小紫她们的能力，“织梦”，听上去就颇为高大上，错过了肯定会遗憾终生。

　　开始了！
　　蝶小紫她们全都面朝黑影，缓慢地扇动翅膀，嘴巴蠕动，似乎在吟诵着什么。
　　蝶翼翩跹，流光溢彩，一个个透明的泡沫在日光下闪耀。两个泡沫撞到一起，却没有破裂消散，而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更大的泡沫。随着泡沫的增多，相互碰撞，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沫，颤颤巍巍但牢牢地把黑影完全包裹在里面。

　　黑影察觉有异，但为时已晚，一进入泡沫里面，狂暴的挣扎瞬间停止，整个人呆愣着不动。
　　蝶小紫她们继续吟诵，只是不再制造泡沫。随之那个巨大的泡沫中凭空生出一股肉眼可见的迷雾，很快就吞没了黑影，弥漫整个泡沫。
　　薛丝丝见崔岩从树后现身，走上前去，便也跟着过去。她瞧见，泡沫中的幻梦一点一点显现。

　　很久以前，在植被茂密的大山深处，有一棵平平无奇的树。
　　主干并不比其他树木更笔直光溜，枝桠不比其他树木更错落有致，叶子也不比其他树木更美观特别。然而，这棵毫不起眼的树，对生活在树上的那对兄妹来说，却是世上唯一的无比珍贵的家。

　　哥哥在树枝之间用藤条编了两张吊床，那是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当清晨初升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脸颊上时，他们就会醒来，按时起床，迎接一天的开始。
　　除了吊床，整棵树叮呤当啷挂着许多小物件。有些是哥哥的日常工具，有些是妹妹的珍藏玩具，仿佛一棵挂满了彩饰的圣诞树。

　　哥哥醒了，跳下自己的吊床，攀到妹妹的吊床边叫醒她。
　　妹妹想睡懒觉，装作听不见，翻了个身。
　　哥哥没辙，只得由她，自己提了小篮子，手脚利落地跳下了树。

　　每天睡醒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收集兄妹两人所需的食物。
　　群山环绕，草木繁多，树林溪潭分布各处。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果子，杏子、李子、梅子、桃子、枣子、梨子、龙眼、荔枝、芒果、香蕉等等。灌木丛中根据不同时节也有草莓、蓝莓、桑葚等浆果。落叶堆里只要心细眼尖也能时不时捡到板栗、松子、榛子等坚果。大自然物产丰饶。

　　等哥哥取完自助的食物回来，妹妹才从吊床上下来。
　　装出一副堪堪睡醒的困倦模样，软软地跟哥哥道歉，说的不外乎哥哥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或者哥哥我明天一定会准时起床陪你一起等空头支票。
　　哥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揭穿妹妹。
　　他心里矛盾得很，既想妹妹得到锻炼、认真学习各类生存技巧、尽快成长起来，又忍不住包容她的懒散、宠溺她的娇气。

　　日日都得跋山涉水，在偌大的山林中寻找四散的食物，白白耗费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不把家安在离果树近些的地方？妹妹曾经如此跟哥哥抱怨。
　　哥哥逮着机会就给妹妹上课。千万不能贪图方便，离食物近就等于离人类近，万一被人类发现了他们的存在，那就大祸临头啦！

　　通常，寻找食物就是兄妹俩一天之中最要紧的事。找到食物并吃饱喝足以后，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就没什么其他事要做。
　　哥哥基本上要来来回回检查他们的家。
　　若是发现了某种害虫或者树根枝叶哪里有了病变，也能及时处理。烈日炎炎之下水分不足了就要打水回来浇灌。阴雨缠绵的天气中必须时刻注意不要沤坏了根。遇上大风天需提前把树移到背风的坡面或巨石后头。
　　把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检查过，然后轮到叮呤当啷吊在树枝中的工具。
　　修修补补，加固完善，这么一通忙活，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

　　妹妹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旁观了没一会儿就不耐烦，她喜欢离开家到其他地方去玩。
　　采采野花，逗逗麻雀，扑扑蝶，看看鱼，她漫山遍野地闲逛，脚步几乎遍及山林的每个角落。
　　除了哥哥郑重强调过的山脚区域，那里经常有人类出没，是绝不可踏足的雷区。

　　因为哥哥从小给她灌输的观念，对于人类，妹妹是畏惧的，敬而远之的，然而渐渐地也产生了一丝好奇。
　　曾经站在高高的山巅，妹妹往下望去，山脚下的村落一览无遗。
　　她知道那是人类聚居的地方，人类跟她不一样，不住在树上，房屋也奇奇怪怪。人类数量很多，一家子、亲戚、邻居全都拥挤在一块。特别是傍晚，亮起的烛火，飘起的炊烟，热闹极了。
　　她暗暗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大概是羡慕。

　　从她有记忆起，身边就只有一个哥哥，没有邻居，没有亲戚，更没有父母。
　　他们的家是一棵树，每过一阵子就得搬家。哥哥跟她说是为了寻找他们的族人，他们扛着树走过很多地方，始终没能见到一个族人。
　　尽管对寻找族人一事失去了期待，但他们仍然不断地搬家，哥哥又跟她说是为了避开危险。
　　妹妹觉得，也许他们这一族的天性就是流浪。

　　妹妹在山中逛久了，曾经也遇到过人类，有上山来砍柴的，也有来找药草的。她谨遵哥哥的嘱咐，一见到人类就躲起来，或赶紧跑。
　　后来，她发现人类似乎根本就看不到她，胆子便一点点大了，不仅不跑，还偷偷观察起人类来。
　　经过她的观察，人类普普通通，埋头干活，干完活就离开，并不像哥哥口中描述的那样危险。

　　有一回，他们与几棵松树为邻，哥哥打算近日内要搬走。
　　妹妹早已和几只松鼠交上了朋友。不再赖床，和它们一起觅食，一起玩闹，正处在友情的“热恋期”，万般不愿搬走，于是哀求哥哥。
　　彼时是一个罕见的寒冬，气温近乎零度，北风呼啸不止，山中景物萧条，鲜有人类的身影。
　　妹妹认为，如今天气寒冷，不会有人类上山来，就算有，人类也一点都不危险，因此没必要搬来搬去。
　　在妹妹的央求下，哥哥答应暂时不搬家，等天气暖和了再搬。

　　坏就坏在那彻骨的严寒天气。为了御寒，家家户户对木柴的需求日益膨胀。山脚几乎是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个树墩是树的坟墓。
　　人类终于拎着斧头上了山。
　　兄妹俩的那棵树被人类盯上的时候，哥哥外出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妹妹玩忽职守，丢下守家的任务，跑去和松鼠朋友到山林深处晃悠。

　　人类一斧头砍下去，树干上就多一道伤痕，斧头继续顺着口子往里凿。半晌，整棵树被拦腰截断。
　　人类就地把树肢解，切分成容易搬运的块头，一人一担，收工下山，只留下一地他们看不见的零散物件。
　　兄妹俩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家已经没了。

　　哥哥和妹妹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彼此，困惑、震惊、沮丧、难过······一时心绪复杂。
　　他们的家为什么会被砍掉？就因为人类觉得冷？
　　人类为了取暖，要烧木柴生火，就必须毁掉他们的家吗？凭什么——
　　哥哥冷静下来后擦干泪水，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物件。
　　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忏悔，都怪她，要不是她央求哥哥不要搬家，要不是她贪玩······
　　总之都是她的错！

　　生平第一次，他们不是从家中的吊床上醒来。无论是冰冷的石头还是硌人的土地，他们都有暴露在天幕之下、孤立无援的无助之感。
　　就像鱼儿离了水，草木离了根，他们失去了家，浮萍无依，空空落落。
　　电闪雷鸣的雨天，哥哥紧紧抱住妹妹，两具幼小的身躯颤抖着。
　　一个惊雷在他们头顶上轰地炸开，妹妹吓得尖叫连连，哥哥苍白着脸安慰她，眼神凄惶。

　　后来，妹妹发现哥哥比以往更加严厉。
　　盯着她寻觅食物，盯着她分辨有毒植物，盯着她打造工具，盯着她观察天时。仿佛急切地盼望她一夜长大，迅速掌握独立生活的能力。
　　他们的家没了的那天，妹妹就发誓以后都听哥哥的话。所以，哥哥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哥哥要她成长，她就努力独当一面。
　　曾经她羡慕人类有邻居、有亲戚，现在不敢贪心，至少有哥哥在，她就十分满足。

　　妹妹能认识的植物越来越多，工具也用得越来越顺手。人也懂事不少，肯踏踏实实干活，不再任性贪玩，哥哥看向她的目光饱含欣慰。
　　只是他的笑容中没有多少喜悦的意味。
　　特别是当她问哥哥他们什么时候能重新有个家，哥哥总说快了，快了，他的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妹妹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以为他们很快就能拥有一个新家。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新家是以付出最不能承受的代价得到的。

　　她采集果子回来，莫名而恐慌地看着兀自冒出来的一棵陌生的树。
　　这棵树，和她从前的家很相似，虽然个头小了点，但树干、树枝、树叶都是熟悉的模样。
　　她本该高兴的，因为这棵树肯定是哥哥承诺过的新家。
　　她喊着哥哥，找着哥哥，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一直不见哥哥的身影。

　　晨曦如约降临到树梢，妹妹双手抱着那棵树埋头痛哭，她明白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刻，她突然醒悟到自己一族的秘密。
　　新家是哥哥变的，以前的家也许是爸爸或妈妈变的。
　　妹妹艰难地扛着哥哥给她的新家，一步一步往大山更荒僻、更隐蔽的深处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远离人类，守护哥哥。

　　她重新编织了一张吊床，每晚在哥哥的怀抱中入睡，黎明时分随着晨光准时醒来，再也没有赖过床。
　　她勤勤恳恳地四处寻找食物，不会再捡回毒蘑菇，甚至打了一个木箱来保存可以久放的食物。每天都吃得饱饱的，不让自己饿肚子。
　　她还是有交新朋友，只是很少出去玩。闲暇时学着哥哥以前那样为新家做保养，修理完善日常工具。

　　日升日落了多少回，她已记不清。草荣草枯，动物繁衍更迭，她渐渐感受到死神的存在。
　　她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去。对于死亡她并不害怕，早就打定主意等她快要死了就也变成一棵树，和哥哥种在一起。
　　不过该怎么变成一棵树，她搜刮了脑子里全部的记忆也没找到关键。哥哥可能忘了告诉她，唉，怎么办呢······
　　等妹妹终于适应了平静的日子，这种平静又被打破。

　　在一个堪比黑夜的白昼，乌云罩顶，雷电交加，飞沙走石。
　　她为了抢回被狂风刮走的竹篮，离开了树，在不远处小山坡的背面抓住了差点掉落深潭的竹篮。
　　眼看暴雨即将倾盆，她急匆匆往回赶。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眼睁睁看着天上劈下一道刺眼的雷电，正正击中了哥哥。
　　她魂飞胆破，几乎是扑着过去，然而没等她靠近，雷电消失的瞬间就燃起了熊熊烈火，一口吞噬了整棵树。

　　暴雨比预想来得晚些，妹妹瘫倒在地，亲眼看着整棵树在火焰中一点一点消融，一节一节坍塌。
　　雨水冲刷了她脸上的泪。
　　火焰最终被暴雨浇灭，她抱起还有炙热火星残留的焦木，整个人都失了神。
　　焦木滚烫，但她的心已然沉入万丈寒冰。
　　家没了，哥哥没了，家没了，哥哥没了，家没了，哥哥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