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她的每一页》般一

68、陋室疤

　　路支齐在吊唁厅守了一整晚，这是他感到最孤独的一夜。

　　空荡荡的吊唁厅，明明灯火通明，可他却觉得所视之处一片黑暗。

　　四下寂静无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重过一拍，鲜活清晰，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停滞在了生命的边界。

　　他最爱的人就在身边，可她不会再问自己冷不冷，饿不饿，不会抹去他的眼泪，坚定的抱住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他身边抽离。

　　悲伤到极致，眼泪就流不出了。

　　耗尽心力的路支齐失去清醒，混沌中，好像看见初见那日。

　　“路同学，打扰了。”

　　“我喜欢你，这是我的情书，希望你收下。”

　　那是个雨天，他没带伞，而他的司机在赶来学校时，遭遇车祸，因为急着送伤者就医，所以没来接他。

　　那天对他本来没有太多意义，哪怕有人拦下他，对他表白，他也并没有珍重那人的心意，只是感觉一如既往的被打扰了好心情。

　　或许他本来心情就算不上好，雨天总是沉闷潮湿，让他感觉烦躁又无聊。

　　明瞳的出现，只是点燃了这一种压抑，他恶劣的撕碎那封情书，期待看见对面那人或是伤心失望，或是愤怒难堪的表情。

　　可是明瞳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捡起碎纸，告诉他不能乱丢。

　　然后还把伞塞给了他，自己走进雨里。

　　那一刻路支齐感觉，她对他，应该是真的别无所求。

　　别的人喜欢他，或许是贪图路家的权势、财富，或许是倾慕他能力出众、容貌过人。

　　但无论如何，在表达心意的一刻，一种贪念也会随之而涌，如果他答应，那么对方也同样得到了他身上的光环，还有路家的光环。

　　路支齐认为这样的感情并不纯粹。

　　因为她们的喜欢中，也必然涵盖了对肤浅之物的渴望。

　　所以他从不为任何人的表白而动容，甚至是无视的，蔑视的态度。

　　可只有明瞳，她被拒绝之后的淡漠，让他觉得，她真的只是来告诉他一声。

　　对结果没有任何的预想，所以也没有任何的失望。

　　不知是这个人太出人意料，还是她转身时，肩上背着的书包太滑稽可笑。

　　一个像是书呆子一样无聊的女生，但是却单肩背着包，姿势有几分隐忍的不羁。

　　何其矛盾。

　　路支齐记住了这个人。

　　他觉得一个人的肢体语言其实比嘴巴和表情要更真诚，一个喜欢单肩背包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死板木讷的人。

　　而且明瞳的书包真的很有个性。

　　后来，那把伞也算帮了他，他想要把伞物归原主，却从她同学那里，得知了一些她的私事。

　　她生在一个不健康的家庭，她的父母对她动手，把她打进了医院。

　　他心情稍有些复杂，但并没有太多情绪，毕竟此时的明瞳对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个陌生人。

　　而他对陌生人的生活是悲惨还是贫苦，并不在乎，他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别人。

　　再见面，就是在酒馆。

　　路淮真因为跟朋友飙车，差点出车祸，路夫人对他嘘寒问暖，还有路梁祝看似斥责实则关怀的语气，都让路支齐感到嫉妒。

　　而同样是路家的孩子，却甚少有人会关心他。

　　路父对他严厉，爷爷久居不出，而母族长辈也因为对路父的不满，与他算不上亲厚。

　　他那天心情很差，就去酒馆喝酒，碰巧遇到明瞳在那里驻场。

　　冷淡微哑的声音，唱着忧伤安静的旋律，像水一样轻柔，悲伤却能将人溺死。

　　路支齐看着那个缩在昏暗角落里，并不起眼的明瞳，想到她的经历，突然感觉她应该是一个又痛苦，又坚韧的人。

　　前几天还在医院，现在就出现在酒馆兼职，像是野草，不起眼，却不惧风摧雨折。

　　歌唱完时，他也准备打道回府，结果她看见他，却很自然的说，要送他回家？

　　他觉得很荒谬，从来没听说过有女生送男生回家的，更何况他们很熟吗？

　　他不想理她，结果明瞳却对他穷追不舍。

　　这种无视他的想法，固执己见的态度有些惹恼他，又因为喝多了酒，他有些撒酒疯似的想赶明瞳走。

　　她还是不生气，甚至眼疾手快的护着他，让他不至于撞在路灯杆上，事后还要叮嘱，让他不要倒着走路。

　　他又难堪又生气，这人又是以什么身份在对他指手画脚？

　　他坐上车，她还要眼巴巴的把他落下的东西递给他，还莫名其妙的跟他说，不开心就早点睡？

　　她凭什么认为他不开心？而且这种类似于多喝热水的话，她就不能不说吗？

　　车开走了，他把她远远甩在后面。

　　从后视镜望去时，他感觉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就像他被家庭排挤在外那样，她被他丢下的时候，也会很落寞吗？

　　在学校见到的时候，他正被莫名其妙的人拦住，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本来没睡醒就烦，现在更烦了。

　　结果她突然冲过来，拉着他的手，把那人给挡开了。

　　从那时开始，他发觉这人对他似乎也并不是无欲无求，起码她对他的占有欲是真的很强。

　　这种占有欲，好像是只针对他个人的。

　　她开始用一些很低俗的手段对他献殷勤。

　　想请他吃饭？那他就故意挑最贵的点。

　　看她一副肉疼的表情，这个一直很死板的人终于鲜活起来，他很想笑，又有些不满。

　　请他路支齐吃饭，是她的荣幸，她竟然还舍不得了？

　　但看在她伺候的细致周到，拿出手机付款时，那手机屏碎裂出的“蜘蛛网图案”，也真的很穷酸可笑。

　　于是他心里隐秘的有了一丝动容。

　　他虽然生在富贵，长在富贵，可却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

　　但明瞳愿意为了他，付这一顿在普通人看来，也许并不值得的饭钱。

　　而这笔“巨款”在他看来，其实不过是蝇头小钱。

　　明瞳此举倒有几分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烽火戏候的意思了。

　　或许并不理智。

　　但在感情里，最打动人的，也是不理智。

　　他借笔记为由，定制手机送给明瞳，当是感谢那一顿饭时，她的不理智。

　　本以为她会像猫嗅见腥味，无论是因为利益还是因为他的回应，而对他更加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结果这人却突然消失了。

　　他几乎要怀疑，这人就是奔着这点好处来的，得了好处便见好就收，什么喜欢也不过是骗人的话。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被她一收一放的追求手段给拿捏住了。

　　这种刚上头就被人泼冷水，刚下头就又被人煽风点火的感觉，让他感觉非常“刺激”。

　　但最让他动容的，其实是明瞳那种像家人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留意着他关照着他的感觉。

　　一直被在乎着的感觉。

　　在一起之后，他也学着她那样的，去对她好。

　　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顺遂，甚至是坎坷诸多，但在冯黛若告知他有关母亲死亡真相之前，他都坚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要和明瞳在一起。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的人。

　　可偏偏，冯黛若告诉了他真相。

　　他回国调查此事，种种迹象都将真相推向冯黛若所说的话，直到那天他找到了当年负责母亲病案，后来退休才更换了医生的前任主治医师。

　　他说按照母亲的身体情况和路家的财力资源，本来是可以给母亲再续命五年都不在话下，但母亲却突然死了。

　　他还是没能找到证据，但是他也知道，真相已经呈现在眼前。

　　刘月茹为什么突然转到母亲所在的医院做护士？为什么她转院后不到半年，母亲就突然离世，火化下葬又那般匆忙仓促？

　　没有证据，法律制裁不了仇人，路支齐想，他要为母亲报仇。

　　此仇不报，以后他幸福的每一天，也都会想起母亲被害而死的痛苦。

　　他要继承路家，越快越好，他看不得仇人过得幸福。

　　所以他放弃和明瞳的感情。

　　明瞳搬走那天，对他说，她跟其他人一样，她也是爱他身上的光环。

　　但他想说，明瞳是不一样的。

　　别人爱他的光环，是贪婪，是妄想。

　　但她爱他的光环，却是他引诱她的手段。

　　明瞳走了，带走了一切有关她的东西。

　　画面里，他还是傻傻站着，可路支齐却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流走了，他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奔跑，他想追上那辆车，想呐喊。

　　“别离开我！”

　　梦醒了，睁开眼是冷光下的天花板。

　　路支齐愣了好久，捂着眼睛，痛苦的流着眼泪。

　　曾经的路家少爷，从来都是得体而风光，此时却躺在地上，蜷缩着颤抖的流泪，那压抑的哭声无助像是要破碎。

　　“你好狠心，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而今，你舍下一切，这一切里，也包括我。

　　路支齐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明瞳送去火葬场，然后又带着明瞳的骨灰，亲自为她挑选墓园、墓地，为她制碑，为她下葬，为她送纸钱。

　　起初是痛的，后来就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路支齐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明瞳以前，总是一副很死板的样子。

　　因为她活的太痛了，所以那不是死板，那是麻木。

　　她曾亲口对他说：

　　“我曾经的人生寡淡，无味，终年如一日，我心中没有任何的情绪，而你只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就感觉好像被你身上的光芒点燃了。”

　　但他却自私的，选择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以成全自己渴望为母亲复仇的执念。

　　为了这份执念，选择让明瞳去痛，离开她，留她一个人在无光的世界里。

　　但他想，这一切终于也迎来了报应，没有什么比亲手送葬自己的爱人，还要更加痛苦。

　　而这种痛，将伴随他的后半生。

　　是他应得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