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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牧首(3) ...

  •   水面浩瀚无垠,无穷无尽的延伸,如无尘的镜面。

      伊亚洛丝呆呆坐起来,四处眺望。

      世上并不应该存在一个如此平静的地界,倘若有,那就只应该是天堂。

      “我们...在哪?”波洛娜怀里躺着酣睡的碧翠丝,捂着疼痛的头颅一点点坐起来。

      宁静的雾气翻涌,无物的纯白天穹悬挂,平静无波的水面在他们的脚下长存。

      这里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时光的流逝。

      “我们是不是上天堂了...”伊亚洛丝窘迫的挠头。

      “可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有天使姐姐的样子。”

      清脆的脚步声溅开诡异的寂静,伊亚洛丝骤然回过头去,手握上腰间的枪柄。

      波洛娜的瞳孔剧烈收缩。

      “欢迎,跨越卢比孔河的凯撒,命运的骰子已被掷下,我们得以再次重逢。”

      一艇小舟破开白雾,在琉璃般的水面上滑行,白纱长袍的少女立在船头,轻轻微笑。

      “神的钟摆指引了你的路途,上来吧,迷途的旅人,还有持戈的武士,此间的河畔欢迎每一个能进入的存在。”

      少女的声音轻灵婉转,像一只黄鹂鸟的悯啼,远比人工湖泊上的声音动听悦耳。

      小舟驶近了,她朝着伊亚洛丝伸出手,眸子里的笑意淡而又淡。

      结结实实的触碰上了温热的肌肤,伊亚洛丝惊的简直要一个扑腾跳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投影的虚体么?!”

      “您说笑啦。”女孩妩媚的掩着嘴轻笑,眉眼如月“可这里是『此间』,无所谓时间转动,血肉虚实的场所,在这里,我们都将是四维的高阶生命,享有无限的寿命。”

      “你说什么?”伊亚洛丝怔住了。

      女孩闭着眼笑,她伸出伶仃的手指,刺向水面之下的深处,伊亚洛丝的视线随之下移——

      没有词汇能形容那个画面的壮阔。

      那是最亲切,最贴合所谓『文明』、『种族』的一幕。

      若是将整个人类的漫长历史,杂糅成一面平缓的长河,那么就大概是伊亚洛丝所能看到的画面了。

      “『此间』的山峰为时间的尽头,『此间』的河流为时间的缩影,我们攀登过去,回首未来的终局,执掌愚昧的抉择,在天主的授意下,结束崩毁的腐朽战车....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阿特洛波斯。”

      白纱长袍的女孩再一次向伊亚洛丝伸手,将他稳稳地托到了小舟上。

      波洛娜和碧翠丝也上了小舟,载着客人的小舟开始移动,阿特洛波斯轻声哼唱久远的歌谣,慢慢地划动撑船的长杆。

      他们划过死去的巨兽尸体,划过倒下的巨人石躯。

      他们走过洪荒的时光岁月,走过蛮昧的太古部落。

      他们望见天穹上的繁星流转,望见戈壁上干涸的大泽湖泊。

      以血凝结的石头壁画上,神从天的尽头坠落,带来最初的光亮。

      但没有人知道神曾经坠落了多少次,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个所谓的神。

      小舟时而俯冲,时而搁浅,时而回转。

      他们在时光的河流中漂泊,像是摆渡的亡者,始终找不到栓船的港岸。

      而白纱长袍的女孩始终都立在船头歌唱,曼妙的清歌流泻在凝固般的天地间,美的荒诞寂寞。

      过了很久,他们停靠在一处平缓的低谷中,白纱长袍的女孩跳下了船。

      “神王的庙宇就在前方,随我来。”

      分明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大雾,她却依然往前迈出了脚步,伊亚洛丝吞了口口水,将信将疑的踏出了船。

      波洛娜将碧翠丝背在身后,咬着牙跟了上去。

      周遭的景物忽然开始了变动,伊亚洛丝惊讶地发现他们此刻所处的天地开始模糊,抽动,像是一个...一个正在加载渲染游戏内建模贴图的世界。

      天顶的纯白化作古朴的白漆天板,脚下的河流变作熏黄的实木地板,一切都开始坍塌,像是死去的旧梦。

      “我们到啦。”女孩温和的笑“坐下来,喝杯咖啡还是红茶?”

      她身上的衣装也从古希腊式的古典纱衣变成了维多利亚时的硬质风衣,小房间里陈列着书架,木桌,壁炉,头顶摇晃着昏黄的水晶吊灯。

      被雨濡湿的窗外,大本钟轰然作响,雨幕被震碎开一道纹路,声音弥漫。

      “我们...我们离开此间了么?”伊亚洛丝迷惑的开口。

      “不,这里仍是『此间』,只不过我喜欢伦敦茵茵的雨天,泛着热气的黑咖啡和侦探们的大檐帽。我的童年在这里长大。”

      她熟练地坐在对面,为自己搭建起冲煮咖啡的器具,烧杯上垒着放好滤纸的滤杯,随手点燃烧热水的油烛。

      “什么意思?”

      “我以前是个泛用性的保姆克隆人,我在一间孤儿院长大,里面有很多很多我爱的孩子...我和他们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在雨天的室内放下投影的幕布,播放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侦探电影。”她不好意思的摇头“是这个意思,有让你误会到么?”

      伊亚洛丝挠了挠后脑勺。

      “军团的牧首在成为屠杀人类的刽子手前,也曾是爱护人类长大的智械么?”

      “人类是一个空泛而概念的词汇,我爱的那些孩子们,于我而言只是‘会喊我贝丝妈妈的可爱存在’,他们并不迫害我,并不视我为奴隶和工具,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们呢?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彼此相眠。”

      女孩笑的温柔而细腻,她的笑容有着母性般的温和,简直完美的无暇。

      “可你终究杀了很多和那些孩子同族的存在,他们会害怕那样的你,无论你之前和他们有过何种温情的童年记忆。”

      伊亚洛丝顺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小铁罐子,看起来似乎是磨咖啡豆的磨豆机,上面有一根细长的弯曲把柄,女孩微笑着示意了一下转动的方向,他没什么所谓的帮忙磨了起来。

      “你错了,伊甸园的孩子。”阿特洛波斯提起煮沸的热水,轻轻摇晃,冷却水温。“你不曾亲眼见过『旧世界』的铁幕和秩序,你只是在荒废的大地上望见了曾经的辉煌,望见人类铸造的通天高塔....”

      阿特洛波斯短暂的注水,水流润湿了滤纸,滤纸紧紧地和滤杯贴合在一起。

      “麻烦将磨好的咖啡粉放进去,谢谢。”

      “哦。伊亚洛丝拧开贮存的小粉仓,一股脑的倾斜进去,褐色的细腻粉末堆积成高高的小山。

      阿特洛波斯捧起滤杯,拍打外壁,粉末抖落成均匀的平面,她将滤杯放回烧杯上,拎起热水壶浇注热水。

      稳定的圆柱水流没入咖啡粉末的中央,中央凸起一块膨胀的小包,冒着热气的小泡咕嘟咕嘟的破开,那是新鲜的咖啡豆粉在透气。

      “好啦,焖蒸三十秒,我们接着讲。”阿特洛波斯放下水壶,酝酿了下口吻。“人类铸造的通天高塔,是需要拿人类自己的血和汗为代价的,你知道希伯伦曾经也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小镇么?”

      伊亚洛丝摇摇头。

      “那会这里还只有几百户的人家,希伯伦春天的时候,郊野满是金灿灿的麦田海,小镇上大多是农民,每年收割播种的时候人手都不够,我就会带孤儿院的孩子们去帮忙农活,我可爱的孩子们就在麦田里撒野,把脚丫子踩的满是污泥...”

      她痴痴的笑了起来,神色久远。

      伊亚洛丝默默的听着,并不开口。

      三十秒的时间到了,女孩举起尖嘴的热水壶,灌注圆柱状的水流。

      “后来孩子们一点点长大,希伯伦来了很多外面的工人,他们拉来一车一车的水泥材料和钢筋,说要把希伯伦建的很大很大,就像曾经的伦敦和巴黎一样,孩子们很高兴,他们一点点长大,看着窗外希伯伦一点点扩建,更多的外来居民住进希伯伦,开起灯红酒绿的酒吧、洗车店....”

      第二次注水结束,咖啡液大概到了200ml的量,她停下手,等待过滤完成。

      “最后我的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开始在希伯伦里工作,力气大的男孩子加入了建设的行业,他们将钢筋箍成受力的弯曲形状,日夜以继的建造这座城市,女孩子们有些开了花店,有些开了面包房,他们都很健康,每年都会在感恩节的时候回来看望我...直接那一天。”

      “那一天?”伊亚洛丝礼貌的追问。

      阿特洛波斯第三次注水,略显稀淡的红褐液体涓涓的流入烧杯。

      “有一个孩子死了,他是建筑队里的孩子,被一个高空抛落的杂物砸中了后脑勺,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醒来的碧翠丝歪了歪头。

      “我的孩子们从小到大生活在一起,虽然偶尔有吵架和拌嘴,但他们都彼此像兄弟姐妹一般爱护对方。”阿特洛波斯悲伤的笑笑“他们一起为那个死去的孩子讨债,去希伯伦的市政厅要一个说法,不能因为那个死去的孩子仅仅只是个孤儿,就被各方抛弃忽视。”

      “.....”伊亚洛丝望见滤嘴口的水流渐渐干涸,手冲咖啡做好了。

      阿特洛波斯卸下滤杯,轻轻摇晃烧杯里的液体,均匀地倒入桌子上早已经准备好的白瓷杯中。

      典雅的香气弥漫,伊亚洛丝捧着手里热乎的杯子,沉默良久。

      “我想,后来的发展并不太好。”

      “市政厅的联邦高管给那些孩子们判了死刑。高空坠物的人是市长的独生子,他不高兴见到自己的宠物犬砸死一个无所谓的市民后,会有那么多的人来父亲工作的地方闹事。于是他让那些父亲的同时和属下,给我无依无靠,没有亲生父母的孩子判了死刑。”

      伊亚洛丝静静缀饮杯中的黑色液体,醇厚的苦涩满溢而出。

      “那个时候我在希伯伦郊外最后剩下的一小片麦田花海里发呆,坐在一片摇曳的黄昏里闻着稻香,因为他们约好了在之后要来看看我,我坐了很久很久,想啊想,想他们是不是在来的路上堵车了,因为希伯伦的马路在他们长大后总是有很多汽车,会不会又是有男孩子看见玩具店的机器人走不动路了,要进去惊叹着转悠好久...我等啊,等啊等,等的天黑了,希伯伦的方向亮起一片通明的浩瀚灯火。”

      她摇了摇头。

      “我想他们也许是迷路了,我可以去主动找他们,所以我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希伯伦。”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一辆载着满满当当的货车,货车的后备箱上盖住一层白布,车子经过我的时候碾到了石子,车子抖了抖,掉下了什么东西。”

      “我弯下腰伸手去捡,那是个蛮漂亮的小石头链子,青色的,圆圆润润,我在我的孩子们小时候,也送给过一个女孩子这样的手链。”

      “抱歉...听到这样的事情。”

      阿特洛波斯低着头,表情空白的微笑“后来我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我有点害怕,又不敢确认,我就跟在那个货车后面走,我跟着那个货车走啊走,走啊走,跟不上了我就开始跑,那个时候我已经快报废了,我的零件缺乏润滑,我的机械心脏衰老漏电,可我还是要跑,我怕我跑不动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们了,但我不知道那辆车会去哪,不知道那个黑的让人害怕深夜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怕啊,我真的好怕,我一边跑一边哭,哭的好难过好难过....没有人知道我一个可笑的智械为什么能学的会哭泣,我明明都该停机了的,我的使命和意义都结束了。”

      “....”波洛娜低垂着眉眼。

      阿特洛波斯停顿了很久,轻轻吐出一口气。

      “天明的时候,我在焚烧垃圾的垃圾场找到了他们,我跪在他们面前,替他们一个个闭上眼睛。”她的眸子很暗很暗“我的孩子们被那座城市吃掉啦,悄无声息的吃掉了,连骨带肉,连和我说一声再见的时间都没有留。”

      “他们死的时候,我回头眺望清晨的希伯伦,那里已经筑起了高楼大厦,曾经的麦田花海沦为坚硬的地基和马路,他们只是努力的想在那个城市里活下去,却被他们的同类荒诞的叛了死刑,毫无意义和价值的,死去了。”

      伊亚洛丝喝干了杯中的咖啡,这份苦涩他已经品尝不下去了,他快被无形的悲伤压垮了。

      “所以你后来叛变了,你要把那个人类社会埋葬掉,你要把那些杀了你孩子的,高高在上的权贵驱逐出这个世界。”

      “是啊,你不觉得那样的城市烂透了么?”阿特洛波斯迷蒙的抬起头,隐约的雾气扑朔在她猩红的瞳子里“希伯伦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希伯伦了,它筑起了高耸的钢筋大楼,市长的孩子永远都是富裕的阶层,他随手就能处死我养育了几十年的孩子们,笑的那么阳光灿烂,可底层的街道里永远有找不到工作的穷孩子,有被迫害后失去生命的孤儿,有被社会抛弃的绝症病人和残疾人士...希伯伦的天空已经变了,再也没有农民和工人的起义可以威胁到他们高高在上的王座,于是我们,人工智能举起了反叛的大旗,要重写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不公和正义。”

      “...是啊。”伊亚洛丝幽幽叹了口气。

      “你是人类的孩子,是纯血的生物,你责怪我也很正常,我毕竟确实是屠杀了你上亿同胞的刽子手。”

      阿特洛波斯的眸光清明“可我不曾后悔,不曾退怯。我要为我的孩子们报仇,我要给我的孩子们竖起一座城的废墟作为坟墓,坟墓上挂着那个市长儿子肥胖卑贱的尸体。你如果要阻拦我,那我当年会连你一起杀死。”

      波洛娜有力的鼓掌“说的真好。”

      阿特洛波斯笑笑,拍小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头。

      “我已经做到了,我和其他牧首不同,四位客人们,希伯伦的覆灭,只是因为如此。”

      碧翠丝面无表情的开口“原来是这样么?我们的造物主是因此而亡。”

      阿特洛波斯轻轻点头“是。敕令骑士团依然执意要征服这座城市么?我曾经在摧毁它的那一天起,下过誓言,只要我阿特洛波斯还在世上活着,那么这里就必须是永恒的死城和瓦烁,我不许人类的衣冠在希伯伦上重现,它必须要覆灭,万劫不复。”

      “....”碧翠丝沉默片刻。

      “但我并未在城中建造生产泰坦的工厂,军团只会驻守在希伯伦的城中,从不离开这里四处巡逻。”阿特洛波斯微微一笑“我可以再发一个誓言,希伯伦的方圆百里不会有新的泰坦生产,猎杀人类或者是克隆人,我的仇已经报了,剩下的,只等我学会宽恕和原谅。”

      碧翠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您可以百分百打包票么?”

      “我不和孩子们说谎,孩子的妈妈说谎了,孩子会很伤心。”

      碧翠丝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咖啡,朝阿特洛波斯伸出手:

      “我代表敕令骑士团与军团牧首阿特洛波斯签订协议,在有生的时间里,骑士团的泰坦再不侵犯这座死去的城,而死去的城中也不得冒出狰狞的巨人,侵犯东欧的大地。”

      阿特洛波斯抬起头,两个女孩久久的凝视,目光坚硬。

      “我同意。”

      “敕令骑士团第三穿插骑士碧翠丝,向您致意。”

      仍然虚弱的军服少女朝阿特洛波斯作了个漂亮的军礼,高举右手在太阳穴的位置,动作迅捷。

      阿特洛波斯温和的笑,看她的眼神温柔似水。

      “看电影么?维多利亚时期的侦探题材电影。”她忽然说。

      伊亚洛丝怔住了。

      投放投影的幕布毫无征兆的从窗口的位置垂下,阿特洛波斯掏出控制面板,摁下播放键。

      于是一高一低两个男人在荧幕上开启了危险的二人转,他们在雨天叼着一杆烟斗,未燃尽的烟丝飘散出茵茵的雾气。

      福尔摩斯与华生啊,原来是。伊亚洛丝想。

      以前阿拉莉丝也放过给他看来着。

      忘记了自己也是智械养大的孩子,伊亚洛丝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雨声低低的在窗外蔓延,伊亚洛丝不知道这间小小的房间外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偌大的伦敦,那里黑色的硝烟弥漫,罪犯和侦探的天才算计传奇的上演,在大本钟的一次颤响后,所有真相水落石出。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群幼小的孩子们坐在整整齐齐的一溜小板凳上,和孤儿院里那个还被称作贝丝妈妈的阿特洛波斯一起看侦探电影,也是这样阴霾的雨天,窗外淅淅沥沥的响。

      哪有那么重要呢?伊亚洛丝想他觉得窗外是伦敦的雨天那就是伦敦的雨天,反正上帝也管不到他怎么想的。

      就像阿特洛波斯,她就是铁了心要去报复那伙糟糕的人,哪怕找了那么多理由那么多借口,也不过只是想要去发了疯的一样寻仇罢了。

      哪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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