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74、浑夕山5

　　陈无宁整个上午没见着郁夜，想来前几日撵走他这件事，或许还没消气。早饭桌上，他又被郁掌门训了好一通，气上加气，大约难过了。

　　反省了一会儿，陈无宁觉得自己该主动些，这位少爷小脾气虽多，却挺好哄的，去哄哄他吧。

　　检查了乌雪泥的晨课，仍旧噎个倒仰。

　　心塞归心塞，总归是唯一的小师妹，陈无宁不忍心留她独自吃午饭，只得又陪了一中午。

　　下午，陈无宁先去掌门居的书房逛了一圈，书房里的琴盖着布，看来今天没被动用过，连书写桌案都是工整的，文房四宝各就各位，一张残稿也没瞧见。

　　他不好去问姜觅尔，只得一个人满山转悠起来。

　　一到秋冬，山上的路总很湿滑，陈无宁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裙摆沾了泥水，他也懒得管。

　　正对着一棵挂满白霜的松树发呆，一道幽怨的声音在脚下响起：“你踩着我了。”

　　陈无宁往下一看，见踩着一颗很是眼熟的草，慌忙将脚掌往后挪了几寸，这棵被踩趴的草慢悠悠支了起来，出声道：“陈公子，你是不是和我有仇，偌大个山，也好专门跑来踩我一脚。”

　　他这才认出这是神花神篱，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俩了，不过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些天，宿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陈无宁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神花懒得幻出人形，继续用本体状态说话：“累了，得空休息一阵呗。”

　　陈无宁：“你主人呢？”

　　神花：“不清楚，主人大约也在休息。”

　　陈无宁本想调侃一句“没想到神仙还会累”，想了想，觉得何必如此，于是问道：“你可有看见郁夜？”

　　神花：“郁公子不是成天缠着你吗？还来问我。”

　　此言有理，陈无宁回了句“你好好休息”，正打算离开，又听神花说道：“今天早上，后山突然冒出一股好强烈的尸气，我在这都感觉到了，怪惨得慌，你去看看呗。”

　　陈无宁答了个“行”，移步往后山走去。

　　后山山腰间筑着一方高塔，万幸这塔的位置落得很寸，他渡天劫时，天闪将一个山头劈成了三个，这座塔刚好完整立在正中间，丝毫没受影响。

　　陈无宁使劲嗅了嗅，倒没闻见尸气，想来根系落在土壤里的精怪更容易察觉这类味道。

　　他迈步走到塔边，见门匾上写着“九天识海”，想来这里应该是浑夕派的书库。

　　书库无人看守，陈无宁试着推门，门却一动不动。

　　他各处看了看，见门口柱子上写着一行小字：“本派高阶弟子，持方长老口令方可入内。”

　　陈无宁知道他是进不去了，作为客人，想进别家仙门书库，以已度人，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事。

　　他站定打量片刻，绕着高塔走上一圈，见塔下竟然还修了一个小池子。池子是方的，周边用石头筑了一圈，他仔细瞧了瞧，竟见筑池的石头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

　　符咒一门，经过这些年的修行，陈无宁自认颇有涉猎。

　　他一见到与修行有关的就走不动道，干脆蹲下来仔细研究。

　　从下午看到天黑，陈无宁认出大部分，上面最多的是净化咒和禁锢咒，每块石头上都有，其它的诸如渡魂咒、消解咒等毫无章法的零散着，甚至连最基础的木符、宁神咒也能找见几个。

　　除此以外，别的符咒陈无宁就不认得了，连他熟记的《旁门左道咒》上都没有记载。

　　石头上除了符咒，还有一些类似虫爬的痕迹，弯弯曲曲，不像自然生成的，倒像是某种不认识的经文。

　　陈无宁不禁疑惑起来：在本派书库下放置这类东西做什么？难道平时用来训练弟子的符咒功课？

　　他腿蹲麻了，索性往池边的石头上一坐，舒展腿的同时又掬了一捧水仔细瞧，水里没有任何杂物，他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也没闻见任何异味。

　　天光越来越暗，他什么也没发现，只觉得符咒功课还得苦练。泱泱九洲，茫茫大道，不懂的还多着。

　　闲来无事，陈无宁一边走，一边反复记忆那些陌生的符咒笔画，不知不觉回到后院客房，才想起他这趟是去找郁夜的。

　　他拐了方向，朝掌门居走去。

　　掌门居与客房之间连通着一个花.径小道，他心绪杂乱，脚步有些飘浮，差点被台阶绊个大跟头。回了神，抬头看去，不觉已经走到了掌门居正院。

　　郁慎和姜觅尔正在院中谈天对饮，手里还端着酒杯，正要碰杯，发现有人闯进来，四只眼齐齐朝他看去。

　　陈无宁尴尬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逃走，又不好意思真的开溜，只好僵硬地挂起一个假笑，随便捡了话：“我、我是来找郁夜的。”

　　这让郁慎和姜觅尔更摸不着头脑，去找郁夜，怎么找到正院来了？

　　姜觅尔道：“郁夜不住这里，他住在隔壁院呢。”

　　陈无宁慌忙答了句“是”，又拿话敷衍几句，在他俩莫名其妙的眼神里迅速遁了。

　　他不清楚自己在烦什么，以至于连路都不看，尽力让头脑清醒一些，走到了郁夜的小院。

　　长明不灭的风灯映在窗纸上，透出一片暖黄。

　　推开屋门，只见郁夜的房间装饰得无比简约，又无比奢靡。

　　外间厅室立着一尊硕大的绿玉雕大白菜，墙上挂着一副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的写意画作，画作下面则是一排棱格柜，收藏着好些字画。

　　陈无宁不禁有些感叹，穿过厅室，踱步进了里间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奇大无比的床，几乎有三个普通床那么大，散着一股清浅隽永的木头香。

　　床账用的月影纱，半透不透，朦胧生烟。

　　他儿时在陈家祖传的《织布经》上见过记载，不禁寻思道，月影纱这种料子不仅难找，就算找得到，一般人也用不起，号称一寸黄金一寸纱，这么大个床得用多少纱？得花多少钱？陈无宁简直没法细算。

　　见识了壕无人性的纱，只见床尾挂着一个小香包，香包上刻了驱蛇蚊的符咒。床下有个一人宽的长条矮凳，陈无宁没见过这种东西，心想难不成郁夜还不能一步跨下床，得弄个梯步缓缓，又见右侧地上，还放了一个细布密织的红木懒人靠......

　　慢慢的，他的惊叹变成了无语。

　　观赏完郁少爷的房间，陈无宁可算真正理解了他，为何在外面的时候总是嫌这嫌那。

　　还是没找着人，他没心情研究这些随便拿一样就能养活凡人几辈子的物件，合上房门，在院里石桌旁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是一整晚。

　　他先是想，这人到底跑哪儿顺气去了，想了半天没头绪，又转而想起庄苼。也不知道庄苼现在如何了，孤身在外，可能会吃些苦头......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入了定，直到晨光亮起，伺候的道童推开院门进了来。

　　道童轻唤道：“陈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陈公子？”

　　陈无宁缓缓睁了眼，一时还有些迷茫，抬头看向他：“你...有没有看见郁夜？”

　　道童摇摇头：“没有啊，我过来准备晨起用品，小少爷不在房里睡觉么？”

　　见问不出什么了，陈无宁只得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回后院客房去了。

　　他在房里呆坐半晌，自从修成元神，已经吩咐过道童不必往他这里单独送饭。至于食物，大家在一起的时候随便吃些，一个人则大可不必。

　　他实在静不下心，又上山转了一圈，没办法，还是去找了郁慎说明情况。

　　郁慎听陈无宁说，已经一天一夜没看见郁夜的人影，立刻反思起昨天是不是训得太过了，可掌门的威严不允许他拉下脸皮，只得道：“这小子气性大，许是跑哪散心去了，我让观里弟子去万花镇找找看。”

　　陈无宁总觉得郁夜不在镇上，以前他在哪儿，郁夜几乎就在他百步之内，大多时间都粘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想来人性总是如此，得到的时候不懂珍惜，找不见了又心急。

　　郁慎在默默反思，陈无宁跟着默默反思。

　　沉默片刻，陈无宁说道：“昨天在山上碰到人参精兄妹，说是闻见了尸气。我已经去过两趟山上，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掌门是否去看一看？”

　　听见“尸气”二字，郁夜立即将陈无宁丢到一边，唤来几名弟子，吩咐他们去镇上找人，又安排了其他弟子搜山。

　　做完这些，他瞥了陈无宁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只丢下一句“跟我来”，几个起落，便飞到后山书库。

　　方先生作为九天识海的掌权者，此时已经在门口侯着了。他见掌门大驾光临，正准备问安见礼，又看见旁边还有一人落了地，正是那个教不动的乌姑娘的师兄，睹人思人，顿时觉得偏头痛发作，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郁慎没空关心方长老的礼数是不是被狗吃了，开口见山道：“你查一下，昨天夜儿是否来过这里。”

　　方先生是个几百岁的老头了，面相看着也有五六十，可见修为并不怎样，但熬资历，也熬成了浑夕派的长老之一。

　　他对修炼一事没什么兴趣，倒喜欢看书，可谓学富五车，通古博今。

　　他和郁慎是同一时间入门的弟子，郁慎成了掌门，他就成了长老，郁慎还将一双儿子的课业任务交给了他。

　　都说读书人迂腐，方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老油条。单凭门派弟子必须有他的口令才能进入九天识海的这一规矩就能看出来，他偷偷给郁洲和郁夜开了后门，俩兄弟随时都能进出这里。

　　对此，方先生自有一套看法，郁洲是浑夕派少主，未来的掌门人，进出本派书库，哪用得着每回通知他这个教书先生。

　　至于郁夜，从小被掌门和夫人捧在手心儿长大，浑身淌着纨绔子弟的血液，必须按头才能学习，开不开放书库有什么紧要。

　　郁慎这一问，方先生立刻知道出事了，将“夜——儿——”两个字拖得老长，一看就知道在措词。

　　郁慎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快说。”

　　方先生哪里还敢找借口，觑着郁慎的脸色，避重就轻道：“夜儿很少到这里来，昨天...他来过一回。”

　　郁慎皱眉：“可有问过缘由？”

　　方先生心里苦啊，既不敢说早就给郁夜开了后门，他哪里会来通报自己，又怕失职，丢了长老的体面，只得小心翼翼道：“夜儿难得上进，我是他的老师，岂有不放行之理。”

　　郁慎不悦地“哼”了一声，扶袖开了书库的门，径自往高台走去。

　　陈无宁管不了自己是不是外人了，跟着上了高台。

　　郁慎的目标很明确，他径自走到昨天郁夜坐的地方向下一看，只方池一如平常。

　　这不奇怪，他天生想得开，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受过苦，过得还算顺心，心中无执念，这池子对他当然没有吸引力。

　　他看看旁边二人，方先生与他是同类，也从这池子里看不出什么，于是便招呼了陈无宁过来：“你仔细看看。”

　　陈无宁不明所以：“...看什么？”

　　郁慎：“看下边的方池。”

　　陈无宁昨天才近距离看了半晌，还亲手捧过池水，只是从郁掌门的神色里察觉到这池子定然不一般，倒是依他的话，在高台边不错眼地盯了一会儿。

　　郁慎：“发现什么没？”

　　陈无宁摇摇头，又打量了一下各处，紧接着道：“慢着，这里有抓过的痕迹！”

　　几人齐齐后退一步，都发现了高台边缘的抓痕。

　　陈无宁管不了那么多了，直问道：“郁掌门，这池子有何不妥？”

　　此言一出，郁慎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连一旁的方先生也露出缀缀不安的神色来。

　　郁慎坐在了椅子里，一只手扶着额头，低头不语。

　　方先生赶紧站过去，同样闭目不语了。

　　陈无宁不好再开口，几人沉默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只见一只纸飞鸟飞了过来，郁慎头也不抬的伸手一接，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简短的四个字：山上无人。

　　紧接着，第二只纸飞鸟也飞了来，郁慎照样打开看，同样是“镇上无人。”

　　郁慎这才缓缓开了口：“下面的方池里，镇着一个魔修。”

　　陈无宁不由得大惊，浑夕派可是五大仙门之一，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统仙门，在修真界的名声极好，怎么会有魔修？

　　他在杂书上看到过有关魔修的浅显说明，说是散修里出的魔修倒是不少，许多寻不到机缘想走捷径的，或者心性本就不正，又没有师父教导训诫的，走上歪路也不是奇事。

　　但正统仙门里竟然会出魔修，这也太不像话了。

　　还没等他震惊完，郁慎又扔下一句更为沉重的话：“魔修已死，又炼成了鬼修。”

　　几人都沉默了。

　　陈无宁对鬼道一事知之甚少，只知道鬼道分属魔道的一支，普通的魔修只是修炼功法怪异，比较擅长旁门左道，鬼修与之相比，更擅于魂魄之道，手段也更为阴狠毒辣。

　　声名在外的浑夕派，如何会有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