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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阳 ...

  •   佳织并没有如约出现。她跟我说的是周三,但是是周四才出现的。

      周四那天我本来不抱期望,但我到店的时候,佳织已经到了,还帮我点好了饮料。

      “抱歉,小次,出了一点状况。”

      我摆摆手,不理会她的道歉,从书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礼物。

      “在中国,这是爱情的象征,意味着永结同心,”我指向两条麦穗上的文字,“这个文字翻译成日文就是‘百年好合’。”

      我把喜庆的同心结放在她手上,将我的祝福送上:“佳织,新婚快乐。”

      “谢谢小次。”她把同心结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喜悦里又带了一丝惆怅:“这还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祝福。”

      佳织把同心结收好,双手握住自己的饮料,没有看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没什么朋友,父母也不支持。我丈夫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们认为我是一时迷了心窍。”

      “可实际上,家庭的开支全由我丈夫一个人负责,我每天只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丈夫才是被迷了心窍。”

      “我丈夫家里……不反对,不支持,每个人都很冷漠。”

      她抬起头看向我,再次道谢:“所以,真的很谢谢你,小次。”

      “幸好有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哭。

      我是在被佳织抱住的时候崩溃的。

      ……

      我和佳织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会每天来,我也要去格斗馆训练。我们约会的时间是星期一和星期四。

      店员会在三点十分左右帮我们提前准备好饮料和零食,资金直接从我们的存钱罐里扣除。除了服务员,我和佳织都不知道里面还剩多少钱,也不知道对方塞了多少钱。

      光是这一点来说,佳织就很特别了。谁会和小孩平起平坐?

      除此之外,我曾经没能在夏油杰身上得到的东西,在她身上得到了。我不再觉得我非我,我在这个世界真实且自由地存活。

      她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不会觉得我惊世骇俗的言论是假象,不会觉得对我而言那些重要的瞬息有多不值得一提。

      哪怕我告诉她,我唯一感受到的长辈的爱,是来自一个智力低下的成年人。她也没有像我之前的朋友一样,露出可怜、震惊或者‘真的吗,怎么可能’,诸如此类的表情。

      她会给我肯定。

      她看到了我想让她看到的,感受到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不需要同情,我想表达的是,被那个人关怀的时候,我真的很幸福。

      而且,在我揭开那些伤疤的时候,我不想自己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案例’。和我一起剖析动机,寻找原因。

      佳织很好地领会了这一点。

      或许,我们俩都知道,爱是一切悲哀的源头。

      所以,我们俩都知道,这个时候,安慰是苍白的。

      但她在和我一起完成分析后,起身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

      被她抱住的那个瞬间,我才想起那句‘幸好有你’。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幸好有你,佳织。

      我一直都在池塘里沉沦,随着水随风飘摇,要去哪里,天空是否下雨,都不重要。然后我在一个午后被佳织打捞起,身子还湿漉漉的,但却觉得轻巧。

      她牵着我走在阳光下,脚下是柔软的草坪,太阳刺眼,晃得我看不清前面她的身形。我全身不着寸缕,四下无人,被佳织牵着在草地上奔跑。我不再毫无生气,生命力在身体里叫嚣。

      因为未曾得到爱,因为一直被否定,所以连我自己也否定了自己。试图将自己化作社会研究的基石,通过推动人文进步去获得自己存在的理由。

      但还是渴望这之外的价值。

      骗过我本人的渴望被她察觉。

      那是来到这世界之后的第二次失态。上一次是被夏油杰打趴在地上。

      这一次,是因为找到了神明对我的恩惠。

      跨越世界的缝隙,我在30岁这年,找到了自己的礼物。

      佳织才是神明对我的馈赠。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翻腾。

      所以暑往寒来,我们的约会也没有断过。那家小店承载了我们的时光,偏僻静谧的角落不再无趣,我和佳织饱满的情绪填满了它。

      有偶然窥见了好好先生不经意间泄漏的恶意念头之后的唏嘘,也有对漫画故事里那些人物绝唱的讴歌,还有为一些美好肉/体流下的眼泪。

      和我的杂食不同,佳织只喜欢肌肉男。而且还是个恋爱脑,会把每一个人和她丈夫相比,评判哪里的肌肉不足,指点哪里又需要动刀。刻薄地和从前那个笑着说‘这是爱天然的延续’的女孩判若两人。

      在我揶揄地眼光中,她毫无愧色,戳戳了杂志上的型男,掷地有声:“这也是爱天然的延续。”

      没有任何问题。我十分恭敬地点了点头。无论是我和她故事的开始,还是此时此刻的评判,都是她对她丈夫的‘爱’的延续。她丈夫帮她补足了冷饮的钱,她又在我遇到同样情况时出手相助。

      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指指点点,而她指指点点的时候还想着她丈夫。

      的确是‘爱天然的延续’。

      佳织伸出手指向拇指的第二个关节,语气里夹杂着崇拜:“这么厚的菜板,他一刀下去,不止菜板裂了,菜板下面的橱柜也裂了。”

      “房东太太非说我们在私自装修,但我只是让他处理一下排骨。”

      “佳织你最近还好吗?需不需要联络警察?”

      佳织翻到杂志下一页,毫不在意我的揶揄,轻轻点了点头,带着马尾也小幅度晃动:“无论是什么生活,都和谐得不得了。”

      卡壳的变成了我。

      我抬起眼睛郁闷地看向怡然自得的佳织,内心在呐喊:是在开车吧?她是在开车吧!

      一个人一眼望过去就会被贴上贤良淑慧标签的女人,在对着一个三年级的小豆丁开车。

      我真服了。

      但是这句话说早了。

      我顺着佳织看好戏的表情转过身时,看到夏油杰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时,我才应该说这句话。

      我真服了。

      为什么会被抓包啊?????

      三个人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沉默,夏油杰和佳织都是嘴角带笑。佳织满脸揶揄,完完全全等着看好戏,夏油杰插着兜,嘴角也带着笑意。

      佳织甚至明目张胆地发出喝饮料的声音,弄出声响,有声地催促我尽快作出回应。

      夏油杰等了几秒,见我呆在原地没有动作,便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里带着促狭和纵容:“我先回家了,你记得早点回来。”

      他朝佳织弯了弯腰,换上了一副哥哥的姿态:“谢谢姐姐照顾我妹妹,麻烦姐姐了,姐姐再见。”

      小食店里的人不算很多,但暖气给得很足,熏得我有些困意,连带着我的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几分。

      佳织收拾好东西后戳了戳我的脸颊,憋着笑挤兑我:“怎么感觉我好像你们感情的第三者?不敢回去了?害怕被你的好哥哥教育?”

      被佳织戳破的我有些羞涩,急急开口掩饰:“弟弟,是弟弟。”

      佳织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敷衍道:“嗯。是弟弟。”

      “我也是第三者。”

      确如佳织所说,我从未想过告诉夏油杰佳织的存在,反倒是佳织知道夏油杰的存在。今天被夏油杰撞见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件事。起码他会知道,我不想告诉他佳织的事情。

      我和佳织认识的这一年里,我和夏油杰每天都会见面。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写作业,一起看电视,偶尔还会因为太晚了直接留宿。夏油杰的床也承载过我的梦境。

      所以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告诉他,甚至在刚认识佳织的那个星期里,我因为佳织爱情故事魂不守舍的那个星期里,夏油杰朝我发问的时候,我也没有告诉他。

      话题天南地北,但从未提起佳织。

      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想把自己割裂而已。和夏油杰在一起的是我,和佳织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个我。两个都是我,但和佳织在一起的那个我,不想被夏油杰知晓。

      回到房间后把书包丢在地上,直挺挺地朝被窝里倒去,将脸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不会真正地哄人。从前应付长姐他们的那一套显然不能用在夏油杰身上;我也没有被哄过,因为我不会无理取闹。

      唯一能想到的是自己看过漫画里可能会有相应的桥段。但那些画面都跟浆糊一般,根本得不到思路。

      一片浑沌中,基于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提示是:真诚。

      我想,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也不要停下脚步。哪怕很笨拙,也要将歉意好好表达。

      于是我猛地支起身,哗地拉开房门,迅速从阳台跳到夏油杰房间外,敲了敲玻璃。

      夏油杰原本坐在书桌边看什么书,很是认真。在我敲响玻璃门之后起身来给我开了门,然后没看见我一般,又回到书桌前坐下。懒散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拿着书装模作样,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敲着桌子。

      跟倒计时一样。

      “夏油,”我站在原地,缩了缩脚趾,但半天都没有发出第二个音节,只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正当我酝酿好情绪之后,准备开口时,他突兀地打断了我,憋着笑:“听说,我是你弟弟?”

      呼之欲出的‘对不起’被我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迟疑。我迟疑地看向他,他还是之前那般自得,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浓。

      “你在偷听。”

      夏油杰摇了摇头:“我早就回家了。”

      是咒灵。他本人没有偷听,但是咒灵偷听了。

      因震惊而松开的衣袖又被我握紧,这一次的情绪是愤怒。我留下一句“扯平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扯平了,我不用愧疚,他也不用道歉。

      固然是我有错在先,但这不是被监听的理由。唯一庆幸的是,他先光明正大的出现,所以我没有掉马。

      形势逆转,这一次变成了夏油杰站在我门外敲我的玻璃,示意我放他进来。我也学着他无视我的样子无视他,自顾自整理自己的柜子。

      过了一会儿,夏油杰推开门走到我身边,开始求饶:“姐姐原谅弟弟好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我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却在他说完第一句话之后就差点破功,整理东西的手一顿,低下头紧抿住双唇,绷住笑意。

      夏油杰弯下腰,眼神清澈:“扯平了可不能再生气。”

      我伸出手推开他的肩膀,转身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不需要整理的桌面,阴阳怪气地回复他:“是,我哪敢生气。”

      “是,姐姐宽宏大量,不会生气。”

      “弟弟自然也不会介意姐姐有小秘密。”

      声音抑扬顿挫,明明说着道歉的话,却还不忘内涵我。怪不得和五条悟那种恶劣猫猫玩到一起去。

      我再也忍不住笑意,蹲在地上乐不可支;夏油杰也笑得很大声,这件事被莫名其妙地轻轻揭过。

      但他很好奇,想知道佳织有什么魔力。所以一本正经地通知我:

      “弟弟要保护姐姐,弟弟也要一起。”

      他一脸认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连发丝都透露出他很认真,并没有故意搞笑。但他还是不知道佳织有什么魔力。因为三个人的下午茶和两个人的下午茶是不一样,所以夏油杰只去了一次。

      夏油杰肯定了佳织是个好人,不再担心,但依旧充满疑惑。这种情绪在平安夜时达到了高峰。

      平安夜是我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会留宿在外面,不会回家。夏油母亲也知道,所以派了夏油杰来叫我去他家过节。

      夏油杰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正在整理自己的冲锋衣。

      佳织的丈夫去外地出差了,所以两个落单的人一拍即合决定在平安夜这天一起去夜爬,一起去迎接圣诞节第一缕阳光。

      每一个词语的发音都很标准,表达的意思夜准确无误:我不去,我正在整理东西,不要打断我的思绪。

      但夏油杰好像抓错了重点,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扶住了墙壁,声音听起来挺难以启齿的:“小次你……”

      “是同性恋吗?”

      “……”

      平安夜约会的就一定是情侣吗?世上的感情就只有爱情吗?

      而且,被夏油杰怀疑性取向这种事情,真的很……令人绝望,绝望到我想一头撞死,又想诅咒他说“你去死”。但这句话不太吉利,所以我滚了滚还是咽下去了。

      最后深深呼吸了一口平安夜平安的空气压抑自己的情绪:“首先,我不是同性恋;其次,佳织是已婚人士。”

      夏油杰点点头,一脸讳莫如深:“嗯……原来是单方面吗?”

      “……”

      合着‘首先’那句你是一点没听见。所以我出拳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绝不手下留情。

      然后继续收拾行李。

      夏油杰不在意被我攻击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声音坚定:“我也要去。”

      “不要。”

      “我要去。”

      “不行。”

      “我是弟弟,你要让着我。”

      “听不见。”

      下一秒,夏油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打断了我的动作,语气强硬:“我说了,我要去。”

      夏油杰的握力很大,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他没有对我动过真格,所以现在我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会让我想要求饶的那种程度,手上的电筒也脱落掉在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撞上桌脚,最后停在墙边。

      我甩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腕,眉头紧锁:“我都和佳织约好了。”

      “而且你要去,这次我们谁都去不了。被你妈妈,被我父母知道了怎么可能还可以去。”

      我捡起电筒,叹了一口气认命道:“下次,下次提前告诉你。”

      “不,我说了,我这次就要去。”说着,他转身离去,无视我杂乱的呼喊。

      电筒又被我摔在地上。

      ……

      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并催促我赶紧收拾东西,一副我才是临时加入的模样。

      他坐在沙发上:“我已经和我妈说好了。”

      “…………你怎么说的?”

      “我们要在你家玩露营游戏。”

      “……”我站起身,在沙发前抓狂,朝夏油杰咆哮:“谁会信你这种鬼话啊!!!!夏油杰你是不是智障!!!!!”

      “对,”夏油杰紧绷着身子点点头:“她不信,但不会怀疑我是智障。只知道这是我的请求,所以没有阻拦。”

      “而且她相信我。”

      夏油杰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谴责。

      我呆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家伙,三句话有两句话都在讽刺我。讽刺我拒绝他,讽刺我怀疑他,讽刺我不相信他。

      真是够够了。

      明明我的决定是很正确的。

      因为真到登山的时候,夏油杰明显是在强撑,那根有些多余的登山杖是他的救命稻草。

      我和佳织的计划是自驾前往,所以佳织租了车。为此,佳织提前倒了时差补眠,所以爬山的时候炯炯有神;我没有提前补觉,但是在车上的时候有休息,所以登山杖对我和佳织都不是必须品。

      出发前,我劝夏油杰休息一下,但他很倔强,似乎是怕我偷跑,死活不肯小憩。这也就算了,刚刚在车上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睡觉,所以现在他的身体快到了极限。

      透支精力的情况下还要爬山,所以登山杖被他死死地抓在手里。

      ……

      我们登上山顶之后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夏油杰靠在树边,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他的疲惫,但他还绷着表情向我们展示他很轻松。

      时机很凑巧。

      我们登上山顶后半个小时,圣诞节的第一缕阳光就刺破了黑暗,穿过朦胧的云层出现在我们眼前。寒意被驱赶,夜色也被褪下,带给人蓬勃的希望。

      明明是极其温暖的颜色,却又存在丝丝缕缕的寒意。带着露珠的太阳,这大概就是日出特有的混沌美感。

      绝望与希望交织,但未来就在前方。

      我转过身看向夏油杰,想告诉他我很快乐。能和他一起看日出,我很快乐;能和他们两个人一起看日出,我很快乐。我想告诉他,他是对的,他今天应该来的。这个世界第一次看的日出,的确应该和他一起。

      但是夏油杰睡着了。

      他靠在树上,松松垮垮地握着登山杖,耷拉着脑袋,身上还残留着登山途中遇到过的杂草和被折断的树枝。

      我不止看到一个初升的太阳。

      朝霞洒在他身上,他也是带着露珠的太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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