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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楔子三 ...

  •   檐前风马一阵乱响,孟扶风就着夜雾,看到似乎是阿苏玛走近前来。不意她来得这样早,刚要上前招呼,面上却劈空挨了一记,力道倒不甚大。令孟扶风心惊的是阿苏玛的面容,短短几个时辰,她两颊上就烙着重叠的红印,眼瞳杂满血丝,眼眶乌青,显出一夜未眠。她在离孟扶风一步之遥时停住了,似一只全神戒备的小兽,牙咬得咯咯响:“你这个贼!”
      孟扶风忙从袖囊中取出明珠,捏在手心里,不知所措道:“你……你是在找这个罢?不是我偷你的……”阿苏玛劈手夺了过去,小心地从颈上解下一个锦袋,将明珠放了进去,又从靴底摸出一根针来,仔细地缝了几道,这才正过身来,淡淡道:“多谢。”转身朝来路就走。孟扶风拦在当头,发急道:“我从未想过要偷你的……”阿苏玛脱身不开,两眼一翻,冷笑道:“怪道昨晚你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还编了那么个谎话骗我,原来是个眼力准、手段高的惯偷儿!”
      孟扶风几次三番受她冤枉,满腔委屈再也憋不住了,抓住她衣领,将她滴溜溜地拖到马背上。阿苏玛大惊之余,出手没了轻重,在他两肋上擂了好几拳。孟扶风下巴颏垫在她的肩上,两臂在她身前环过,握紧了丝缰。阿苏玛怎甘受制于人,眼角向后一瞄,一语不发就将来时捡的石块投入了邻家庭院。可巧那院中拴着一犬,狺狺地吠了起来。孟扶风急忙拍马,阿苏玛眼风一扫,瞧他窘迫已极,偏要高声大喊:“非礼啦!”
      眼见这一声就要震动四邻八坊,孟扶风挟着她就往小路驰去。迎面沾着露水的柯条从阿苏玛面门扫过,痛得她“阿哟、阿哟”,连叫数声。孟扶风对洛桑城何等熟稔,净拣难行山路乱钻。阿苏玛瞥见崖高无底,吐了吐舌,这才不再乱动。又骑了半柱香时分,城门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孟扶风觉她久无动静,只当她害怕了,正要宽慰几句,忽然一柄冰凉的锋刃贴在了他侧腰处。
      孟扶风瞬间明白过来,回想她干净利落地切开羊颈,全不似天真无邪的少女,竟是毫无心肝了。心头当真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当下也不动声色,两指搭在她腕脉之上,阿苏玛死命一挣,只觉手指剧痛,一股麻胀感自阳池穴灌将上来,未及交到左手,匕首已握在了孟扶风手中。孟扶风着实气恼,只想好好惩戒她一番,竟不迟延,将匕首朝她胸口送去。手上留了几分气力,不致当真将她刺伤。哪知阿苏玛不闪不避,前襟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皮肉来。孟扶风蓦地血涌顶门,匕首掉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双眼也剜出来:“对……对不起……”
      谁知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阿苏玛小腿一勾,就将他踹离了马镫,那马正急速下坡,孟扶风这一下非跌得骨碎筋折不可。忽然不远处现出一片湖来,翠蓝的波纹层层涌叠,在朝阳下闪着粼粼金光。阿苏玛浑身一震,突然矮下身子,伸手捞着孟扶风背心,几乎要和他一起摔在地上。那马儿急着喝水,一点也不知主人遭难,反而撒开蹄子只顾狂奔。阿苏玛死死抱住孟扶风,瞅准时机,将身一纵,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所幸那坡并不太陡,不致伤到筋骨,只是两人的脸都在砂石地上磨得花花绿绿,孟扶风一领新裁的袍子也满是划痕。
      阿苏玛看他双眼紧闭,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没死罢?”孟扶风有心不理她,故意口齿微张,从口唇边流下了几点涎沫。阿苏玛果然吓得不轻,颤巍巍地拿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孟扶风自幼习武之人,闭起气来熟极而流。阿苏玛慌了神,犹豫了半晌,孟扶风见她迟迟没动静,也觉教训得她够了。正要睁眼,哪知嘴上触到了两片温软的物事,这么一来,他却浑身都像被投在了滚热的烘炉中,只有唇边轻轻的吐气带来一丝救命的清凉。
      阿苏玛见他一动不动,好生失望,直起身来,微微分开他的嘴,塞入了一块滚圆的硬物,磕得孟扶风牙齿生疼。好长一段时间,孟扶风只听到水鸟嘹唳,水流琤淙。眼睁一线,阿苏玛却不在身边。他一下直起身来,口中吐出一颗夜明珠来,正是阿苏玛视若珍宝之物。他正觉不解,却见枣红马从水边奔了过来,受惊似的,衔住他衣角不放。心念电转间,孟扶风三步并作两步地拨开芦苇荡,只见阿苏玛大半个身体已经没在了水中,深蓝的湖水将要淹到下巴。忽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消失在水面。
      孟扶风并未学过凫水,这时手脚冰凉,脑中充血,欲待上前相救,眼前却闪过了母亲、舅舅和玄刀门众位叔叔伯伯们的面影,握拳捶了捶身畔,喉中的嗓音嘶哑得不似是自己的:“救……救人!”忽然对面芦苇刷得倒下去一片,原来有几个士兵正在水边饮马。听到呼叫,为首一人扯下胸甲,交到身后士兵手中。那几人似乎对他颇为敬畏,说了几句什么,那人摇摇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孟扶风白着脸看着,眼中沁出泪来。水上似乎起了一串波纹,很快又不见了,他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终于,那人带着阿苏玛浮出水面。
      为首那人将阿苏玛靠在石上,帮她控出了呛入的水,又摸了摸她的手,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转身骑上马不声不响地去了。他身后那几人也披上了衣甲,看清了阿苏玛面目,轻浮地打了几声口哨,摇摇晃晃地攀上马背,扛起了旗幡。六条青色的布帛之上,赫然是一面熊虎旗。
      孟扶风并未留意那起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阿苏玛!阿苏玛!”阿苏玛眼皮跳了跳,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苍白似鬼。她一眼看见孟扶风,欣悦地跳了起来:“太好啦!你没死!”上去就搂住了孟扶风的脖子。孟扶风不知说什么好,口舌发干,艰难道:“好端端的,你怎么跑到湖里去了?”这语气也说不上是责怪还是怜惜。阿苏玛盯着足尖,头发痒痒地蹭着孟扶风鼻间,含糊道:“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死了你,自是要抵命的。不过还好你救了我,不然我可就要白死啦!”他被阿苏玛一抱,浑身皆是湿淋淋的,怪不得她有此误会。
      孟扶风还来不及说“救你的不是我”,阿苏玛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在地上东找西抹的:“我的碧霞珠呢?不会又给你偷了罢?”她这时重提旧话,显是调笑之意。孟扶风心口一阵暖热,从怀中取出圆珠,递到她手上:“你为什么叫它这个名字呢?”
      阿苏玛就着她的手将珠子举了起来,映着初升的朝暾,仿佛有千万道霞光从碧绿的珠身中放射出去,又仿若这拳头大小的宝物,竟吸纳了世间所有的霓彩日光。最妙的是,全珠并非玲珑无暇,内中几缕云絮般的裂缝,正好似瑞云捧日一般。孟扶风一时看得呆了,阿苏玛小心地收了回去,开言道:“这是别人送给我娘的,她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后来有一年我生辰,她给了我,教我好生保管,还说以后要还给人家的呢。”
      令孟扶风欣慰的是,她似乎很快爱上了这块地方。四围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水汽缭绕,峰顶积雪反照着日光,投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他们身下的草比锦被还柔软,覆盖了一层不知名的五色小花。阿苏玛拉着他的手站在湖边,指着湖面兴奋道:“你看,我们就跟被吸进去了一样呢!”她转头看看孟扶风,本想扮个鬼脸,却笑得眼都歪了:“我们要能永远住在这里,那该多好哇!”不知为何,听到如此炽烈的告白,孟扶风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心下却莫名升起一股惆怅。那倒影教他想起了一种滴着松油的宝石,那里面封存的金色蝴蝶,也会永远保持着死前的美丽。
      他忽然想起一事,昨晚已酝酿了半夜的,此刻说出来还略带羞赧:“我就快回南边了。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阿苏玛还在扯着花茎,乍闻此言,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娘正在找返程的商队,大概找到就走吧。”阿苏玛不言语,一片片拽着花瓣,连指甲都染红了。孟扶风看她有些犹豫,遂下定决心道:“我娘看到你一定很是喜欢。我舅舅一双儿女都死于战火,我可以叫她收你为螟蛉之女,那么……那么……”
      出乎他意料之外,阿苏玛很快就点了点头,甚至有些急切地追着他问这问那。孟扶风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对她提的问题无不一口应承。终于他说得口干舌燥了,不得已中断道:“以后你都会知道啦,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阿苏玛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随即枕着手臂半躺下去,换上了一副随意的口气:“好罢!三天后我还在这里等你便是。”孟扶风心下盘算,觉得绰绰有余,遂点了点头,坚定道:“好,到时我先带你去见我娘。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看你这么可怜,她待你肯定比待我还好。”
      阿苏玛听着悠然神往,情不自禁地又将骨笛举到唇边,眺望着远方,悠悠地吹了起来。这声音不似上次那般凄恻,孟扶风竟听出了一丝缠绵的意味。吹完一曲,她才抿嘴一笑:“我想和爹告个别。你的家乡……是很漂亮的地方罢。”孟扶风急忙点头,比划着道:“我听娘说,那里有很多桥,还有亭子,亭子里种满了花。人们撑着小舟从桥下穿过,划累了就去亭上歇歇,喝酒,听曲……”
      阿苏玛似也沉醉在花香亭影之中了。她忽然凑近了他,低低道:“等你下次见到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二人相距如此之近,孟扶风心慌意乱地别过眼去,但触目皆是她肩头肌肤,白晃晃一片,直似雪崩般,将他埋得气也透不不过了。就听她续道:“……你听了可能会生气。但我不管啦,我还是要告诉你。”孟扶风“嗯,嗯”地胡乱应着,并没听入心中。只是有些犯嘀咕:“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不一会儿太阳移到头顶,两人谈谈讲讲,不觉时光飞逝,面颊都烤得灼热。阿苏玛肚子叫了起来,孟扶风扶她上了马背,然后自己牵着马缰,缓缓地往来路走去。他们都觉得这半日太短了。阿苏玛说了一个她背《左传》的笑话,孟扶风也谈起和舅舅对刀,被他逼到树上的故事。
      到了不得不分离的地方,孟扶风期期艾艾地问她:“三日后,你定会来的罢?”阿苏玛半喜半嗔,嘲弄道:“好啦,你已经问了我一路了!我肯定会从日出等到日落的!”孟扶风嘿嘿地装傻,欲待伸手抱她下马,她却已轻身一跃,翩然下鞍。孟扶风又捏了捏她的手,这才上马,朝相反的方向驰去。
      他每次擅自出门,都从后院角门中溜回来。守门的老院公很好说话,只要招呼一声,无论多晚都会给他留门。谁知这次大中午的,院门就紧紧拴上了,连老院公也不知去向。他微感奇怪,只得绕到正门,敲了敲门环。过了许久,舒娘子才来应门,一身尘土,像是奔波了很久似的。舒娘子并不言语,侧身将他让进。
      他猛然看见院中堆积了满地的家什,有一个锦袍皂靴的人站在旁边,拨拉着算盘,指挥力役搬运花盆。在他们面前,停着一辆苫着油布的板车,一根红木凳脚支在外面。孟扶风认出那人正是镇中有名的财主姚大,心头火起,揎拳捋袖,便要上前凭理。母亲却一手拽住了他,面如寒霜,冷冷道:“过来。”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一阵不安袭上心头,腿脚发颤地跟随她进了灵堂。父亲的神主刚摆上不久,还覆着鲜亮的红布。母亲一把将他拖了进来,指着地上的蒲团,命令他:“跪下。”孟扶风糊里糊涂地跪了下去,却还仰脸问道:“今日并非头七,为何……”母亲却将他的头狠狠摁了下去,额角触到桌角上,鲜血长流。舒娘子却如没看见一般,直到他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才嗵得一身跪坐在他身边,满面泪光。
      孟扶风头一回见母亲如此失态,不禁慌乱道:“娘,娘,您病了吗……”舒娘子却将袖一摔,恨声道:“带上你的刀箭,商队明天启程。”孟扶风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呆坐在地上。透过眼前流淌的血滴,他看到母亲死死咬紧牙关,面上痛不欲生。
      他忙忙站了起来:“我去告诉阿苏玛……”舒娘子一声断喝:“回来!”孟扶风直想掉头不顾,可那声音却如追魂索命一般,那般清晰,如炸雷响在耳边。她只听母亲一字一句道:“回来。不然,再也别进我玄刀门。”孟扶风心乱如麻,只得站住脚跟,却还不死心道:“商队又不是只这一趟,何必如此心急。”
      舒娘子却挑开了红绸,怔怔地望着镶金的黑色灵牌,语声飘忽:“成婚三个月,你爹就奉诏出征了,其实他本可以不去的……玄刀门都可以不去的……”孟扶风轻声道:“娘,这话您已说过很多遍啦。”舒娘子从恍惚中惊醒,一步抢到门边,指间露出了一把银钥。孟扶风大叫一声,冲上去就掰她的手。可平素柔弱的母亲,此时却似有无穷的力气,嘶声喘着气,眼中直要喷出火来。孟扶风不敢当真伤了她,还想好言劝慰,舒娘子却已砰得合上门,一声脆响,落上了钥。
      孟扶风拍打着门窗,连窗纸都快震破了,门外哪还有一个人?空中还飘来袅袅的玉兰花香,小厮打黄莺儿的嬉闹声只有一墙之隔,可他却觉得做了很长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只有父亲冰冷的灵位在高处俯瞰他。
      次日天不亮,孟扶风随母亲和舅舅踏上了南归的路。就在那一年,冰雪迟迟不化,顿珠草原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蝗灾。那最肥沃丰饶的一片绿茵,再也养不活世世代代赖之生存的儿女们了。草原上的牛羊没了食物,大批倒在了路边。随处都是焚烧畜尸的火堆,草原上镇日笼罩着腐烂的气息。渐渐地,已经没有人去分辨火堆中高高累叠的是人还是牲畜,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瘟疫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每一个从饥荒中活下来的幸运儿。
      后来逃出来的人们,都说那一年顿珠受到了鹰神的报复,因为懦弱的塔布王背弃了三百年前的誓约。他们称之为血色的“阿苏玛”。
      又过了很多年,平定图鲁木的英雄事迹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即便是昔日洛桑城中那些胡人权贵的后裔,也安然地娶着汉家姑娘,年复一年地向美丽的顿珠草原献上贡品,感谢她赐予的宁静。就在永安二十一年,勇毅侯以谋逆论诛。两年后,玄刀门阂门招安,权将军孟扶风于金銮殿上拜受白旄、黄钺,为大周永世镇守西北边关。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怀着小小的期冀,避开麾下将士,悄悄地顺坡驰下那片湖边低地。他的马奔得太快,卷起一阵旋风,吹动芦苇轻轻摇摆。几头红喙黑项的水鸭扑棱棱振翅而飞,打碎了镜子一般的湖面。
      他向水边走去,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深埋土中,却并非石块。他一时好奇,用手刨挖了起来。原来是断成两截的骨笛,被风沙侵蚀得看不出颜色,有如化石,却毅然插在他到湖边的必经之路上。那断面平整光滑,显是用利刃削断的。
      他再也没有见过阿苏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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