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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一 ...

  •   凡是熟悉历史掌故的,都晓得永安十三年那场载入史册的雪。《大周通志·兵革志》记载,勇毅侯、太尉、大将军阮钺率领三千人马,趁夜包抄了图鲁木精锐狼卫,将其诱入疏勒山西部的红河谷地——当地有名的断头谷。黎明大雪封山,勇毅侯部署将士截住两头出山口,大军粮秣皆由山路挑运,每趟来回都有士兵因天冷路滑,摔下断头谷陡峭的山崖,徒然给敌军增添了粮食。如此十天过去,狼卫首领割下图鲁木亲王塔布的头颅,并向大周称臣,岁纳宛马千匹,骚扰西陲边境十年之久的患害终于除去。与此同时,长安也下了一场雪,永安帝为标示与民同乐,下令解除宵禁一月,这还是大周立国以来从所未有的盛事。家家张灯,户户结彩,门前燃放花竹留下的红纸屑铺盖了一层,几乎连雪地的颜色也辨不出了。
      在远离长安的西北小城里,同样落了一场大雪,但是带给人们的记忆远不如长安城里欢忭。许多图鲁木贵人被从灯火通明的花街赶了出来,原来强占的汉人华屋,不知从哪来了一把火,数十椽尽化为灰烬。往日柔弱可欺的市民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手持棍棒、穷追不舍的夺命阎罗。就连最不值一提的窑姐,也敢站出来吐上一口唾沫。第二天天明,赶驴子进城的商贩从白雪上踏过,驴蹄一个打滑,这才露出一张张惨白冻僵的脸。他很快便会发现,那些从长白山运来的人参鹿皮已经失去了主顾。
      洛桑城是西北七寨中最北边的一座不大的市镇,因临近顿珠草原而集聚着许多牧民,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大的集市。今天这座城中也飘洒着漫天的纸屑,却并非如长安城一般是殷红的,而是沾满火星,像烧焦的白蝴蝶在空中飞舞。一列送葬的队伍从西市金明门迤逦行来,十六个杠夫掮着一口楠木棺材。每走一步,队列中间一个头缠孝巾的汉窄脸子,就会扯着嗓子,喊一声“皋某复!”人们的视线自然地落在队伍最前方的孝子身上,只见他十一二岁模样,虽是身披重孝,神情却不见悲痛,反倒透着一股顽皮,不时左右顾盼,似是对一切都很感兴味。他的身后是一名青年女子,粉黛不施,神色惨凄,还不到三十岁,眼下已刻了两道深深的泪痕,眼眶红肿,在无尽的哀恸中已然形销骨立。
      有些认得明旌上字样的过路人,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在道旁顶礼跪拜起来,口称“孟大侠”。人们这才知道,那容色憔悴的妇人,竟就是十年前闻名的梅岭剑仙舒娘子。
      这般肃穆凝重的气氛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不协调的惊呼,用的是图鲁木语,顿时引得不少人侧目而视。原来是个牧人的孩子,全身裹在腥膻的毛皮中,领口透出来的单衣显出窘困的境遇。他手上牵着一条断了头的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只才满月的羔羊腿上。小羊不知危险,咩咩地叫唤着,冲到了路中央。
      眼看手持引魂幡的开路人要将小羊踩死,孝子情急之下发一声喊,丢下手中捧着的碗,就势一个打滚,怀中抱着小羊,送回那孩子手中。就近一看,才见他的容颜极为清丽,竟像一个少女。这一来,二人的距离仅在呼吸之间了。孝子面色一红,还未开口,那少女又是一声惊呼,这次是用汉话,听着相当流利:“小心背后!”他顾不得回头,背上就狠狠挨了一鞭。他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掌,鲜血一滴滴落在雪地里,碗中原来的小半盏水早已无影无踪。执鞭打他的那人正是舅舅。
      他忍痛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回到原地,手中又捧上了一只司仪递过来的新碗。队伍重又缓缓开动了,那一声声的“皋某复”回荡在街道中,让每个观看的人都要心酸下泪。他用余光看到那少女被人拉到路边,还在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微微扬起的脸上写满了好奇。他自是没空向这北地少女解释,孝子在出殡途中,端碗从路过的每一道河流中取水,是他家乡特有的习俗,据说这样便能使死者魂魄安息。
      出殡之后的一道仪式是返哭,死者亲属和前来吊丧的人,要在正式抬入灵位的宗庙中举哀。孝子这几天的嗓子早已哭得嘶哑,再一哭就咳嗽个不停。于是趁母亲和舅舅一个眼错不见,转身就溜出了庙门。外面围聚的人群已渐渐散去,他竟在街角处看到一道熟悉的小身影,是上午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抱羊少女。看到那白绒绒的头在她小小的怀里蹭来蹭去,孝子觉得胸中一阵热血涌动,坐在了那少女身边。半晌,他们谁也没开口。还是孝子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少女很奇怪地看着他,指指小羊:“当然是来卖了它呀。我看你们家人多,就想来发个利市。”孝子一呆,意识到这问题实在太傻,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以为你很喜欢它,怎么就舍得卖了呢?”他再一看少女在皮裘中瑟瑟发抖的身体,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谁知少女却很坦然地回答:“就是因为我很喜欢它,我娘才让我来把它卖了。”孝子又是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你确实很喜欢它吧?”少女又用那种不解的眼光看着他:“对呀。”孝子在衣兜中掏了很久,掏出一个小银锭来,这是他刚刚从灵前偷拿来的,还带着掌心的余热。他毫不犹豫地伸到少女面前:“这个你拿去吧,你的羊我买了。”少女看他突然拿出一整锭银子,丝毫也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不禁也呆了:“不用这许多。”孝子红着脸低下头:“剩下的给你……”他本来想说“添几件衣裳”,又觉得对女孩子这么说实在冒昧,一时想不起话茬,只好抓了抓脑袋。
      少女为了听清他的话音,竟是又往他身边靠了靠,眼看两人大半个身子都挨在一起,孝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我得回去了!”少女皱眉道:“慢着。”孝子满心盼望她会问自己姓字,已经想好了答语,哪料怀中一重,险些手一松,就要将小羊摔在地上。少女打量了他几眼,格格笑道:“你是怎么回事?买东西连货都不要了。”
      孝子摸了摸耳朵,努力想遮饰红热发烫的耳根,讪讪道:“我也不知道。”少女对他嫣然一笑,转身裹紧了皮袍,就要走回市集。孝子急忙叫住她:“你……你还会来吗?”少女以为他在说洛桑城,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一阵寒风吹过,她雪白的脖子瑟缩了一下。孝子不好留她,只好拍了拍怀中温热的小动物,讪讪道:“我不会让人吃它的,我要把它养起来。下次你再进城,就来我家看它好不好?我保证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本以为这么说能博得少女感激的一粲,谁知她突然停下脚步,气急败坏地从他手中夺过小羊,狠狠地朝地上一掼。那羊受惊惨叫,还好孝子有多年的武学根底,不暇细思,一个鲤鱼打挺,以一个很难看的姿势抄起小羊,整个背部却被石子路磨掉了一块皮,疼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添了几分气恼,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就算你不喜欢它,也不能这么对它。多残忍呀!”少女抱臂看着他,冷冷道:“你要买它,所以我卖给了你;可是你并不想吃它,那只能是存着一些坏心眼了。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杀死它,免得在你手中受折磨。”
      孝子愣愣地看着她,心中一阵委屈,怎么也料不到自己被想得这样坏。又听到“坏心眼”三个字,想到自己在热孝中亲近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怎么也逃不脱“非奸即盗”的四字评语。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喉咙眼堵着一口气,怎么也要发泄出来:“反正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我就是要这么对它!”
      少女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去,孝子自信年长于她,又身负武艺,可这时竟感到一阵寒意。她转身头也不回道:“好罢!下次我再也不来了!”孝子一急,慌不择言道:“不行!我还给你就是了!”少女这才驻足,却不回头:“真的吗?”孝子见她袍袖动了动,以为她在找银子,心下稍宽,走上前去:“我怎会要你还钱……”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白光一闪,竟然是一把牧民常用来割剥动物的匕首。他要待拦阻,苦于抽不出手来。几点温暖的血花溅上了他的脸,那小羊的喉咙被既快又准地割开,头低垂下去,很快就不动了。
      孝子呆呆道:“你为何要……”少女也仿佛受了委屈似的,扔下匕首,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孝子心想她大概只是好玩,并未思及后果。不禁对她又怜惜了起来,试着伸手拍她肩膀。少女却重重地拍开了他的手:“若不是你有坏心思,它也不用这么快就死!”孝子做梦也想不到这竟然还是他的责任,赌咒发誓地想要少女相信,他真的不是心存歹意。少女迟疑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事一般。半天才摇摇头:“我不信。如果不是为了吃它,它对你还有什么用呢?”
      孝子想了很多大道理,一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急得抓耳挠腮。少女更加笃定地自言自语:“对!要么就是你想用它来要挟我。好呀,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孝子不得已大声争辩道:“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要挟你!”
      他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这才发觉竟和一个未通姓名的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了半天,还自然而然地就以你我相称。少女回过神来,也觉得有些丢脸,伸出一只手来,挑衅地望着他:“你想认识我么?好,我叫阿苏玛,你不怕吗?”
      孝子虽从出生起就成长在洛桑城,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平日也甚少接触胡人牧民,自然不晓得这个词的意义。一头雾水道:“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吗?”他知道游牧民族喜用猛兽为名,却想象不出,这么个眉眼艳丽的小姑娘,会有一个类似“萨满鹰”一类的名字。
      阿苏玛一低头,看到冰雪下有一截凋零的雏菊花梗,溅上了血点,晶莹剔透,鲜丽如生。遂灵机一动,抬头笑着对孝子说:“我吓唬你的。是‘落花’的意思。”孝子点点头,轻轻握住了她温软的小手,郑重道:“我叫孟扶风,是玄刀门第十三代门主,世居江南,因避难流落此地。今天下葬的,是我的父亲,不过我从未见过他。”说罢,黯然地垂下了眼。他不知怎的,就想把身世对这个少女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怕惹对方不快,忙刹住了口。
      阿苏玛却不以为意,只在听到“玄刀门”时迅速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孟扶风心念一动,正要追问,就听她半假半真地调笑道:“本来我也有个汉名的,不过我不喜欢。下次再告诉你罢!”孟扶风见她从风帽中垂落的几缕发丝,浓密鬈曲,显非汉人,心知她在故意玩笑,心下也不介意。嘬唇呼哨一声,一匹棕红色的小马哒哒地踱了过来。孟扶风把缰绳交到阿苏玛手中,说道:“街上路不好走。你骑着它到了城门口,只要在它臀上轻拍一掌,它就会回来啦。——可千万别又动刀子,不然它性子急了,可会尥蹶子呢。”
      阿苏玛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知所谓地摇摇头,口中兀自喃喃道:“你这人真奇怪。你不怕我骑了它不归还吗?”孟扶风并不回答,扶着她踩上脚蹬,直到看见她稳稳地坐上马鞍,才微微一笑:“那也只好怨我看错了人。”阿苏玛在马上哼了一声,一控绳索,马蹄铁深深地嵌入雪地里,一道花瓣形的小径,在孟扶风眼前延展开去。直至她的身影瞧不见了,孟扶风才回入庙内,这才惊觉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袄,就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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