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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尾声 ...

  •   尾声

      1997年,一月。

      尽管代理部长,金斯莱·沙克尔,知道他与邓布利多不同寻常的关系(那场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的求婚),他们仍然把他安排在最里间的病房,独自一人,防备甚笃。格林德沃对此没有怨言,他的窗外就是伦敦繁忙的街道,出于安全考虑,圣芒戈没有撤下任何防护和伪装咒语,它的地址仍旧隐秘,因此格林德沃得以不受干扰地观察街道上来往的麻瓜——大多疲于奔命、焦头烂额,似乎即使世界天翻地覆,他们仍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自看到蛇的那天起,格林德沃就没有再主动做过预言,未来的幻影自此不于他面前显现。他知道自己没有失去这项与生俱来的能力,但预言本身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自由。他望着病房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想,他果真失去它了吗?为何生活却别无二致?天下所有的预言者都被剥夺了望见其余可能性的能力,河流曾经能流向许多方向,如今眼前却只有一条必定的道路,所有的预言都必将实现,所有必将实现的都无法改变。

      而报偿是他们将会胜利,不,他们早已胜利了,成功的命运是写定的……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邓布利多推门走进病房。他手中提着一只长条形包裹,像每次抽空来探望格林德沃那样,安然自若,仿佛没有什么能干扰他平稳的心境。

      “真不错,”他对坐在床上的格林德沃说,“你戴上了我送的圣诞礼物——不久前我发现粉色很适合你。”(注1)

      “我不再看得见它们了,”头戴粉红色针织睡帽的格林德沃说,配套的围巾盖在他膝头,“其余那些支流……”

      “那么你和我们一样了,”邓布利多平静地回答,他无须解释就能听懂格林德沃没头没尾的抱怨,“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从未有幸见过你所看到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格林德沃自顾自讲下去,“为了向你展示我的预知能力,我对你说‘虽然你的购物清单上写着风茄根,但实际上你正打算去买一袋甜得要命的糖,对不对?’,现在想来,我当时像个乱用摄神取念的流氓,但实际上我看见了半小时后我们会一起站在糖果店里,我不熟悉英国的甜点,你塞给我一颗,果真甜得要命,我总担心你得蛀牙……结果老来,你的牙齿倒比我好。”

      邓布利多思索片刻,眨了眨眼。“我不太记得这回事了,”他说,“必须承认,你年轻时有太多吸引我的地方,预言能力只是锦上添花的一小点——这么说吧,无论你是否是预言者,我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你,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

      格林德沃瞪着他:“你为什么要加最后半句?”

      “聪慧也是你众多优点之一,”邓布利多说,“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唉,我们来看看这个。”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打开一直提在手中的包裹。

      那里面是一把剑,模样看起来有些眼熟,格林德沃一定在哪儿见过它——的某一部分。

      “它怎么暗了那么多?”格林德沃问,看着那柄疑似格兰芬多宝剑的金属物体,他曾经用它砍了那枚差点害死阿不思的戒指,如今它的剑面灰扑扑的,“还有这剑脊的角度、剑格的纹饰——奇丑无比!”

      “它不过是没那么精致了,‘仍然实用’,”邓布利多平静地回答,“至少它的锻造者是那么向我保证的。这是他第二次锻剑,我们要体谅他经验不多。而且因为缺少了一部分原料,他把自己第一件作品熔进来补齐了——你见过那柄短剑,黑铁锻造的——恐怕这正是为什么这把剑的颜色变了。”

      格林德沃倒吸一口凉气:“那把短剑,我想起来了,你还为此误会我,向我兴师问罪……”

      “往好的那面看,”邓布利多说,“妖精们以后再也不会争这柄剑的归属权了,他们不会承认如此……初级的工艺与他们有任何关系。”

      “问那个‘锻造者’一句,各国魔法部对他下的通缉数量已经堪比我当年盛况了,他还有心思——”格林德沃挥了挥手,“就这样一直窝在某处打铁?”

      “他刚刚自首。”

      “梅林在上,”格林德沃干巴巴地感叹,“这疯狂的世界。”

      “对了,”邓布利多说,像是才想起来,“他还送上了真诚的祝福。”

      格林德沃猛然转头,睡帽尾端的绒球差点抽到他自己脸上:“祝福什么?祝我余生流连病榻,半身不遂?还是祝我立刻康复,替他把阿兹卡班的墙去砸了?他怎么还有脸!”

      邓布利多不置可否,他依旧俏皮的——大部分时候是锐利的,但总是美丽的——蓝眼睛眨了眨,伸手替格林德沃捋平对方弄乱的被角。

      “你都已经可以出院了,”邓布利多说,“我们商量过的,住院是很好的理由,在局势大定前,让舆论自我消化——”

      “等一下,”格林德沃叫住动作,他盯着对方手指,准确来说,是左手中指,问,“这是什么?”

      “请不要告诉我,才过了一个月你就把它忘了。”

      格林德沃瞪着阿不思,瞪着阿不思的左手——所以这才是祝福的缘由——象征订婚的那根手指上正套着一枚银亮的指环,圣诞前夕格林德沃亲手挑的……见了鬼,那天晚上他甚至没机会把它拿出来!

      他盯着它,犹豫片刻。“你能不能摘下来?”他问邓布利多。

      这是邓布利多没有料到的,他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

      “我总得……”格林德沃怒气冲冲地大喘一口气,“你总得给我个求婚的机会!”

      邓布利多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上一次他这样笑或许还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

      1997年,一月。

      金斯莱·沙克尔将嫌犯押送至审判室。身为代理部长,按理说这事已经无须他亲自做了,但嫌犯是向他投案的,而且他们还认识——往地下去的途中他们不时说两句话,旁人很难听清——按理说这也是不合适的,但近几周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合适的事。

      自上周麻瓜政府在多方压力下“被迫”承认魔法世界的存在后,魔法部的所在地转为半公开,当然,麻瓜们还是看不见也进不来。麻瓜首相强烈要求巫师的官方机构与他同进退,他不愿向选民承认自己早就知道魔法存在,并且装聋作哑地瞒了大众那么久,为此希望这位名义上仍挂靠在英国政府下的“特殊部长”能站出来背书,一起发表点联合声明,做证这都是战时特殊情况之类……这下问题又来了,英国魔法部的官方部长斯克林杰仍应国际巫师联合会邀请在开一场长会(被摁着录口供的体面说法),声明起草已完成,金斯莱仍不确定自己作为代理部长是否越俎代庖,此事又无先例可循,实在是一团乱麻。他们一路上还在谈论这个问题。

      “你知道,这就是最后的——”在黑门边,金斯莱对嫌犯说,“进去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记录在案。”

      “在时间之中,每一句话都是被记录的,”嫌犯穿着一身盖到下颌的黑袍,在满墙黑石的审判室旁简直看不出人形,他向金斯莱保证,“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他走进那扇黑门前,金斯莱好似看见他对着威森加摩由魔杖与天平组成的标志笑了一下。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昏暗的审判室里,阿米莉亚·苏珊·博恩斯后脚就到了。她似乎并不急着进去,而是郑重其事地在金斯莱面前站定。“他要是真的什么都忘了才好。”她说,显然听到了他们最后的交谈。

      “我不能这么说。”

      “我们都明白这场审判的结果会有多大影响,”博恩斯皱着眉头,她连表达担忧时都是刚硬的,“南欧已经全盘倒戈了,新大陆的麻瓜政府态度积极,美国魔法国会的反对声却最强烈,国际巫师联合会至今不愿启动废止程序——这是以《保密法》为基础组建的协会,他们担心与麻瓜握手言和后,巫师们会随麻瓜世界的国界分崩成一盘散沙——斯克林杰部长要到二月才能回来,但他们从他那儿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

      “斯克林杰部长的确与整件事毫无干系,”金斯莱低声说,“他只是想救人而已。”

      “所以巫师联合会更加看中这场审判。这话我也只在庭外说——无论一会儿问出了什么,我都会公正地记录并裁决,这扇门后法律至高——所以他最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缓了一下,肃然道,“这个世界的新平衡承受不起一次真相大白。”

      金斯莱沉默无言。他也转头去看威森加摩的标志——银色的天平架起厚重的首字母W,一支魔杖贯穿中心——多少善举只能在暗处进行,正邪两端的秘密共同堆满了这架天平,自他加入凤凰社起就明白了。

      “无论如何,”博恩斯说,“他是你捉拿归案的,大功一件。”

      说完,她又回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大步踏入了审判室。

      .

      1998年,六月。

      年终晚宴上,邓布利多校长宣布了几件事。首先,尽管斯拉格霍恩教授十分不舍他优秀的学生们,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希望“换一种生活方式”,因此,下个学年起,魔药课将继续由斯内普教授执教;空缺出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一职将有新老师接上;还有他本人也要退休了。

      “什么!”哈利大叫,他的声音或许是全礼堂最响的。

      “为什么?”教师席上斯内普愤怒地问。或许更多是为了质问自己怎么忽然被调回去教魔药课,但邓布利多校长有意或无意地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哦,”他云淡风轻地说,“因为我要结婚了。”

      片刻无声,接着,哈利第一次知晓了几百名学生合在一起的尖叫能达到怎样的分贝。

      邓布利多的婚讯,以及他惊掉旁人下巴的结婚对象,首先登上的是时政版。反对声不如预期中响亮,至少英国魔法界对此事总体接受良好——“他们不会是决斗时看上彼此的吧?”迪安·托马斯喝了太多威士忌后问,“打出了爱情的火花之类的?”哈利只得大声辩解——欧洲那边反响暂且不明。格林德沃在那片土地造成过更多伤害,但考虑到他前两年面对伏地魔时奋勇战斗的表现,或许人们会宽恕他,或许不会,但这都无法影响两位当事人结合的决心——“决心”,这个词汇使整件事听起来像一场战役,他们的人生就像一片伤痕累累的战场,必须翻越无数堑壕和铁网才能触及彼此——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哈利毫不怀疑再过两周这件事就会从政治版掉进娱乐版,最后沦为茶余饭后食之无味的陈旧八卦,毕竟,迎面扑来的新事物太多了。

      这一年半来,经过短暂的磨合,麻瓜与巫师同胞们从相处良好升级为打得火热,褒义的那种。在官方桥梁巩固后,商业是首先发展起来的,为了展现诚意,对角巷已经完全对麻瓜开放,街头巷尾挤满了还沉浸在飞路网所带来震撼中的麻瓜游客——尽管新涌入的顾客们还是看不见大部分魔法生物,但人总会发觉到自己的硬币或首饰无故失踪(天哪,看好你们的嗅嗅)——校董会也在商议是否撤去霍格沃茨周边的磁场,方便麻瓜游客们拍照留念……不,当然不会开放内部,只是在城堡远处留张照片,或者拍段录像,她总是一座很美丽的古建筑,不是吗?不会影响到学生上课的,当然不会——什么?霍格莫德要扩展旅游业?纪念品商店都开了三间了!看在梅林的分上,全英国就这么一个纯巫师村落,这才是她最大的卖点!

      观光旅游之外,另一枚冉冉升起的新星是魔药行业——或许不能称为新星,麻瓜寻求超凡药物的传说自古有之——只是一朝成真,难免涌入一批浑水摸鱼之辈,以致新成立的监管部门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斯拉格霍恩教授眉开眼笑地退休了,凭借四通八达的人脉,他成为第一批在麻瓜世界拿到魔药销售证的巫师。从他喜气洋洋的表情来看,恐怕已经连下辈子的退休金都赚好了。

      只是斯内普又得回去教魔药课。虽然在洗清嫌疑后,他曾经卧底伏地魔身侧的传奇经历令不少学生对他产生好奇乃至崇拜之情,但他每天依然冷着脸面对世界,似乎在多年间谍任务骤然完成后丧失了对生活的期待(即使过去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情)。无论如何,在邓布利多的建议下,他开始进行新版魔药课教材的编纂。

      至于新任黑魔法防御术的教授,哈利本以为麦格教授会在报纸上登个招聘广告、用两个月暑假时间慢慢面试,然后等再次开学后,由金妮写信告诉他们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然而这位雷厉风行的前格兰芬多院长似乎有一套独特的时间表。

      “真不敢相信我们刚毕业,麦格教授——我是说麦格校长——就找到了新的黑魔法防御教授,”哈利说,他们好不容易在满地行李箱和找东西的学生间寻到一处能说话的角落,“什么好事都是下一届的,我真是受够斯内普的黑魔法防御课了!”

      “其实他教得还可以,”赫敏说,他们的黑魔法防御术N.E.W.T.都拿到了O,”除了他还是一直在挑刺扣格兰芬多的学院分。”

      “你觉得他们找了谁来接替?”罗恩问,“斯内普对此可不太高兴,他得回去教魔药——反正他也在编写魔药教材,教魔药课又怎么了呢?”

      “我觉得这就是问题,再教魔药的话,他的生活就完全被这一个学科淹没了。”赫敏说,她扯着罗恩的背包带,“深耕某一领域当然没问题,但只接触单一学科实在很无聊……我认为霍格沃茨应该引入跨学科教育模式,或许日后还能和麻瓜大学合作呢——这倒是个好办法,霍格沃茨的毕业年龄正好接上大学入学——我一直觉得巫师的教育体系对魔法技艺过于执着,学生的综合素质怎么办呢?还有人文素养、科学常识……”

      “我的天,”罗恩靠在楼梯扶手上,无奈地拨开她说话时散到自己肩上的发丝,“幸好我已经毕业了。”

      “或许以后会改革,”哈利耸了耸肩,“不过无论是教什么、谁来教,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但旋即他又想起了金妮,她还要在霍格沃茨上一年的学,这还是她最重要的一年。尽管金妮已经早早表达出向职业选手道路发展的意向——她绝对会大获成功——一门课的成绩对她未来的职业道路或许没有太大影响,但哈利知道她有多看重这门课,黑魔法防御术对每一位参加过D.A.的学生都有特殊的意义。

      “也不一定,”罗恩说,“你知道西莫想要应聘麻瓜研究课教授吗?他一直在说那本教材早该改了,尤其是这两年——他说上个月《巫师必学麻瓜词汇大全》因为内容过于离谱而上了麻瓜的娱乐新闻。”

      哈利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回这所学校看看吗?”赫敏问,她抚摸着扶手,一届届学生将它摸得光亮,还有石阶,中段也因一千年来不断的脚步而微微凹陷。巫师们来来往往,只有城堡矗立在原处。

      “总有机会,”罗恩牵住她的手,“我总觉得,只要你想来,无论多少岁,总是有机会回到这里的。”

      “比方说以后因为孩子捣蛋被叫进校长室,”他小声补充,“那也是一种可能的情况嘛……”

      赫敏恶狠狠地拧了下他的胳膊。

      .

      城堡的另一边,校长办公室内。米勒娃·麦格确实在面试一位候选人。因为大规模的民意浪潮——在尝到贸易互通的甜头后,更多巫师要求推进合作,并请求释放那些“因为过时法律而被关押的人”——今年五月,魔法部赦免了一批在罗马事件过后、《国际保密法》还未正式废止那段时期,因“在非魔法界成员面前公开使用魔法、破坏魔法隐秘状态”而被捕的巫师,幸运的是,格里菲斯·格兰德也在其中。

      “我有点惊讶,家长和学生应该都不太能接受一位这样的教师。”格兰德说,或许是因为被关押了一年多,他看起来比麦格上次见到他时老了不少。

      “你会发现邓布利多校长——前任校长——聘请过很多在世人眼中不合适的教师,”麦格校长说,“至于你的立场,在如今两方世界融合趋势已不可阻挡的情况下,你甚至是一部分人心中的英雄。”

      “仍然颇具争议。”

      麦格校长点了点头:“仍然颇具争议。但前校长曾向我力荐过你,商讨后我们决定恢复你曾经的教职,教授黑魔法防御术。不过,他还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既然我在接任校长后就自动解除了院长职务——”

      她顿了顿,宣布道:“他推荐由你来出任格兰芬多学院的院长。”

      格里菲斯·格兰德呆滞地看着她,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我?”他勉强挤出一个音节。

      麦格校长无视了他的表情,以一个眼神给他肯定的答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她一本正经地说,“邓布利多校长告诉我,你是在海外接受的教育,而在霍格沃茨历来传统中,各学院的院长应由该学院出身的人担任。也就是说,你需要是一名格兰芬多,才能接任院长。”

      格兰德僵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他看着麦格校长站起身,绕过桌子,从陈列架上拿出一顶破旧的巫师帽。那似乎是一顶有生命的帽子,格兰德见到它的瞬间,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像看见蛇怪眼瞳而忽然石化的雕像(假如蛇怪还活着的话)。他看着麦格校长手提帽子分院帽走来,愁眉苦脸地闭上眼睛。

      “它与这所学校一样古老,自创校起就用于为新生分院,从未出错。自从格兰芬多宝剑在对抗伏地魔的战斗中遭受不可逆的损伤,它就是戈德里克·格兰芬多唯一完好的遗物了。”麦格校长介绍道,以疑惑的目光审视着格兰德越来越诡异的表情,“您有什么意见吗?”

      “我不是要质疑邓布利多校长的决定,”他绝望地说,仿佛校长女士要用分院帽剿下他的脑袋,“但万一我不是呢……”

      “但邓布利多相信你。”麦格校长说,不由分说,将帽子向他头上扣去。

      “格兰芬多!”分院帽大叫,毫不犹豫。假如这顶帽子的表情可以作数,那么它看起来十分高兴。

      “不错,”麦格校长说,拿起帽子,整理着破旧的帽檐,“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对方没有回答。霍格沃茨的新任校长回过头,疑惑地看见这位刚被分进格兰芬多学院的老人单手盖住双眼,脸颊的肌肉颤抖着。或许是因为人到暮年才有机会体验分院仪式,麦格教授心想,可怜人,他都激动哭了。

      .

      2008年,十月。

      巫师要来了。

      首相坐在办公室里,搓了搓双手。他已经仔细清洗过双手,还有全身的衣物、鞋底,确保巫师不能从他的外表上看出他去过哪儿、接触过什么……巫师能吗?他们似乎不用这么麻烦。首相听说巫师能够直接看穿人的脑子,还能修改记忆,不过巫师一般不会这么干。不管怎么说,首相觉得世人对巫师的危险性太低估了,但又有什么办法——作为最早开始与魔法合作的那批国家,英国赚尽了红利,代价是半个国家的资金都投入了魔法相关的产业,近十年来它们飞速发展,是收益最高的投资品,稳赚不赔。

      原本他们连巫师什么时候会来都不知道。巫师的来访不期而至,而且随时随地。巫师们礼貌询问过是否需要为唐宁街添加反幻影现形咒,前任首相出于自尊和隐约的防备拒绝了。“我们正常人,”他的前任在私下面谈中对他说,“还是得相信我们自己的办法。”前任首相留下的那一班人员中,内政大臣对巫师就有着极强的防备心,而且毫不掩饰,“针尖计划”就是他主导的,“像探针一样刺破巫师那层伪装”。现在他们可以利用某种磁场——还是什么引力场,可能和雷达差不多吧——来监测全伦敦飞路网的流向,于是,首相得以提前短短五分钟知道巫师要来了。

      真是个好人,首相想着这位前任内政大臣,可惜三个月前他因为主动脉瘤破裂过世了,几年前就查出来的毛病。巫师治疗师大概有办法微创治疗,但比起求助魔法,或许他更愿意就这样两脚一蹬。

      无论如何,巫师来了。

      “您好,阁下,”巫师公事公办地向他伸手,他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梳得紧贴头皮,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动物,“我是麻瓜联络与合作司的德拉科·马尔福。我必须代部长先生向您道歉,原本他应当亲自来的,但他近来的日程实在过于繁忙……”(注2)

      这个借口首相听过几十遍,魔法部部长永远在忙,首相见到的总是这位面容苍白的年轻人。他肯定对方也知道自己并不相信,但为了维护某种表面和平,如此无聊透顶的程序依然需要运行下去,以维持政府首脑日渐微薄的尊严。

      “这回又是什么事?”首相问,试图开个玩笑,“你们不会打算再申请个和平纪念日吧?之前那个是和圣诞节离得近了些,但大家都喜欢多点假期……是吧?”

      马尔福看上去丝毫没有被他糟糕的笑话打动,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阁下,”他说,“我来只是想要转达一句:我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首相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自然,我们合作得一向很愉快,不用说,充满默契。”

      马尔福不再笑了,他掏出一大叠羊皮纸(他从哪儿掏出来的?),递给首相。首相勉强看了两页,忍着没把纸都摔到地上。

      “你们怎么知道的?”他忍不住问,下意识将纸拢起来,仿佛这样写在上面的东西也能消失在巫师的记录中。

      他本以为马尔福会露出招牌的鄙夷神情——掩藏得很好,只是眼神永远会出卖你的真实想法——但对方皱起眉头,肩膀抖了一下,仿佛首相刚刚抛给他的不是个虚弱的疑问,而是一袋将要孵化的虫卵。

      “我不知道,”马尔福轻声说,“我们就是知道,你明白吗?”

      “我完全不明白。”首相说。

      马尔福点点头:“我也不明白。”

      在这一瞬间——这段逻辑混乱的对话甚至有些好笑,但就在这一瞬间——首相忽然觉得巫师都没那么可怕了,他们到底都是人类,拥有相同的弱点。上帝啊,首相想,原来魔法也不能阻止行政部门变成一颗打满空腔、支离破碎的鼹鼠洞。

      “总之,我们都知道了,”马尔福说,看起来比以往苍白一些,露出些许年轻人的急切,“所以你们停手,明白吗?”

      首相点点头。他不知道巫师是否在观察他的大脑,或许巫师也无须钻进他的脑子里看,毕竟政治动物都拥有类似的大脑构造——充满缠绕牵连的利益、不可言说的盘算——检查自己就是搜查对手,他们都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会面。

      等巫师走后——“针尖计划”的成果向他确认巫师已经离开——首相打了一个电话。

      “手上的事放缓一点,”他对电话那头说,“你懂的,巫师来过了。”

      .

      2009年,五月。

      新书发布会人山人海,蕾妮·罗齐尔没有做好准备。她只是爱读故事——这小小的爱好发展为写故事——她只是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写了那么多了。

      “这是我姐姐的故事。”蕾妮说,面对着超出预期的人群,这个笼统开场让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尴尬,曾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忘记如何说话,那是十二年前,一场所谓的魔法事故清除了她绝大部分记忆,“我知道,在这本书里她没有名字,因为我被迫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我曾经的家族以她为耻,因为她与一名麻瓜相爱了,因为她不肯活在笼中。”

      “我用了十二年去收集她被抹去的人生碎片:我们的父亲至死不肯谈论她,母亲认为她从未存在过,我的兄长知道我在写这个故事,对我避而不见,而他也被咒语清除过与她有关的记忆,她不在家族挂毯上,她没有墓碑——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她逐渐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我们都喜欢把这本书解读为一个爱情故事,一名女巫爱上了麻瓜的浪漫童话,用新话来讲——‘魔法与科技的邂逅’——但对我来说它不只如此。是的,故事里充满了爱,这个它所包含的最重要的情感,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打破传统、抗争权威的故事,它是我从深海里跃出时发出的一声啼鸣,是我对一位无法站在此处的人的思念……我希望她能够留下痕迹,即使无名无姓,即使只是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对我来说,这是她生命的延续。”

      有人鼓掌了,蕾妮看不清楚台下,她的眼中充满泪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姐姐也在此处。

      发布会最后有一个简短的签售环节,蕾妮暗自希望自己刚刚没有哭得太失态,她的眼眶还是红的,但心情已经轻松了很多,全赖在心中回忆一则有几只可爱小兔子的童话故事,她相当喜欢那册绘本的风格……

      “……怎么样?”似乎有人在对她说话。

      “抱歉,”蕾妮回过神来,她面前放着摊开的新书扉页,正等待着签名,“抱歉,我走神了一下。”

      她向对方露出带有歉意的微笑,同时注意到那是一位老人,已经非常老了,干瘪迟缓,而且只剩下一条胳膊,正松弛地搭在桌边。

      “没事,”在她签名的时候,老人像老友一样随意问道,“你最近怎么样?”

      有些老人对所有年轻人都抱有对自己孩子一样的亲切,或许是因为他们时常感到寂寞,于是蕾妮接受了这软和的好意。“我很好,”她欢快地回答,目光又落到对方空荡的衣袖,“真抱歉,这一定很疼。”

      “那倒没有,”老人笑了起来,拿起书,向她挥了挥告别,“谢谢你。”

      .

      2017年,九月。

      “这是完全可行的,妈!”罗丝坚持,她叫得或许有些响,但在特快列车喷出的白雾里,没人往这边看,“我在书上读到过了,魔咒是完全可以被用在机器上的,只要方法合适——所以我们总有办法对火箭用召唤咒!”

      “或者你可以说服火箭,教会它幻影移形。”罗恩笑嘻嘻地对女儿做了个鬼脸。“天哪,我等不及看她入学了。”他转头对妻子说。

      “怎么?”罗丝噘起嘴,“你终于受够我了?”

      “不,不,你和你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罗恩说,“你的才华会震惊整个霍格沃茨的,而且,那边图书馆的藏书比家里多——好多——”

      “我希望你不是在引诱她擅闯禁书区。”赫敏说。

      “别说得好像你以前没少闯一样,亲爱的——嗷!”

      “你们的感情还是那么好。”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哈利!”罗恩惊喜大叫,他俩拥抱了一下,用力拍着对方后背。

      “你们上周末还一起在陋居吃了晚餐,”金妮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也从白雾里走了过来,“怎么总是一副多年不见的样子?”

      “我老远就听到你在喊火箭了,”詹姆蹦蹦跳跳地凑过来,“昨晚你也看了转播啦?发射前新闻还在说什么不出十年我们就能搭飞路网上火星去,结果嘛——”

      “空间跳跃咒输出力量不够,”罗丝急切地说,“尽管他们已经进行分阶推进了,火箭还是在穿过第二道门时发生爆炸,因为推进剂过热——但他们原本可以不带那么多燃料的,如果我们能在每道门前引入拉动力的话,我在想,召唤咒……”

      “好了,罗丝,”赫敏扶着她的肩膀,“你甚至还没学会飞来咒呢。”

      “但我已经学会理论了,”罗丝仰头看着她,“我读了那篇《以麻瓜经典物理实验求证魔力发生及施放的基础原理》,你说过如今太空合作项目全靠它为基石建立,不是吗?那里面说咒语的本质也是引入物质与能量的转换,所以理论上任何魔咒都可以应用在任何物体上——”

      “天哪,”哈利忍不住向赫敏感叹,“她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罗恩笑了起来,无奈地摸着额头:“你瞧,我活在一窝聪明蛋里头,哦,有时我都希望雨果能稍微笨一点,这样还有人陪陪我……”

      有人在扯哈利的衣角,他低头看去,发现阿不思正紧张地看着他。“爸爸,”他亲爱的小儿子问,“霍格沃茨里的课难吗?罗丝说的我都不懂,万一我是所有学生里最笨的那个……”

      “怎么会呢?”哈利安慰他,“你看,你……”他忽然有些词穷。“你看,你的名字来自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或许是近两百年来全世界巫师中最聪明的……”

      “格林德沃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踢你一脚,”西里斯笑嘻嘻地从哈利背后晃荡过来,孩子们见了他都欢呼起来,“我上个月还去看了那老家伙,他腿脚还挺康健。”

      “饶了我吧。”哈利说,他给阿不思起完名后,当天下午就收到了来自格林德沃的吼叫信。

      “放心,我想邓布利多校长会救你的。”莱姆斯也走了过来——霍格沃茨现任黑魔法防御术教授——他身后跟着泰迪,帮父亲提着箱子。

      “我亲爱的侄女呢?不来送你?”西里斯问,拍了拍老友肩膀,“你们又要分别好几个月。”

      “唐克斯今天有案子,不巧,”尽管结婚多年,莱姆斯仍保留着以旧姓称呼妻子的习惯,“她是想来,不过——”

      “我还知道学校里有几个密道,”西里斯凑在他耳边说,“还有飞路网……你们照样有办法每晚甜蜜共度……”

      莱姆斯捂住了他的嘴:“这儿都是孩子!”

      “这家伙马上就是你们教授了,”西里斯挣脱他的手,俯身拧拧阿不思耳朵,“你瞧,不难相处吧?我保证他脾气可好了,给你黑魔法防御术论文每篇打满分……”

      “别瞎说。”

      “我做证,”泰迪笑着说,“我爸改作业可严了,我在他手里都没拿过满分。还是格兰德教授好点,虽然他有些老糊涂。”

      “那是谁?”莉莉问,她什么都喜欢问一问。

      “之前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金妮摸着她的头发,“你应该不记得他,你没几岁时他就过世了。”

      莉莉应了一声,抱着妈妈的手转了转,她还未见过死亡,对此没有明确的概念。

      不过哈利还记得这件事,那是2010年的冬季。一封信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格里菲斯·格兰德在霍格沃茨自己的卧室中离世,他希望火葬(或许是不想再被挖出来一次),骨灰撒在黑湖里。校董会并不同意,毕竟还没有教师葬在霍格沃茨的先例。诚然,他在国际新闻上闹出过点动静,并且在学校里勤勤恳恳地教了十多年的书,但他“对学校本身没有特殊贡献”——至少以目前这个身份没有。(注3)

      于是哈利突发奇想,在与邓布利多和麦格校长商量后,他们最终敲定了这个方案。

      当然,在他一手捧着格兰德——算了,我们还是称他为戈德里克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的骨灰罐,另一手举着骂骂咧咧的斯莱特林画像(全世界最后一个能用蛇语说“开门”的东西)踏入密室后,哈利意识到这或许并不完全是突发奇想。密室中,埋藏另一具斯莱特林躯壳的石棺棺盖左下角上,有一片规整得出奇的凹痕,骨灰罐的底座正好能放进去,分毫不差。(注4)

      牠早就安排好了。哈利无话可说。

      他把罐子留在那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石棺背后的暗处,一抹银白光辉静静旋转着,像一面恒定的时钟、一轮空心的月亮,停滞在自己的轨道之中——哈利此前并未见过它,但透过那对宝石镶成的绿眼——他或许已经猜出了它的来路。

      不会再有人进入此地了,是吗?哈利问。

      衔尾之蛇没有回答、不会回答,它身后空无一物,面前仅有坟墓。透过那片沉默,答案在他心中缓缓浮现。

      就此,密室关闭了,如果没人再察觉斯莱特林的画像与密室的联系,那么他们二位将在里面永远安眠。哈利至今没有猜透戈德里克全部想法——过去是不能,后来是不想——虽然无法与本人确认,但哈利相信他对这个安排也会满意。在远离故土一千年后,死亡终于带他回乡了。

      “发什么愣呢,哈利?”金妮拉过他的手臂,“拍照了!”

      哈利抬起头,发现身边人都站好了位置,莎拉·弗里茨笑意盈盈地端着相机站在他们对面——她现在是魁地奇专业摄像师了,或者说明星球员金妮·韦斯莱的御用摄影师。

      “好啦,上车前我们赶紧拍一张,”莎拉说,“三、二、一!”

      .

      947年,九月。

      秋天。丰收与死亡交错的季节。黑麦垂首,稗草衰萎,生与死在逐渐寒冷的风中紧紧依偎,凝结为首尾相接的原点。布满裂纹的石墙间,早已枯死的紫杉树盘踞中庭,像一具早该入土却顽立世上的骸骨,斯莱特林坐在腐朽的枝干下,一条诞生在死亡之后的生命。

      牠看着十七岁的戈德里克——他才获得这个名字,还不解其意——走进这片注定一切的庭院。

      “你总算来了。”牠说,向他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

      .

      951年,十二月。

      萨拉查——昨晚刚获得这个名字的生物——在晨光中醒来。牠眨了眨眼睛,似乎还不适应它们的存在,而后,迎着光,牠看到戈德里克。

      二十一岁的戈德里克睡在树下,他金红色的鬓发中不见一丝银色,在朝阳中像燃烧的锦缎。他抱着萨拉查,双臂在牠身前闭合成环,如此轻柔的动作,却是最为坚固的防线与承诺。萨拉查抬头看着,牠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这个人,又像认识了他许久,命运的帷幕仿佛在这一瞬间揭开一角,使牠窥见了某种模糊的昭示,令牠无故流下泪来。

      “戈德里克。”牠说。

      那是牠说的第一句话。(注5)

      END(?)

      There's never an ending. It's an ever-spinning loop.

      注1:格林德沃的头发曾因魔药试验变成亮粉色,被拍照留念,第17章中萨拉查以此要挟他,说要告诉邓布利多。当然,校长最终还是知道了这段黑历史。

      注2:本文设定中麻瓜联络与合作司前身为麻瓜联络办公室,在魔法世界开放后,巫师与麻瓜的交流陡然增多,因此它扩组并升格为了一个大司。

      注3:戈德里克原版遗愿是想撒黑湖的,因为水是蛇院象征元素。萨拉查预见到了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55章中牠在蛇院休息室问学生:“如果你死了,你愿意留在这里吗?”牠真的好奇,牠没故意吓人……

      注4:在56章和61章中都提到过这片凹痕,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

      注5:《疾风劲草》第四节中两位创校者就“萨拉查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这件事有过争论,戈德里克一直没能搞清楚萨拉查第一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万万没想到就是在他们开始逃亡的第二天。而后来戈德里克指明萨拉查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自己的名字,对方没有反驳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因为牠说的第一个词确实是戈德里克的名字,只是戈德里克把时间点搞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纸质版中包含一篇未公开番外,讲述ggad退休后生活。好啦,我人生第一篇长篇同人就此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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