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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二世为人柳子忿世 桃之夭夭闺庭桃新 ...

  •   第四回 二世为人柳子忿世 桃之夭夭闺廷桃新
      次日荣国府合宅皆知门里又将出个皇亲了。贾母一早命众人随着聚守中门外,身着朝服的贾赦只在阶下与贾母礼辞毕上了轿,后面紧随薛宝钗的轿子。薛姨妈也乘轿欲亲送至皇城界根儿方回的。见得三顶轿子徐出了角门,贾母便吩咐往祠堂。凤姐一旁一迭连声命人拉车抬轿的,忙乱一时,方逶迤伺候贾母径往宁府来,头前出了门的已见贾赦等与随行人众已渐出了荣宁街。
      尤氏贾珍早得了人报,夫妻二人往门口接进。凤姐早人下车,只吩咐人赶时先开门打扫布置。至宗祠门首檐阶前,众人方伺候贾母下了轿,贾母只一言不发,看一眼王夫人,王夫人忙只跟着伺候同进祠堂,一壁向后摆手示意众人原处静候勿动。只鸳鸯搀着贾母进来往当地跪蒲上跪了,王夫人也只得随着跪拜磕了头。一旁鸳鸯早代贾母近案前添炷了香,复回贾母侧后跪扶。贾母连磕了三个头毕,方鸳鸯搀了步近供案前,贾母只在案上铜香鼎下取出金线彩绣的大红鸳鸯锦囊来,复双手托着退回跪蒲又跪拜一回,方退步出槛,只自袖了锦囊。王夫人知贾母取下的乃是宝玉成亲先日老人家亲献了供鼎下的,锦囊内有帛册所书宝玉宝钗二人的生辰与吉辰,并刻有金玉良缘字样的特制如意金锁一枚。见贾母已出来上轿,贾珍上前陪笑请贾政使众人吃茶用了点心再去,贾母因向贾珍道:“你这里也歇着去吧。”说话已命往回。贾珍尤氏只好一同伺候送了贾母过来。
      一时贾母回来屋中,只居正坐了。半日方使众人坐下,鸳鸯琥珀等伺候各个上了茶。贾母便命鸳鸯当面将锦囊于炉火上销毁,只手拿着那枚赤金文彩的金锁叫贾琏道:“这个东西竟给你不拘再倾成个范样儿,给巧姐带了顽去。只该仔细寻个城外的银匠使得。”贾琏双手接了,略看颜色,再手只掂量便知是足成的,不比平日的货色。忙口里应了“是”,才要承色陪笑说话,又瞅见邢夫人一旁只使眼色另下去,只得鞠身谢过,原下首站了。众人才吃完一盏茶又听命散了,邢夫人便领尤氏、李纨、凤姐儿,又叫了贾琏贾珍宝玉也出门去了。
      贾政王夫人自是还陪着。王夫人见众人俱已散尽,因劝贾母道:“老太太也忒促急了些,宝丫头进去也未必中选,只怕后晌竟原还了家来呢。”贾母只盯眼看着门口道:“你倒说急,只想想当日金玉的话急了些是有的。又说那丫头进宫的话,我夜里何偿没有想过这一层的?只怕不中用。也是合该他各人的造化罢。我今日向祖宗只收回那天的话,未尝心里没有个准数。如今想那日一家子只兴头头的,竟不是叫金玉闹昏了头了?我活了这把年纪何曾经过这样事情?”贾政只不言语,贾母也无心理会。王夫人无话可说,只请问贾母要吃些什么,贾母也不答言。鸳鸯一旁劝道:“老太太上岁数了,老爷太太也有了千秋。早起到这会子都还颗米未粘牙呢。”贾母道:“你们饿了,且吃些点心。一时传午饭我再吃吧。”鸳鸯得了话,旋取出贾母日常家用的几样果点来,只在屏后餐用的桌上摆了,几个人伺候贾政王夫人略用过了,又酽酽沏了茶伺候吃罢。皆知贾母只等宫里的话,只是干陪着。
      堪堪日已正午,厨下因请饭,王夫人只命传。屋里众人伺候才刚摆好了饭就听二门上的飞跑的来传话,道是贾赦已由宫里回来,贾政忙告出迎。一时兄弟二人同进来,贾赦只当地站着回道:“敬事处的公公说,已接了宝钗入作女史了。又传谕赐了宴,薛亲家也许进宫领罢宴席同着才回来。薛亲家只怕底下要向老太太辞了家去呢。朝堂例赏的一应物事也带回了。回来又打听真了,过几日只怕还须进宫领御赏。”说完便命门外侯着的一队侍女捧着赏赐的物事来,先只这里统放了。
      贾母只看王夫人早低下头去。贾赦见贾母无话,自吩咐命人摆放了赏物,只辞了皆退出去了。贾政王夫人方陪了贾母吃罢,刚净手漱口毕才吃了口茶,见贾母在矮榻上只慢慢歪下就听道:“心口疼。”跟前人等皆见状大惊,王夫人忙亲服侍婆娑问讯长短,贾政几步出槛外命人速传话贾琏叫了大夫来。
      贾琏这边得了此讯,忙命旺儿兴儿分头速去请大夫,自己也赶来贾母这边,及进门见邢夫人尤氏也才来了。凤姐李纨宝钗等一时俱皆聚来,众人到时,贾母已挪进暖阁抱痛卧床了。王夫人外头坐着,以帕拭泪,只道:“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安慰道:“老太太神气举动和平日不差,只是一时偶感不适罢了,太太倒不必多虑,左不过三五日依旧好了。”凤姐因请王夫人回房歇着。邢夫人不好就走,只在贾母帐外坐了,等大夫一时来了准了贾母病况才好去的。
      连日里贾政王夫人,贾琏凤姐只在贾母处轮班伺候,贾赦邢夫人只每日早起晨省看视,只知道贾母由宝玉的事情上引起的急症,殊不知还有迎春孽嫁因由,且只教贾琏凤姐代他夫妇二人日夜辛苦。谁知贾母年迈之人,上日又在园中风口处吃了果子,接着又闹肚子不好,下更夜竟起过两三次,加时已进冬,便只在暖阁里伺药将息,直至开春才大好起来,此是后话。这日又有赖大母亲并三四个老妯娌同来看望,王夫人陪着说了一回话,道是:“老太太素无痼疾,只因劳了些神,添了痢疾小病,不妨大碍 。”众人方放心离去。如此荣府连年也不曾如去岁一般好过,只由贾赦主持率家人拜宗祠,供祭祀。邢王二位夫人按律进宫朝贺进献贾妃寿礼,与世交互通了拜帖,凤姐尤氏往来客从应酬,是以无事可记 。
      近日贾政已得悉进献宝钗之事尽只贾雨村动作所为了—原来贾雨村当日聚众示宝造得沸沸扬扬,又拜望了王子腾得了保荐书函,不日便携宝上京呈献御案,天子一见便龙颜大悦,更喜此宝物神异来历,自恃乃真龙天子方得此殊珍。当殿宣进使陛见了,稍与言语即为加官进爵,只以昭效尤。宣曰:唯此太平享年,为卿者遵天使造福百姓,或能以奇宝纳献国有,堪为忠义可嘉。得此贤臣良士,甚慰朕躬等。当殿又赏赐金银锦帛宫缎,并御酒米石数车。
      贾雨村至此日平步入朝,位列仙班。向闹市兴隆街置了深宅广邸,又请旨领了御赐额匾,虽不能和荣宁敕造府院相并而论,然也属京坊中上等家世了。不觉另其颇感大气终成,春风得意之快慰了。然贾雨村此番兴志并非止此而足,只更炽耿怀之念。为人之臻达善境,首要之事即恩怨铭宿之心结了。是以不消几日下来,已详悉荣府中宝玉所与帷厮之闺媛中有薛宝钗者,且二人已是定过亲的了,更知薛宝钗诚为按律上进之名次,不禁暗喜天助我成!只因当年应天府英莲一案牵薛家在内,此事唯他一个人尽知底里,且事发地境与神京道途遥远,所万幸者苦主方已绝丁户,再无有翻查之机。贾雨村依此稍作斟酌,只连夜拟好题本,平明按班上奏,概以“浩昭天理,惟善为本,鞠躬尽瘁,非敢壁观”之意通融圣殿。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朝臣未料贾雨村列班时起,只一把火烧至皇家内苑,皆未偿违辞。圣目御勘其本章,更喜文理通达,浮辞华典,珠玑妙句,遂感文诚意,只深信不疑,故有谕示荣府“过虞勿枉”之自律谦词,概以作明圣贤君之裱饰罢了。只又着大理寺将那宗旧案翻查检验一遍,贾雨村早深谋远虑,只巧与周旋,这也不在话下。
      贾雨村矢其乖志始出手便出奇得意,更兼宝钗端方淑静,秀外慧中,上心甚慰,又与许多赏赐。目下时已涉春,万象复苏,此日黄历上签有宜会亲友,贾雨村便略携表礼,轿经熟路,径往荣国府来。
      近门首随侍抵进衔贴,门上的只速报进,又请众随从坐了门房内吃茶歇足,二门上的早出来接抬了轿子绕角门进了。至仪门贾雨村只使住轿下来,未及步入二门,已见贾政接贴亲迎出来,贾雨村谦絮几句,随请进至书房,宾主坐下让茶毕,贾雨村供一回手道:“世翁不必拘礼。禄途身家乃身外之物,化今番得居京华,全仰当日举荐之德,实可谓贾宗绪承之后功。”贾政只知老母因宝玉婚辍忧郁作症,深怨贾雨村乖张妄愎,然今时贾雨村已非昔日,只未及擅言谨献宝钗的话,讪讪作了笑,道:“大人能得偿夙愿,臻达丈夫伟志,实可喜可贺。只荐义乃为宦之本,概因得荐者生具经世济国之才,勿冷眼使殒毁市井,造福民生为举意。大人若长此为怀,实有悖孔孟圣绪,使政多有芥惑。” 雨村略一供手,朗笑道:“承蒙世翁不吝赐教,化铭感肺腑。”言此吃茶笑道:“今日唐扰公府,只因早几年化居留扬州林公馆,后护送林公千金闺名黛玉者投靠宗亲之时,因小姐年尚小,故当日隐下林公口托化之后事……”贾政肃听,见他又停住使眼觑视一旁伺候的人,遂摆手使皆下去了,贾雨村始接言道:“当日老太君遣府下人等接林小姐进京,临行之时,林公只叹息,向我嘱道是,莫若孤女自此总居其外祖家方得上上保全。化闻言已深明林公之意,是以每造访公府,必定冒昧劳烦厮见世兄宝玉,意为此也。化今番偶得苟荣,虽非科甲入班,然假以女学生师从之谊,俦世兄与世翁甥女之佳约,自觉可还不失宗府体面。”言毕长笑了。
      贾政但听此话恍知其撺掇进献私衷。只沉思宝玉黛玉联姻亦未尝不可,先已有妹丈遗愿,上又可抚慰其母自来独溺爱他二人之苦心,又甚合本意。方喜道:“既是政内亲遗志,又兼大人一番苦心,政当先谢大人玉成之德。”说话一笑只供了一回手,便叫人唤了宝玉来,贾雨村止道:“方才经过府院时,见有内医在府下行走。老世翁何不等家眷康复,一无忧顾时节再兴此吉庆事,岂非皆大欢喜?”贾政素喜贾雨村机敏脱俗,至此方又以前番心肠看他,不觉捋髯笑道:“大人自是微敏。只是他日定当为作犬子上宾了。”雨村亦供手笑道:“不敢,全仗老世翁抬爱。”说着便立起作辞,贾政再三留饭不就,只得送出,贾雨村下阶道了“留步”复供手辞了去了。众清客打听贵客已去,渐聚进书房,见贾政一扫近日忧容,便只以话语测探底里,贾政但笑不与。
      只说宝玉黛玉二人更年前后出双入对,时不可非约结伴共往贾母处望候。贾母反嗔他二人不冬蜗在各人居室暖阁中,风霜雨雪的前后往来恐身子有亏。又见得黛玉气色果然非比病时,只更似楚楚标窕了。宝玉红光满面也似比先时竟长高一截,年迈之人见眼前亲嗣出落这般摸样,不觉得骄矜自得而叹了。
      此日早饭毕只王夫人伴侧,贾母见已无别人,摩挲宝玉拉了手哀哀叹道:“早知道人家福大命大,谁知竟也克起人来,宝玉只白吃了亏罢了。那日拜堂时,别扭成那样,我瞧着心疼,狠心叫他们摆弄了去,只说日后便好,实不想枉费了一番工夫。让我的心肝宝贝如今孤鬼儿似的,成什么事呢!”宝玉听了嘻嘻笑道:“老祖宗那时节就是以礼自喜了,这会子又因病着自叹自说的。只我从前到后的何尝往心里去过作亲那档子事呢?老祖宗何苦自寻烦恼的总想着,只白操没要紧的心又是不必,照这样闹得只管出不去这屋子,宝玉和一家子才真正烦闷呢。”贾母看着宝玉的听了这样话,点一点头,因往上靠了靠,鸳鸯一旁问了需进的食水,贾母使他歇住。宝玉越性离了杌子立起,弯腰弄一回靴子,再弹了弹脚使手轻轻撩撒摆襟复坐了笑道:“那回太太说过的,只当宝姐姐回了家几日又来园中顽顽的,这回只又当仍回去他家了不完了?我做什么成小鬼呢?只老祖宗不要唬着一家子,竟叫五台山的神仙只勾着魂儿,圈着个屋里,只管撇下宝玉跟咱们一家子倒是正经话了。”王夫人听宝玉嬉笑出言无忌,早拿眼禁之不及,只抬手往额上戳一回,宝玉扭了脸躲时,恰和黛玉对上眼,不觉向黛玉吐了吐舌头,自悔出言鲁莽的,黛玉笑而不理。
      贾母半日见宝玉果然毫不在意和宝钗的那样事,心眼早开,因嗔视宝玉笑了,道:“亏了都给我白惦念着那个好地方,我才是不去。凭玉皇大帝的宝殿和长生不死的仙国神府的,先留着位置只等候我去。有你们兄妹两个玉儿时常在跟前,就叫那边只管等他的,我现只不比神仙还强了多少呢。”说话又要使人滚滚的上了茶来,黛玉早止了道是才来时在潇湘馆里已现烹了雪水吃过的,这会子并不想茶吃。鸳鸯等方罢了。宝玉半日看贾母只讪笑,道:“老祖宗已为我做了一回亲了,下该轮到林妹妹了,也省得妹妹各人只在屋里抱怨老祖宗只偏疼我,不管他了。”黛玉这会子又羞红了脸,早站了墙边背过去身使手捂脸跺脚的道:“老祖宗不打二哥哥我不依!二哥哥今儿没安心说好话。”贾母和屋里众人哂笑因抬手招黛玉近跟前来,宝玉让过一边,贾母搂了黛玉道:“我为你还没有闹的消停的,再搁住你妹妹的事?再说你妹妹总还小些,不急。”
      正说着就见凤姐来了,凤姐见贾母气色渐好,未告坐先笑道:“我们老祖宗贪嘴吃坏了胃口,若没有宝兄弟林妹妹这样两个现成的活菩萨,时不时的孝敬问安的,倒如做了活活儿的药引了,凭什么太上老君、西天王母的仙丹只不中用!我再不会断错的。”贾母见他来更喜了,笑指了道:“一家子就数你比人精,才把你叫了猴儿的。”凤姐命拿来滚白水,宝林二人让开向后挪坐了,凤姐依贾母榻前杌上坐下,执银匙始喂贾母喝水,口里笑道:“我若真是了那齐天大圣,早拔下一撮儿毛来,只使变得满屋满院子满世界的宝兄弟林妹妹,看到那会子老祖宗哪里还有几个心眼儿,一个个儿的再只疼他们去?只怕早又嫌闹的搁不住喽!”凤姐只顾说笑时不防将水滴了贾母襟上,一旁鸳鸯早使一方雪白洋巾帕伺候擦了擦,贾母笑嗔道:“你只好妒忌我心疼你小叔子小妹妹,拿水洒我出气,他们就在跟前,只我一句话,管保不给你轰了出去才怪。”凤姐递去手上银碗银匙,只伺候捶捏的笑道:“我老早竟已知道的,我那好兄弟好妹妹只是老祖宗的金童玉女,两大护体金刚来的。”说得一屋子人又笑了。林黛玉一旁但听金童玉女,不觉含笑半低了头心里只默默品度。
      宝玉心花怒放的和众人一起朗笑开怀,鸳鸯等几个看着宝玉黛玉且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贾母却并无理会,止了凤姐使坐了,沾沾看一回宝林二人笑道:“凭他纵是金子玛瑙打成的,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我也不稀罕,可许你竟只管变你的去,只怕也变不出这样原摸原样儿的来。”因思起金童玉女来,便住了口,只顾瞌目静养,王夫人只使禁声轻声道已劳了半日神。凤姐摆手,凑近贾母细声问了想起来要吃的何物,贾母因回了几句。凤姐又向鸳鸯打听了夜里醒动,道布置大厨里水牌便辞了先去了。宝玉见是这样伸了伸胳膊,正要问黛玉走不走,却见黛玉辞了王夫人自顾匆匆的也出门去了。宝玉欲去赶他,又回身近贾母榻前只俯耳的说了,贾母听的睁眼一笑,王夫人便笑道:“宝玉又说了什么笑话了不成,也不顾打搅了老太太。”贾母只不答话,又使王夫人也散去歇下,道各人略歇歇预备下来吃午饭了,王夫人遂也放心辞去,不提。
      又说起因糊涂悔亲殃及尤三姐引颈自刎的风流浪子柳湘莲。柳二自幼习练得绝好身手,自为大丈夫原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不负生来的气节,是以萍风浪迹,侠踪谍影,看天地在其眼里和宝玉又是一番样子。
      当日悔痛神迷,又感念三姐品貌出众又对自己一番舍身眷慕痴情,只一剑斩断尘缘,随了方外人士寻个清静之所永做闭关之人了。不免日叹终身实为自家所误,深悔素来眠花卧柳,使得看人走眼,铸此大错,时不免每生绝念,然思三姐既因他决然赴死,自己想想也不配只和三姐一般的自戕死法了,莫若晴天炸雷忽劈了死了才是份该的,少年人如此情状怎是一个情字了得?真叫苦断肝肠了。夜夜只以泪洗面。
      始随来宝刹,初只任劳任怨,日子久一些,不免难耐多人嗷嘈,且只人品风流致众矢嫉谑讥诮,只不堪其辱,便再强忍不住,略施拳脚终学个醉打山门,自知闯祸便乘夜直逃下山。
      天亮行走至镇上,饥肠噜噜,又兼路人指笑,只捡一残钵挨门化缘。署往冬来,又无片草做屋,僧袿褴褛,寒彻难当。自恃一身功夫,居京时天马行空,畅游洒脱,只落到眼前这般下场,只更日夜哭念三姐。回盼故土神京,实不堪以此面目示人。方才想起平安州有些绿林朋友,何不去找他们。便回了家去,故人也生诽谤,耻笑自己自断姻缘,倒使从前一些对头称了心愿。虽那些绿林朋友粗衣淡酒,行动跋扈,实非他所甘愿相与者,然只看眼下景况也觉无可奈何了,如此想时便有了精神。这日在街墙下一草垛边懒卧,晒着好日头,恍惚自觉已是平安州那些义结同伙了,正自闭目神游,一干人等寻到他跟前渐停住。
      柳湘莲在此已久,知打头的这个小爷是此处权势富家独子,日日无事,只斗鸡走狗,一时兴起便扰乱市井欺孤凌弱,人见避之。见一伙人挡住暖光,柳湘莲且吞声冷眼看视。那小爷便手指柳湘莲道:“这草穄子原是我家的,见你日日在此享用,倒得了便宜,如今罚你统背回后院好喂牲口。若赶天晚了尽已搬去,便赏你倆馒头吃。”柳湘莲正自饥饿,且又染上瘟疾,涕泪交流的,闻听大怒,见眼前说话人个矮且胖,一帮随从也尽獐头鼠目,实不堪一击。早乘怒一个跳跃而起,先只趁势一脚远远踢开已至跟前,拿起脚来欲只踢他的一个泼皮,再欺身抢步,一把擒拿住那公子便是奋挥一顿拳脚。一时只见来的个个尽伏仰倒卧横七竖八的。
      柳湘莲仗着火气打了一顿,仍只怒意未消,向地上啐了,只抱了臂看着忿忿的道:“也认识认识你柳二爷!”那小公子原是受下人调唆,闲闷拿叫花子顽涮逗乐的,哪里想遇上真人?吃了几记早惊嚇得倒地求饶,只怕皮肉受苦。柳湘莲见了这般更只断喝:“滚去!尽只没有骨头的货!倒白费了一场工夫。”一伙人见赦早抱头相扶而去,才走去几步,却见那公子复转面回来,一手在腰间搜索,一壁张目左右睃寻,只距在柳湘莲前住脚,手指着地下却未敢说。柳湘莲因低了头看时,才看脚边一个锦绣的荷包,一截五彩丝线编结的穗子只在自己芒鞋下踩住,心念一动,便欲挥手撵了他去。小公子见他又睁目举拳,一伙人早又惊慌得掉头四散的跑去了。柳湘莲只顾捡起那荷包,将内装的物事尽倾出看时,竟见得有许多散碎银子,一叠通号银票,更有一枚金灿灿的官锭,足有五两,因在手上掂量,才要弃了荷包,又发觉荷包穗结间使瑛络套携的一块玉佩,便除下玉佩和金银票据悉掖进襟怀。
      手作这些心下忖思正思去往平安州,这些倒用之过余,方又思起距此地不远尚有一房至亲,乃柳湘莲嫡姑母。只此刻手握不义之财,此处便不可久留,不禁长笑数声,眼中落泪,仰面叹息毕,遂踢散携带包裹,只取出那把随身鸳鸯宝鞘,其他破絮烂袄只一概弃之,因疾步拐了几拐,在一家酒家门前停了直要吃酒住歇。
      店小二见了只道不是饭时,并无残羹剩饭,柳湘莲只一手抛过银锭,道:“他可进了你这糟门?”说话已抬脚进槛,自在桌前坐了吩咐道:“先拿上好的茶来,爷且吃着,你只作速找副好行头回来这里。再多多烧了热水,爷好去了这身晦气。若办得好些,自然赏了你。”小二早接住柳湘莲投与的银子面露喜色惯手掂抛了一回,自知凭他只穿宿吃用,手上的已有油水可沾,更听有赏,只忙不迭奉承伺候献了茶事,往柜上的吩咐了,走跟前道了“这位爷,您请好。”便出门而去。
      柳湘莲自斟品茗,一壶茶吃了一半时候,那小二汗流满面已回来,肩上背着包袱,一手尚提了新靴,过来跟前陪笑招呼了,就听“噔噔噔”自携了跑步上楼去,又在楼梯口唤了人。柳湘莲头也不抬,又要了碟包子才吃了两个,便听小二梯口叫道:“客官爷,楼上请。”柳湘莲闻唤即上楼跟着进了房门,停步把眼略打量,倒可中意。见地中央早置下沐桶,热气弥漫屋宇,便不等走近,早除了身上破衣进入水中。那小二拾取地上朽衣滥履,退步门口道:“小的下去给爷好备了酒饭。”说了掩门下楼去了。
      许时柳湘莲慢步下楼,堂间已有数众吃客,店里小二杂役穿走其中。一小二正请客斟茶却直眼看着走步而下的柳湘莲,引得一桌人尽皆举目定观,只见眼前客官,剑眉醒目,目如宝漆,鼻悬玉柱,丹唇粉面,骨骼秀颀,一袭月白缎挂里长衫兰绣滚边,腰结英雄束带斜佩古色宝鞘,足蹬挖云弹墨薄底小蛮靴,顶束明晃晃玉钗缀宝冠,挑着卵大血红绒绣英雄胆,冉冉而下更似玉树临风。
      柳湘莲此时发已长成,方才净面时于盆水中照见昔日颜面,又兼腹中早饿,便欲找回京时潇洒豪放酒肉畅怀之秉性。一时独坐自在脍肉啖腥,只要一醉方休,复思明晨一早即将离开此地,便酌量而饮。正是:英雄把酒自风流,美酒壮胆惟英雄。那小二又得赏银,不敢作扰,只距远伺看。
      此方小镇本偏地郭郊之所,柳湘莲现此只独领风骚,早心生厌恶,且酒已七成,又另要了份羊腿肉来,饭也不用,一时酒罄肚饱,便上楼歇息了。
      翌日黑早便出来赶闹市买了好马,遂快马加鞭先往亲戚家飞驰,不及午时已至他姑娘门首。姑侄隔年忽见不免喜极抱拥而泣,忙置下酒菜款待。酒过三巡,柳湘莲趁他姑娘复进去端饭,只往桌上放下金锭,便悄自出门去了。他姑娘知此侄儿无父无母,放荡不羁,也只叹息出了回神,打去为他亲事操忙念想,凭他来去无踪,不操心不费事便完了。
      柳湘莲偷离了他姑娘家取道直往平安州而来,到时正值天晚即投店歇下。原来当日怒打呆霸王薛蟠自知惹下是非,便是在此与那帮绿林朋友为伍了几时,柳湘莲仗义轻财,这帮朋友不时机时多得他接济,便思助他平息烦恼。踩报的得了准信,一帮人便在此地专等贩牲口的薛蟠经过,虚造了这一场义救闹剧,图的往来京地无忧,且自有良田房业日为生计之本。此番旧地重来,自知与前番不同,且这帮人早拉他入伍,同发财共把酒。自己只心有不甘,苦却相与伙同做那起下海营生。不觉吃酒时叹息不止,泪入酒中甘涩交加,辛苦增灼,越性求醉无休,把那泰平体面光景与自家止今时划别无涉罢了。直喝的酩酊大醉,好不快意,把醉眼看得世人,不过草芥粪囊,待来日教知柳二爷手段!醉眼迷离,口齿不清痛骂一回。待人扶回房中,倒头便睡。
      黑沉一觉日已三杆方醒转。唤水盥洗已毕,另只改换了长衫,信步出来街上,往闹街寻得耳目好联络的。这平安州占地方圆数百里,虽远不及上京热闹,倒也有诸多好去处,较之前番淹蹇流乞的镇子却似天上地下了。
      刚走了不远,便碰上圈内小卒,皆常唤作“驹子”的。驹子不想忽遇当家挚友,喜得上前便磕头。柳湘莲因踢他使起道:“闹处人多眼杂,还不带我去见他。”驹子机警而起,只趋身附耳说了些话,柳湘莲听说只跌足道:“竟是如此不时运,枉我苦心来此。此刻不便多说。如他回来,只说我来过也就是了。”那驹子只舍不得就走,且圈里皆早知柳湘莲首尾,又将看他今日只不遇欲待何打算。便距远的悄跟着。一时见柳湘莲牵了马出了店门来,有去的意思,忙上前抱住马首,只求柳湘莲带了他一起,道:“柳二哥不让我跟了伺候着,如当家回来,驹子定得一顿好骂,且一窝子里上下四处也寻找过柳二哥,银子也化尽了。可巧柳二哥亲身来了,我原是挂不上名的,手头没给柳二哥只打嘴去,也断不可竟这们白见你独来又独走去的。如当家的听了我只在此任二哥这般只去了的话,我只怕要挨打也是轻的。”柳湘莲方才已听说头人准了点子赶去远地作买卖,还未回来这里。又见驹子苦求跟着,便知此小混混只因时下没有好过火了方致如此。心里面上侠义上来,便点头应允了。
      又只购得一匹马来,看时略打了尖,便打马如飞,两骑直往神京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那驹子只嚷骨头颠的散了,湘莲道:“是你自己死要跟着来的,还只管抱怨,如不然便往回去,那马就赏你了。”驹子只忖回去竟比前头还费事了,方才安宁下来。又过得两日便是近郊了。原来这驹子系乞丐出身,并不知自己父母家乡,幸得那帮好汉怜悯,且性伶俐,只使做些粗使杂务,管其衣食,长得如今十几岁,竟从未到过神都的。至此刻遥见京阕方喜,只庆幸一路没有白受苦处,能得眼见心往神念的财富宝地,只盼早时进城,亲睹京华风采,却见柳湘莲倒慢了手脚,令牵着马只管在野郊荒冢处顿走。原来柳湘莲只欲先拜祭一回尤三姐,只因荒草萋萋,一时不得确处,等寻见自己亲撰的石碑,也见得早雨水冲垒了坟头土掩草埋了。因见了这般,倒跪伏上前只抱了半截墓碑恸哭失声。只恨自己错了主意累逝此等贤妻,一并失却安康乐道之人前光景,竟落得与畿寇为伍的现此了,不禁心胆俱伤,声泪并放起来。
      此悲壮果然惊天动地,只见那驹子也闻声惊嚇一跪而倒的,惶惑不知所措。柳湘莲伏地昏昏沉沉半日,直泪干舌燥方住。呆向荷包内摸出一把银子并那块玉佩,只背身递出道:“这些可够你回平安州了?”驹子见是这样便知他欲改主意。这驹子虽不曾亲下得海,然随同那些好汉日久,又早知上头总想柳湘莲这一人才入伙。且做此道生计,未卜福祸,那头家带了人又有日子未现,生死不明。若得眼前些许财物,也只够数月用度,之后难免见肘断炊了,又实不堪少时行乞之苦。便欲图缠住柳湘莲能得长久温饱,又幸能在头人前邀功。忖此便诌道:“只是离开平安州时,我已给圈里留了暗记,想这么几日,大家已经回了那平安州。柳二哥你只不知,这回长时失了踪,一伙人早议定,必要传了见你的信号,我算有福,竟遇见柳二哥是往去找咱们的。我自知劝不了爷此番归伙,只底下头人得见我一并告诉了伺候二哥已同回京的手记,岂不得亲来找你,到那时节你可有何话再同他说去。”柳湘莲听了只咬牙而已。
      向坟边掘土取出那把鸳鸯雌剑来,一并归了鞘,只垂泪使手仔细修整料理了坟土,拜辞一回枯冢才要走时,忽见上头原是尤二姐之墓,更哭叹三姐竟是已无人逢忌时烧纸奠祭了。方又转寻秦钟孤茔,但也见是自己那年弄得旧景,也尽草埋委堕,一节木漆简碑只在远处横陈没入草间。柳湘莲因见了这般,只咬牙跺脚叹了:“也罢!”竟不理会这些,只打马入城来。一路不觉泪流满面,思起纵想三姐遗物也不能够了,便忿怨贾府坏人妻女薄情寡义,连宝玉也嫌弃几分了。一时过往闹市,自取银子买下一帧仕女描图并香烛茶点,另使驹子一边购买些酒肉炊用之属。回来门首,只一剑截断门上铜锁,不顾院中杂草没径,行来屋中只于堂前龛禁处挂贴了仕女图纸来,炷香献果。驹子后头跟进只寻了灶间烧水。一时烹茶上来,见柳湘莲只伏案假寐。一时只等茶饭已毕,是夜皆只草草歇息,等养足精神好做打算。
      彼时荣国府中,将及冬至时节,薛姨妈因早备齐了各色物事,这日遣来官媒下了婚书,欲商择日期为薛蝌完婚。婚书上提名邢德全,却特使交由邢夫人处置。邢夫人知薛家已将国戚之门,故将婚书只下来这里,闷坐一回思来想去的。
      翌日早起省安时便对贾母说了,贾母不免现与了表礼道了喜,因嘱邢岫烟去时领来和他见见。邢夫人答应了辞出,因忖后两日乃邢氏生辰,不如定在那日也好省些事。想着命车只在凤姐门前停住。凤姐听报出来接进,请了坐下亲奉茶毕听使坐,告坐了听邢夫人道:“你姑舅表妹岫烟大后日便是大喜了。薛家才给我下来婚书,旧年两下放定时我早使他娘已备齐了许多物事,明后两天的事料也够了,还得让你两日里操了这心去。如今薛家也比不得先了,莫若止这一个至亲的女孩儿,又是终生一回的大事,我竟白叫人笑话了不成?我来亲嘱你一回便是这个意思。你素来办事算是好的,想也不会叫我看不过眼去。才刚我已从老太太那里来,老太太赏了首饰不算,又许了那日再赏了新人呢,若你有贺礼,不如竟照着老太太的样儿罢了。别的薛家如今也不稀罕,就我这话,烦你带给二太太和珍哥儿家的知道,我的话也完了,你这里只现打发了人,到园子里叫岫烟去我那里,我也命人去请他老子娘了,这会子说话想也该到了我那边了罢。”说罢端起茶杯吃了。
      凤姐忽听此讯且喜且忧,早使眼色给平儿。平儿进去掂掇拿来一对文彩镶珠的金丝手镯来,只使一方红绫子托着。凤姐接了双手奉上,略施一礼笑道:“我先给太太舅爷舅太太道喜了,今儿怪道灯花结了又结的。实说我这会子听了太太的喜报,心里也是高兴得什么似的。贺礼也一并烦太太带了去。底下再有送的,我只传了太太的话就完了。这副镯子虽样子旧些,那也是我那会子得的,能沾些喜气的意思罢了。邢大妹妹若不嫌弃留着各人赏人罢。还有表礼赶晚拾掇好再亲送去太太那里。我只这点子心意到了便好了。”邢夫人亲手的接了看过,方递与跟着的人拿着,遂也笑道:“各人一点的心意,只为图个喜庆彩头,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我只代他收着,回头让他各人来这里谢你罢。”说话便是起身要走,平儿忙打起帘子,凤姐送至车边,邢夫人坐上车道:“好歇着罢。”便命驾车去了。
      凤姐素喜邢岫烟娴静知礼,敦朴无华,邢夫人一走便亲往缀锦楼来。谁知园中姊妹已稍得了此话,多已聚来了这里,邢岫烟垂首粉面合嗔,命人献茶上了果子,又纳喜道谢又施礼,正坐着彼此的说话呢。因听凤姐来,接入请坐越发不好意思的,忙亲捧茶上来,施礼道:“妹妹自住了这里,别人且不用说起,只给姐姐白添了事,只说亲去磕头谢了,可巧这会子得见,我只好当着大家谢过姐姐了。”说话便要拜福下去,凤姐止他又还礼道:“正是姐姐事务繁杂的,并没有照看好妹妹。才在来的路上,只叹亏待了妹妹呢,妹妹受的委屈,别人不知焉能瞒了我去?这会子眼瞅要去了,我也尽心的张罗张罗,算能补一点心倒罢了。”
      探春笑道:“常日一处的闹着,倒不觉得,只说一离开了,心里便忽刺觉不受用的恼人了。怪道古人总费大笔墨在离愁二字上头呢。”凤姐吃茶笑道:“所以人笑话我原有些呆的,纵你们大家也不过两三年的工夫,也尽是要离了我这五指山的,我所以平日能担待的尽也替你们想到了,也免得离了时心里白难受的意思。”李绮笑道:“再没见凤姐姐说话只概以类比的,又拿人白凑趣了。”邢岫烟听了凤姐始说的话心酸呢,听了这话也笑道:“只我想大家厮混了一场,若到了皆离了这园子的一日,往后还能时常的彼此见见倒罢了,若各人连见一面也不能,又岂非一大憾事。”惜春那里坐着笑道:“阿弥陀佛,我说人只自寻烦恼的,可见只应了我的知识了。”李纹笑接道:“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过了今日这里,还总想着作什么,人到底该知足才好。”林黛玉在这屋里自是送喜了一回迎春的,只觑瞧将妆新的人摸样态度与平日不同罢了,吃了茶也笑道:“凤姐姐未雨绸缪的心肠固然是好的,只竟有更尽善的法子也未可知。”正说着话就见李纨也才来了,凤姐一眼看见素云手里的锦囊,便忙使了眼色给李纨,过来拉手只催邢岫烟道:“看你们都在这里热闹,竟忘了太太,太太早命我传话叫你赶紧的往那边去呢,这会子舅爷舅太太也只在太太那里了,再迟了去,太太自然不好说你,竟只怪我误了他的令了。”林黛玉见是这样先立起笑道:“咱们也都散了罢,凤丫头这会子越发撵这屋里主人呢,难不成还等当家人再只撵了咱们散了去不成?”又向李氏道:“嫂子来的不巧了,人家说话要去太太那里,只怕等不得嫂子的恭贺了。”众人笑着站起忙作辞,邢岫烟送大家出去,回身见过李纨,受了祝辞,施礼谢了。凤姐早道去,拉了李纨一同只去了。邢岫烟对妆拢了头,蓖了两鬓处,丫头伺候又略添换了件褂子,自往邢夫人处去不提。
      荣府中行事,坏事宁可不说,好事只一传十十传百,才半日功夫,上下尽已知乃是邢夫人出风头的时候了。午饭刚过,邢夫人这里便是渐有人来了。先便有冯紫英并赵侍郎两府上打发两三个女人送来喜礼,邢夫人命放了赏,来的女人只道了喜茶也不领的辞去了,后脚只见赖家妯娌二人,来登家的,来旺家的,吴新登家的,戴良家的,张材家的,后又有林之孝家的—尽先两府中管事的堂客约了聚来。进来给邢夫人道了喜,便王善保家的请至外间,陪吃茶稍用了喜庆糕点,遂放了贺喜份子便辞了各自忙去。接着就有本家的奶奶来了五六个,多不过细巧针线尺头之类。和邢夫人也只略坐坐,吃了茶,说了几句话,领了邢夫人赏与的珍果喜酒等包裹,皆也辞了去了。
      周瑞家的与平儿几个大丫头候时候的方进来,也有表礼示贺,独周瑞家的出银五两居这起人之头份。李纨早使人打听,只等尽去了,方带着他姊妹们过来,众人刚在邢夫人两厢坐了,门口又传尤氏伺候王夫人,并周赵二位姨娘也同着来了。尤氏又带过来文华佩凤两个侍妾,同着各人近身侍婢,一起络绎而进。顿见堂前花团锦簇,钗闪珠光,热闹富丽异常。
      王夫人只使玉钏将一小巧锦匣交付邢夫人手中,邢夫人张手请王夫人桌那端坐了,屋里众人方复坐下。邢夫人一手接了锦盒笑道:“二太太同着沾点子喜气罢了,何苦又客气的什么?”只紧握了锦盒假意推让一番,只道“留着给宝玉罢。”王夫人笑让道:“使不得,一家子亲骨肉,平日并不分了你的我的,这会子又留给谁去?不拘谁拿着使去就罢了。”邢夫人一笑作罢,将锦盒只放了手边。
      邢氏此时也早出来和王善保家的迎客答谢的,并一一收了礼,只于专供的一方铺了红毡的八仙桌上摆放。众人只排列了齐声道喜。周赵二人献了贺礼只辞出去了。邢夫人笑吟吟道:“都快坐了说话。刚好这会子也将饭时了,我就留了你们大家同了二太太领一杯早喜酒再去。厨下早起想也备了新鲜东西,咱们娘儿们只管赶晚用了,明日再说明日的话。我说话等同请了你们大家,谁再说不领我定不依的。”众人只道:“自然与舅太太、太太们同喜同喜。”邢夫人命添了果子糕点,又使丫头叫邢岫烟来亲为添茶。邢岫烟半日出来,先给王夫人道了安,接了丫头递上的小官窑细花茶壶斟了。
      尤氏坐着笑道:“这会子请你亲来不过礼面的意思,我自然是经过的人,实说这样喜事看忙的只是亲近人和跑腿的,只各人心里何尝能和平日一样呢?晚间走了困的时候也是有的。越性做这两日的皇上,只管保重自己,一概事情只凭着去,只等那样日过礼完事,这正经才是理。”李宫裁笑道:“嫂子说的话很是。”王夫人也笑道:“好生歇着罢,这里并没有你多少事,姑娘倒托实,我们自不忍心的。”邢夫人便笑道:“既太太这样说了,你就听好的罢。”邢岫烟红彻了脸,低头辞了原归房去了。
      王夫人笑道:“今儿大约有几家世交也来为侄女儿送路的,我也听底下的人私里说这话呢。太太和亲家太太商量着,那日花轿在哪一处接了新人上轿才是?”邢夫人笑道:“也不知怎么就使外头也知道了岫烟出嫁的话。若说喜日那日花轿出入经过那一处,恐怕还得要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王夫人点头,拿杯吃茶。那邢氏只一言不发,满面喜气,只是凭邢夫人裁夺罢了。原来邢夫人虽已在此有年,然因贪财而进越俎代庖,只独调度裁管着娘家一应经纪事宜。邢德全性散漫,邢氏自是忧心,堂上双亲早绝,邢氏只当邢夫人是家姑一般了,平日尽只言听计从。
      王夫人心知薛姨妈今后正经只有指望着薛蝌了,见邢氏无事只独坐,搁下茶杯便向他道:“只忘了给舅太太道喜了,从今往后咱们更该是一家人了。”邢氏只一笑起来深施礼的谢了,并不轻启唇齿。探春惜春方与黛玉、李家姊妹等过来,向邢夫人邢氏王夫人各个俱复道了喜。邢夫人摆手止了笑道:“今儿听了一天的这话了,也叫人的耳朵歇歇罢。”说得众人一笑。邢夫人因独招了黛玉到跟前,揽他身侧坐了笑道:“这一程子我早听大姑娘常只在老太太跟前问安问好的,不亏了老太太偏疼你,倒教你们小辈人替了我跟你们二太太只尽了许多心。老太太也果然渐渐的好起来了,这岂不又是你的阴鸷功德一件?今儿也不能歇着,亲走来这半日。真真怨不得上房里都疼你。”黛玉笑回道:“这总是应该的,原也不值什么。舅母也是爱惜才说这样话。”邢夫人听了更只恻隐疼爱心生。因常日黛玉每来问安,便只欲赏了什么才好的,只又高不能低不成的,竟长时未施过恩手的。此刻拉手的一起说话,只将自己手上今日得来的赤金簪宝的一只戒指悄塞给黛玉,因近使了眼色给他。
      黛玉知道邢夫人今日高兴,又想讨了老太太的好的,方这样,只好不露声色的自掩了。不觉得拿眼对看了,意在只谢了。邢夫人亦只看他颌首,因嘱黛玉原回去坐去。这样事众人多不知意,只凤姐恰巧出去传了邢夫人话,回来只在身后等回话时刚好看见。一时王善保家的得了话,进来便回邢夫人使众人更衣预备吃饭了。邢夫人请了王夫人,凤姐自招呼众姊妹。邢夫人自去更衣,一时回来坐了笑道:“吃饭时只管消停吃饭,能吃酒的多多的吃些,方是显的心虔了。只一样,各人再不兴说起贺喜一类的话来,闹得人头痛。”王夫人听了一笑。众人只回了“谨遵太太吩咐。”只见丫头媳妇收了杯盘果点,侍女等调理好桌椅,当堂摆放两桌,屏外摆了一桌。王夫人邢夫人和邢氏上首桌坐了,王夫人另唤来岫烟,丫头进去又出来回各人拘泥不想来,王夫人于是使邢氏也进去陪他女儿,邢氏去了一会子出来道岫烟只使他代陪这里的人,房里有丫头,晚饭也早备了份只自吃呢,王夫人笑道:“这样就罢了。”黛玉探春惜春也只和邢王二人一桌的坐了,邢夫人又使李氏二姊妹也一起。下首一桌尤氏李纨凤姐坐了,又使文华佩凤玉钏彩云打横的坐入。屏外一桌王善保家的领着,周瑞家的,素云,平儿,银蝶,侍书,紫鹃,惜春的丫头墨画,几个人彼此推让的坐下。
      就有风姐的丫头丰儿进来回道,贾母留下宝玉只同着吃送过去的那一份,宝玉另使只叫袭人去。王夫人即命人去叫袭人来这里。许时菜品渐上的齐了,邢夫人命人请了贾赦过来,众人见来俱离席鞠了安,贾赦使不必拘礼,只执杯略领了一口酒,和王夫人邢氏互致了喜,便原回来处自和众子侄另只聚宴。这里如这般宴用时一应添著,斟酒及换盏皆悉属素日众侍女做的。邢夫人知道众人里有好酒的,便命侍女拿了个洋漆竹根雕花的合套骰盅来,只叫往尤氏等桌上伺候,尤氏先赏了这侍女,道今日原不同于平日,需要用心伺候的话,因和侍女只耳语了。一时接来风姐前请酒,一个只斟了,这个摇竹根盅子,骰子也原是坚木所铸,半日听其声响只压过一应响动。凤姐听够方命住了,因规矩只报了骰子里面单或双数的,凤姐连报几次皆只错,只好吃了数杯。侍女还接摇骰盅,凤姐止了笑道:“打量我出来身上竟分文不拿的。好孩子,今儿倒也听话,倒只替想孝敬我的人手酸了这半日,只这杯酒吃了,奶奶酒想也足了,接下来我可要亲看点子了。”又取了荷包拿出散银打赏了,正要说,尤氏忙低了声笑谑道:“今儿得这样便宜,还不足,发什么酒疯呢,也让人瞧去,谁的脸独红得和猴腚儿似的,还好意思卖乖。”凤姐笑道:“我只和小孩子这里说话呢,这又是哪里的嘴这样快,竟不是驴槽只出来个马嘴不是?”佩凤文华只忍俊不禁又不敢笑,李纨玉钏彩云只看笑景且止他二人,又指指邢夫人那一桌,于是文华请凤姐由他代喝了门前满酒,凤姐尤笑道:“真心孝敬的只这会子不代喝了这酒,倒使旁的人喝了,什么事呢。”尤氏只装没听见。下该文华佩凤等几个人皆一次猜中过关,此桌俱猜了,凤姐令侍女只去屏外的桌上。一时只吃得酒过三旬菜尽五味,饭也有吃的也有不要的。贾赦处又有侍女来回话,道另叫备了汤,邢夫人只命呈了来。
      等汤上来看时,原系红枣,莲子,山药,桂仁,荸荠,百合,雪莲,燕窝,枸杞,各色所用俱切成一般大小,去皮除了核切碎,只莲子枸杞原样加入,更添了蜜桃杏子葡萄等果脯,内调西洋雪花散糖和蜂蜜,加了内用芡粉合成,只使官窑釉彩的墨色大海碗盛了,各桌一份。众人酒足饭饱,见了此羹,又闻得香甜,看似可口,不觉得只用得罄尽。便打听此汤何名,邢夫人笑道:“今儿连我也多吃了酒的,就叫他醒酒羹罢。”他姊妹笑了道是即是醒酒羹竟无酸味,只是香甜的罢了。邢夫人笑道:“我只说合老太太脾气大不一样,好吃便多多的吃了,好使的日日的用了,竟只管弄那些细巧繁琐的道理又白做什么?我只听香甜就好,也不管他名字八字的。宝玉今日若来这里一处着,你们必是吃酒行令起来,竟没有我和你们太太的事了,才是好呢。”说话早撤了残桌,平儿袭人等过来叩谢了。
      各丫头伺候盥手漱口毕吃了茶,王夫人便先辞去,李纨也辞了送回。众人俱道了安接连辞出。只林黛玉后谢了邢夫人独赏,方才道了安作辞,邢夫人只命人拉了自己的车使送回。林黛玉和紫鹃坐车出了邢夫人院子,见天已戌时,想众人定只顺脚去了贾母处定昏,也便过来了。
      进门时果然只见才在那边吃饭的人一个不差,俱是已先他进来,正和贾母说话呢。贾母只等林黛玉也进来,便坐起笑道:“颦丫头也吃了喜酒了?瞧脸上也红红的样子。”众人皆道酒令只脱不了滑,竟是吃定酒了,又道岂有喜酒不吃的。贾母笑道:“你们大太太就好行了你们大老爷的惯令。”凤姐便笑道:“颦儿今儿也沾了喜气的彩头呢。”黛玉只在贾母近边坐着,使贾母瞧了,又回了邢夫人赏的话,贾母点头更加高兴了。凤姐只站着笑道:“我们太太今儿只夸妹妹孝心虔呢,见天的辛苦来这里问安的,到底是太太,所以赏了颦儿,只说原是代太太各人尽孝心呢。”贾母听了只一笑作罢,探春谑笑道了“醒酒羹”的话,贾母便笑道:“我这里也得了,命两个小子抬了火盆,只架着带了盖子的厚铜钵子拿了来的。不过是常日见的八宝羹罢了,那边多加了几样果子脯,山楂糕,你们竟不认得他了。你们太太说是醒酒羹,原是知道都吃酒的,有意哄哄你们,竟只认真拿来这里混噱。”众人一笑坐了会子,贾母再问了俱已吃过茶才来的,便命散了各自归房安歇。
      凤姐回家进门时天已近亥时,顾不得歇口气,坐下便吩咐平儿命人传了管事的人来。林之孝家的正在园子里查值夜一干人等,听说凤姐叫去,只得先过来。进门只见赖二家的,林之孝,张材家的,吴新登家的,旺儿和他女人,周瑞家的,并二门上掌事的也前后的到了。众人因依命在凤姐房门屋外只自寻了下处高低的各散坐。丫头半搭了帘子,房门槛内挪了杌子凤姐坐下,隔门帘只露出膝下裙子,就听道:“你们手底下立刻各选几个精壮的人来备着,明儿早起卯时三刻前使来我这里。别一个个的只蛆心算计,原不是府里正经主子小姐,把这一两日的差不放在心里的,再怎样也是看太太的脸,老太太还担待几分,更不要说我这里了。若哪个只吃了熊心豹子胆听叫只迟一步且试试!先我这一关铁定别指望能过了。总看各人一辈子只头一回的大事,一个个好歹只别烂了心肝!你们哪个人手里的两日里闹出事故或吃酒误事,我只和你们这些管事儿的说话,到时候竟不要怪我只不给留脸。倒别说我这会子说狠话,太太巴巴的只和我发了话的,我也只这们着了。赖好只用心这一两日便完了,也是大家的个尊重体面不是?”
      正说着,见平儿和王善保家的进来,凤姐使王家的那边脚踏上坐了,陪笑问道:“太太怎么说?”王善保家的接了丰儿递来的茶杯称了谢,转面笑回道:“太太原来说先在帐上总支了,奶奶只仔细留了账目,过了事,太太各人再填补了,只为奶奶便宜行事才这们着。平姑娘去传奶奶话,太太也说叫问问奶奶的意思。和奶奶这里说话的工夫,太太想已打发了人给银库房里说了。银库房得了太太的话,奶奶更不用费事的。”凤姐听了沉思,便扭脸向外头道:“彩明,先叫各人留了明儿应差的人名儿来,说准了早起卯正过了,后半个时辰里,我是要按单子点名好派差的。别叫这些大爷奶奶只管守这里,误了各人底下正经差事。”彩明应了,自在外头弄起了花名册。
      凤姐转面笑道:“既太太使人去了银库房,何不越性估量了现支了来,只交了这里不更省事?你瞧,我也只明儿大早起的,便是要发使的。”王家的无可言对。凤姐停了一回,笑道:“太太说在这边帐上支了,也是这个意思。我也白问你了,既是太太的主意,我也只听命就是了。”王善保家的便起身笑道:“亏了是奶奶,能为太太周全着,要不怎么说拳头总离胳膊近呢?我这就去回了奶奶这话,太太听了也好歇下。”说话便辞了出门,走路心里只估量一番。
      屋里几个人完了事也陆续出来,一路上只听说道:“那边太太是一毛不拔的人,这差也是白当,别指着捞了好处的。”“倒是二小姐的事老爷出面管的,尽散了铜子儿个个的也赏了,外头的姑娘也只尽主子的体面高兴了。主子只白揽事儿,底下的人也只好白出力去。”悄声谈论的各个下去应事。凤姐这里接了彩明弄好的花名册略看看,便吩咐了几句使去银库房现支一千五百两银子来。这边也得了邢夫人处的话,也顾不得说话,存了凤姐的对牌,只现付了银子,便熄灯歇息完了。
      凤姐这头见银子来,因使皆下去,又叫旺儿在外头暂候着。平儿伺候款了外面褂子,小丫头早拿了沐盆、水壶门口的等着,丰儿等伺候凤姐卸妆盥漱毕,凤姐命取出银鼠灰缎的水田宽褃家常敞袖短褂子穿了,往炉鼎边贾琏常坐的椅上坐下,因使银手簪子剔牙,说起晚饭时的菜来。平儿自在收拾桌上的银子,凤姐因道:“不用锁着了,过不了几个时辰竟是要使的。”平儿笑道:“爷这一程子总回来的晚些,奶奶睡下了,爷家来看见,又要絮叨不清了。”凤姐笑道:“他倒作梦呢。”因吃了茶,道:“我早合算好了,邢姑娘出阁和我多少相干呢?使的穿的陪的一应不用我说话,我只单管门头车轿装彩这些花呼哨的虚事,手上再掂量着行事,通共也化不了三百两银子。”凤姐见平儿呆愣只听,倒笑了,道:“红纱红绸连带流苏灯笼楼上现有的还使不了,娘娘省亲时还多有原封未动呢。明儿叫旺儿家的带了小子,只用车拉去给裁缝铺子里,管他或扎或堆了各样花样子回来只用,一并送亲车轿的缨络流苏,也给了工钱使结好,再只需多多买些大小炮仗 。下剩命那起人打扫,装裹挂贴事情了,可费我多少事呢。”
      平儿笑道:“奶奶原叫旺儿只外头侯着的,敢是再用才支了来的银子分去好放帐呢么?”凤姐笑道:“你头脑倒也转的快,便是这主意。太太一日不问了我对牌的话,我只乐的多找他几日的钱。再传话给大厨里,几日里薛家若客来了这边的,茶酒饭菜的动用大了,也叫在这里支了,也使不了多少去。俗话说便宜不过当家,我也是借了鸡的生蛋,粘着缝儿作蛆呢。”平儿便挪了银子过来,越性的拨出八百两,便欲将剩下的收进柜子里,凤姐止道:“再多留出些。”平儿便又往桌上的添了一百两,凤姐起身过去又取出三百两,平儿只抢回了二百两。凤姐便双手的划出一千三百两的放账银子,口里只骂平儿道:“你倒真把各人当巧呢是怎么?!”平儿便赌气背了身的道:“我也不管了,谁叫不是这府里的正经小姐呢。”凤姐早使叫进旺儿,使拿去一千二百两银子去了。
      丰儿掩了门进来,见屋里谁也半日不说话,只怔眼瞅一回凤姐,又看平儿,方引得平凤二人“噗嗤”一声皆笑了,凤姐因指点一回平儿笑道:“皇上不急太监忙,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可见得这就是你和我只不一般的地步了。”平儿笑道:“若太太听说奶奶已支了银子又使人打听银子数目,可怎么样呢?”凤姐笑道:“我天天儿的也有支项,不过一总的支了些,并没有可疑心处。再者太太刚刚儿的放了话给帐上,好意思跟脚的打听?既是拿我当了贼,可也犯不上来烦我揽了这差去,估量这两府里头,也少了日日想往上头只献巧讨乖的人去?”说着话贾琏也回来了,看桌上有银子便问起,凤姐说了明天的话,贾琏点头道:“你也省省呢,今日都在那边闹了好半天,打量此刻你们都睡了,不知道竟还只顾忙起这个。依我明儿后晌,仅半天也尽够了你手上那点子事了,横竖还有后儿一天的限。闹得我这会子被窝怕是还没暖和呢。”凤姐只笑道:“你倒来说嘴,干岸沿儿上站的派了水里头的好赖去。凡事赶早不赶晚。”平儿打茶吃了,伺候贾琏洗漱服侍了皆睡下,一夜无话。
      凤姐夜里忽想起一事,寅时四刻警心起来,平儿丰儿也起早的候着,伺候梳洗了。卯正时刻,果见昨黑令派来应名的人俱已到齐,彩明点了名字,凤姐使平儿带了旺儿家的领几个人去缀锦楼开楼门拿东西,又细嘱了平儿接下的事务。剩下的人凤姐派了擦洗家下车房里现有的一应车轿及套车的牲口。只几句话分派完了,又苛责训诫了必要仔细的话,便坐车来见邢夫人。
      进来就见又有两家世交遣人送来喜彩,只贺了喜便辞去。堂上赖大母亲、两三个本家奶奶和邢夫人坐着说话呢,见凤姐来皆见过了,凤姐站着问了花轿走经的门路,邢夫人只现使人去请问贾赦。一时人回了贾赦的话,道只从园子正后门来往礼轿诸事。
      凤姐得了话便辞了回来,恰是传饭时候,平儿回了话,伺候凤姐盥手吃饭,吃时凤姐便吩咐旺儿传话叫回一半车库牲口棚里的人,另行使作泼水打扫布置岫烟所住缀锦楼至园子后门的亢曲通路。凤姐一时吃罢只居家坐镇,众人依命各处经管,或有添补的,或有结余的只来往回了再领命现购存储。鸳鸯早传贾母话使不必到他那边立规矩的。
      至才要吃午饭时候,旺儿兴儿便回新人经过的园中路途俱应着凤姐的主意拾掇得差不多了。凤姐于是坐了车亲往验看一回,先命车由前院西角门出来,复绕至后花园之正门前命车秉正了停下,掀开车棚侧洞帘只望出去。原来此后园门平日并不开的,出入只走两侧小角门,现只开启,内外各挂了一对红纱宫灯,门楣正中红绸巧结了盆子大的花,两端沿边框只垂了尺许的流苏。围墙两边依墙载着柳树,此时树枝枯垂,只与门两侧近树上各略挽扎了零星缨络细巧红纱花朵,点缀喜气。暗橘色旧漆厚木门扇才擦洗过,双扇各张贴了吉彩画幅,早有清客相公只使红联撰写了喜庆对子挂了。凤姐看了点头。旺儿家的车边回道:“通用的红喜字园子里的姑娘们剪好了,细算了数目,红油光裱纸剩下的平姑娘记了我看着命人归了库里。依奶奶的意思,那些喜字等正日子再命各处通贴出来。”凤姐点头命车缓慢只进了门往前,因说了喜字宁可小些,不可越了迎春的旧样儿。旺儿家的回道:“知道,奶奶说了我仔细记着的,最大的缀锦楼正门和后门上两处灯笼上的也不过巴掌大小罢了。”
      凤姐一路至缀锦楼,所见两岸也尽红苏纱花彩灯的已缀点的喜气洋洋,如过年一般。缀锦楼门头亦是红彩飞扬,吉庆华丽。知邢岫烟几日里自在邢夫人处,只到迎娶时装新好了方回这里应典,便不进去,才要使顺路往回,恰有邢夫人打发人来叫去,因便过来了。邢夫人见来使坐了道:“珠儿媳妇子才走了,你要的那满满一蒲篮的喜字,亏得他们姊妹们和各人丫头手快,在我这里搭伙的剪好了,都才吃了饭,茶也不用的去了。吃饭时节姑娘们都说了,你的事务办的好呢。我也就不多说了,这里头的银子呢究竟是从你手里支拨的,我还信了谁去?你也竟能依了我的意思弄得好了,只尽可使底下薛家来的人看得过眼去。再尽着那日费些心便可完了。回头我得了新鲜东西再赏你罢。”凤姐听说心里不免愧悔,笑道:“太太又赏我什么,太太的亲侄女我的亲妹妹一般,我总是个闲不下的命罢了。既揽了这样一个大家的事来,也便是这样了。邢大妹妹去了,底下家里的几个姑娘焉不是家里的事?俗说打墙也是个动土,我既现盖房子何说了打墙又动土的话去?自来何等大阵仗咱们没有经过的,何苦在这两日的事上太太说这样外道话去呢,太太也多保重才是。”邢夫人一笑,凤姐见已无话,因辞道:“珍大嫂子想是在老太太那里,我还有话跟他说的,我竟去了,太太也好歇歇儿。”邢夫人点头,命王善保家的送凤姐出来。凤姐只回了屋里来,进门往里头寻炕边歪下养乏,正自叹息着,平儿因赶空问了这里的话。
      第二日不等早饭毕,薛家便打发了几个女人带了两队小厮抬来了聘金聘礼,薛蟠也亲来单又携各房的礼使人发放了。先时这里便遣人往去薛家发了话,是以此行来往只概经由后园正门而入,途经凤姐使早布置的那条路径。贾琏等俱是家下守着,听门口人跑进人传话来了,早往出接了薛蟠,让进书房里坐下吃了茶。
      邢夫人这头单接薛家来的女人,凤姐尤氏陪着吃茶说话,命厨下备了客饭招呼了。薛蟠由贾琏贾珍陪着逐一拜会了贾赦贾政邢德全,略互只道了喜说了几句吉庆话便辞出,依旧回了贾琏书房这边,凤姐早叫作宴席款待,贾琏贾珍宝玉陪着,贾蓉贾琮贾环下首桌坐着伺候,几个吃酒划拳,朗声喧阗只尽自挥洒起来。酒罢薛蟠等辞去。
      至晚邢夫人打听贾母已吃了饭,便领邢岫烟过来拜辞贾母。邢岫烟略穿了身新鲜衣裳,当堂向贾母展拜叩首道:“侄孙女儿就要去了,特来给老祖宗道恼。在家里这几年,给老祖宗凤姐姐白添了烦恼,心常不安的,只过去了,常时供了香龛,日焚香祷祝老祖宗长命百岁也罢了。”贾母榻上拥袭靠坐着,见他略施了脂粉,越发秀丽雅致与往日不同,又听说了这样几句话,竟是个聪敏乖巧的女儿,命人扶起来使坐了笑道:“你姑娘止你一个亲支的骨肉,常日该多来瞧瞧他罢了。能有这样孝心,可见得是个好孩子。”说了便命鸳鸯拿来一柄掌大的绿玉如意来,亲递给岫烟道:“都知道只是明儿的事,你是个有福的,我先替你早看你那婆婆是个好相处的,家世也罢了。太太竟还带了丫头过去吧,都须好生歇息一晚才好。”邢夫人应了“是”,岫烟复叩谢了赏赐,和邢夫人道了安歇,拜辞了,娘儿两原一车的坐了回来。进屋邢夫人受了礼,只使岫烟早早安歇,命人叫了贾赦使看了贾母所赏。贾赦对了灯影略看了会子笑道:“老太太终究是老太太,倒省了我的事。”邢夫人因思此方如意乃贾母亲赐陪嫁压箱之物,也不好自专罔替的,竟觉无可不可了。凤姐这头得了这话,便向平儿咂嘴的道:“乖乖!竟比迎春还当亲了,只怨咱们二姑娘笨嘴笨腮的合木头似的,怎么怨得上房里不惜疼呢。”
      薛家此日喜气盈门热闹非常,自不必说。两家又是亲上做亲,互相托赖更显礼仪雍契。夏金桂只亲接了新人进门。那金桂只浓妆艳抹,实想于人多处以头脸能比下去邢岫烟。知邢岫烟亦是大观园诗社挂过号的,便暗只思忖降服他去。邢岫烟只因居留荣府有时,深服荣府中礼致入微一丝不乱,只觉大有可鉴,夏金桂之行事做派也早听闻得一二,自思只拿礼待他,料还能怎样去。自己并不比香菱该受了他的瘴气的。是以常日事无巨细只依序礼让夏金桂在先,倒使夏金桂无机可寻。薛蟠见家渐大也收了些心,居家行事也拿起了当家主事的派头。薛姨妈于是撒手将家下一应里外事务尽交给薛蟠夏金桂裁夺。因思先只使他二人糊弄一时半时的,若临事证实他们不济时,再好交了薛蝌两口也为时不晚。薛姨妈见邢岫烟处事沉稳,心思细巧,心里有十分的疼爱,因上有夏金桂,面上也只好露出三分罢了。如此一家子也得清静过火起来。这日梅家便遣人来,主意商榷迎娶宝琴之事。薛姨妈只交由他弟兄妯娌两房去斟酌办理。不日也是风风光光启发了宝琴不提。
      第五回 柳小五承芳绛云轩 怡红子赋春秋爽斋
      却说时及复将冬尽春来,那孙绍祖欲要省亲归故居一番,需得三五月之久方能回来,早定了只明日一早便率一干仆从人等启程。
      迎春正自与几个人复只检看拾掇需备的一应随行箱笼包裹,孙绍祖走来因觑看迎春面色,便冷笑了,谑道:“奶奶倒殷勤。只平日里总百般不如意,哭丧装病,捏款拿派的,今儿只等得我要离了家了,倒是得了巧宗,你也好往你那位见钱眼开的老子那里只偷运了我的家私去,瞧只兴的那样!我索性把箱柜的钥匙统交房里人掌管些时候,也免得我在外日日悬心。说不得你的箱笼首饰也一并由他暂管了。如今你是我孙家的人了,凡这里一应大小物什鸡猫猪狗的,无不是孙家的,岂不得都由了我做主罢了。”说着话早往椅上坐了,丫头伺候斟茶,孙绍祖且吃茶,却把眼只瞅着迎春。
      迎春听如此一说,更看孙绍祖面上又是一副“临死也要踢他一脚才合眼”的样子,只气得撂下手上拿的鞋袜,进里头扑倒炕边不禁哭了。那侍妾名唤香九,本是孙绍祖偶在市上遇见亲买来的丫头,原名唤作真儿,因自头上只插着草标卖身葬父的。进门略改了旧裳头脸,越发显得品貌不俗,孙绍祖便另改唤作香九,意谓香气久远之意,没有几天的工夫孙绍祖便霸占了他去。
      香九既投身为奴,又得半主之份,便只知伏侍得孙绍祖高兴,能得了许多好处。目今来了已半年,早生了邪魔志气。知道迎春敦厚懦弱,便心里对他毫无矜持尊重,进而嫉忌怼判,此刻听见孙绍祖只使他管家,便上来抓巧献乖。早听得迎春只在枕上哭,便停在房门口作劝道:“好奶奶,好菩萨奶奶,只明儿爷竟是要去了,何苦又哭起来?依我说,同妹妹大家一起伺候爷高兴一时半时的,赖好也是个夫妻常情。只顾自己一时不受用,倒让爷也没趣儿。”孙绍祖只当香九劝慰的,不想听了这话更只一发的忽恼了,将手中茶杯向地上砸了个脆响,便几步到迎春跟前,扯了迎春胳膊,抬手便准着脸的打了几个耳刮子,指骂道:“叫你只哭丧!我哪里又对你说错了话了?要哭只好找你老子哭去!谅你的财蛆老子如今也管不了你,你那老子得了好,且偷着受用,你进这门竟不是了秤砣,来白压斤两来了,你倒压秤!也数你贾家会算计人,让旁人一样吃了闹肚子疼,凭谁只打卦也别想拿我当呆王八,我便是遭着了蛆心算计,竟不是一般的端端正正只娶了你进门?却日里行事连房里人也尽不如,可见得我倒霉,倒请了小鬼当菩萨供着!我只恨不得一根绳子勒死你,除去孽障!”迎春手抖的辩道:“原是你这里混账世界,连个规矩道理也全无有。”孙绍祖哪里容迎春只拌嘴,更只拳脚相加起来,自己也面红耳赤的。
      一旁绣桔也不知哪里的力气挣了众人拦着,冲上来将自己档住迎春,口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说的。孙绍祖住了手,气忿忿将迎春房里的丫头奶娘乘势摔骂一遍,香九方才上来惺惺作劝,请了孙绍祖出去。
      屋里众人扶迎春歪在床上,见迎春直哭得气噎神迷,皆只敢怒不敢言。绣桔半日抖着,蹲身依伏迎春枕畔抹泪劝道:“奶奶,奶奶,金子掉了粪坑里,总还是金子,房梁倒了压死人,玉石纵打碎了,那听响儿也不是了茶碗声儿。齐王韩信还有讨饭的日子,大人总须大阵仗。我知道奶奶实是委屈得受不得,但只瞧着又是今天这样日子,我劝奶奶能着收些……”迎春不等说完,哭咽得道:“凭是什么日子也没有他这样下流作孽的道理。”绣桔深恨香九原比迎春摸样好,却总使坏心,知有他,底下竟是还有迎春的苦头,只着急劝说:“奶奶只多想过了明日以后罢,这会子总该是忍忍的,也妨气恼伤了自己。”迎春道:“都是大老爷弄下的好姻缘,我只白添限,纵我这会子死了,也不过子填父债,既这样不如早填完早托生,教他越性弄死我倒干净。”哭得一回,因思起明日的事,慢慢坐起身静定了会子神,下地自往妆前坐了。
      房里诸人忙伺候盥洗了,迎春对妆只见左腮下一记乌青,一腿根外侧又因方才叫踢得只是钻心作疼,不免又流泪不止。正在气噎咽堵的往脸上施粉涂了唇,不知何时那香九已站了门边道:“知道奶奶这里梳洗着,我才已叫他们摆好了酒饭。我只道奶奶身上不好呢,偏我们那死心眼的爷只是惦着奶奶,道必要奶奶一起吃上几杯方图了热闹喜气的意思。我劝奶奶竟不要冷淡了爷的一番心意了。”迎春忍气道:“知道了。”香九便一扭身去了。
      迎春正要起来才看衣上尽是泪泽且皱褶的,因又使伺候的换了。才要举步出去,只听得一声断喝,孙绍祖已现了门口指骂道:“就只你这丧门星,倒专会拿捏人,还得我亲来请你一回是怎么!”迎春只惊嚇得欲出去,却孙绍祖当横着门口。孙绍祖乘着酒气便往迎春脸上只捏了一把,换了笑道:“好个标致的奶奶,这也只我供养的这么个样。若再只去去你那丧气样儿也好了。”迎春见他当着人全不顾颜面分寸,羞恼情急只顾侧身夺门方出。
      孙绍祖跟了后头,口里啧啧只狎意谑叹。迎春步入堂上,转过隔屏,便见香九与那几个丫头正在一桌山珍海味前围坐,见他来,几个丫头起身只站开些,香九却装着吃酒原样不动,一眼瞥见孙绍祖在迎春后头,便立起笑道:“奶奶来了。只有了奶奶,今晚这酒也有了给大爷饯行的意味了。奶奶请上坐。”孙绍祖听了直往跟前去笑捏一回香九脸腮,两个便只惺惺作态起来。迎春直等得孙绍祖坐了,方近前来,因度了位次,香九才站起的位子方是自己的,然香九却只顾站住在位前,迎春只好跟前的立等。香九只忙为孙绍祖斟酒,且不理会迎春在旁等着让开,丫头因见这样只想笑又不敢笑的。孙绍祖吃了香九亲喂的酒,谑笑道:“笑什么,保不齐你们奶奶底下倒要认真伺候大家一回呢。”迎春只气得要走又忍了,只好绕步至孙绍祖对面,命取了干净杯子来,亲斟了,隔了桌子只双手的捧上,才要说几句口前祝好吉利话,孙绍祖却猛可立起只挥手的一掌,便打翻了迎春手上满杯,使砸在远处的碎了,口里便骂:“作个样儿又回去窝着各人房里受用便完了?一点的诚意也无有。我跟你有仇呢?奶奶?”骂着倾了半截身的把脸欲凑近迎春脸的兼口里狎谑笑道:“我想跟奶奶亲香亲香也这般难了。”说着因使了眼色,香九方挪了下首坐了。迎春看在眼里,便知他二人只欲拿他玩涮戏耍了,早又忍不住双眼落泪的,才往位子上方坐下。孙绍祖只顾拿了一杯酒便往迎春嘴上送来,但见迎春面上泪迹,登时恨恼只放下杯子,便推迎春道:“去去去!见不得你这死气样儿!真叫晦气!”迎春连人带椅几不曾跌到,孙绍祖又接连一脚踢得迎春踉跄了几步,使远远摔倒在地上。绣桔与两个丫头忙搀迎春起来。
      孙绍祖坐下便命那几个丫头也上前围坐,见那起人只踌躇,便道:“这个家究竟我只说了算,竟不许蝎蝎螫螫的。”因手指迎春道:“他是你们做什么的奶奶?饶我化了那些银子还买不来上百的丫头呢。不过装模作样只哄你们这起人罢了,想来不过图了个大价钱,呸!”香九知他乃临醉屡只道此,因劝住。又叫那些人也围桌坐了,孙绍祖见已全无方才热闹调笑兴头,因又指了迎春道:“叫他过来,给大家统斟一番酒,只小心谢了你们伺候得爷高兴,若他肯斟便罢,若不斟了今日这酒,便是全屋里的反叛!今后倒叫他只管要仔细!”迎春也心知孙绍祖酒劲烧燎得魔性发了,暗只叫苦今日这坎儿是过不得了。
      一时屋里奇静,迎春一步一步走近来,有个伶俐的丫头另取了待换的干净杯子,又伺候递上小巧成窑斟壶,迎春半日手抖者斟了满杯,便往孙绍祖身边来,扭脸只双手的擎上,见他仰面不接,万般无奈咬牙横心,只得跍嗵一声跪下,扭脸将酒杯只举过头顶。孙绍祖见了迎春这般方始得意,却依是不接,只略低头就迎春手上嘬吃一口,又咂嘴使筷搛吃了几口菜,回头接嘬吃迎春的酒,又乘兴头和桌上众人调笑几句,如此这般,用了半日工夫方才饮完,便又划拳吆喝起来,迎春只跪不敢起。
      一时孙绍祖饱嗝连天,又命茶吃了,方香九和几个丫头搀了往香九房里去了。绣桔见去,因劝迎春也回房,迎春只摔开手迁怒不理。丫头也不敢劝他,等不得便只寂声轻拿的拾掇了。绣桔命人伺候与迎春展铺了衾褥,拾掇好了,回了话,见迎春只纹丝不动,只好也陪他跪下,禁不住滚滚的落泪不止。
      迎春只是体罚责身使娘家风格尽失,思想百转的泪也早止了,却只越发不能起动的。旁边的人见他木雕泥塑般,侯了半日也嘟囔的皆下去自便。香九这头听了丫头传话,自披衣出来隔远只略看了看,便原回来,孙绍祖因问何事,香九只支吾因劝了安歇。孙绍祖疑心便也出屋寻看,见迎春伏着椅子还只跪在堂前方才的那一处,便冷笑回来,进了被窝却辗转了一回,因豁被坐起气道:“有白跪的不如伺候伺候大爷睡觉!”香九忙命人叫迎春,绣桔扶迎春进来,至门口因禁足,香九引迎春近了榻前。孙绍祖见他满脸已干的泪迹,又不胜疲倦,却只作苦作歹,更气恼得因欲制他,便只吩咐道:“过来捶捶腿子,明日早起还指他上路呢。”迎春却只一动不动,孙绍祖便欲跳下打他,香九见迎春今日作践的也够了,且自己早哈欠连天,忙只劝住,伺候挪了杌子给迎春,因劝了几句。迎春方榻前欲坐,孙绍祖便看他冷笑止道:“没人时你只跪神仙呢,真个是犯贱是作什么,在人前又拿捏的什么款?既你乐意跪便原跪着伺候,还能得我高兴呢。”迎春便默然屈膝跪了,抬手始伺候捶腿。
      孙绍祖叫香九只管榻里头自睡,丫头伺候端了茶上来,孙绍祖吃了,迎春也不理。孙绍祖一时这只腿一时又那只,于榻上翻身仰伏的只使迎春伺候。静奈得鸡已叫了,孙绍祖早呼呼大睡,迎春还只顾有一下没一下捶着。忽外屋壁角钟声报时声响,孙绍祖一激灵醒寤,一眼看见迎春伏了床边,似睡去,身子却时有哆嗦。因想起夜里之事,便冷笑道:“到底是奶奶,就舍不得我去得这样,真真贱骨头!”香九也听说话才醒转,一睁眼见了迎春,心下便只怨他一夜闹得没有好睡的,口里也是嘟囔不休,且叫人伺候只顾着收拾自己。
      外头伺候的人已在门外听唤回话,里头迎春慢慢起身时,不妨脚步踉跄只跌坐杌上,孙绍祖便命伺候盥漱,迎春刚要站起,怎奈头晕心跳脚下不稳的,忙把住床栏杆方站住。孙绍祖见他不支,便骂道:“自作死,当不得人用的货!”香久早往跟前伺候卷起孙绍祖衣袖,围上胸巾,试水叫添了热水,拧了手巾服侍盥漱。
      绣桔也因走了困,只在枕上和衣打了个盹,忽听人声寂寂,猛想起迎春,忙便过来。近门口见迎春那里摇摇欲跌的,也不顾香九的房间,忙上前接扶住,见迎春双颊绯红,使手一摸便失声道:“奶奶发烧了,好烫手。”孙绍祖闻听过来略看了,因摆手命下去。绣桔搀扶迎春摇摇晃晃回来躺下,在被窝里迎春兀自发抖不止。绣桔使奶娘传话给孙绍祖,使要迎春的医药银子,半日香九方拿了一吊钱来,进来看了迎春面色,便将钱向妆台上撂下原出去。许时又见得红日携窗,屋下人来人往,伺候孙绍祖早饭已毕,换了外出行头步出阶下,扭头略给管家交代几句,一旁香九为系了锦彩斗篷,便众人跟着出来,大门口一干人等拉马早候着,见已出来递了马缰伺候孙绍祖踩鐙跨鞍,孙绍祖上马挥鞭先头冲出,一队人马顷刻绝尘而逝。
      迎春里头因风寒发热,只病的昏沉,只听得去了,便强打精神咽粥噎药,只盼快些好了,能回荣府。
      目下大观园里众人见残冬早已绝迹,那水畔一带柳岸已是绿纱烟罩,凭知春意。贾母早已望好,只因时下早晚气尚微寒,是以只怕重阴,一应起居餐饮皆依在暖阁中。
      这日晨曦渐朗,林黛玉鸟声惊梦,懒启星目,见日光迤窗,知天气晴净。枕上往思去岁芒种时节落花填径,好不另生怜惜。思距芒种尚待时日,何不早赏桃李,取个春日即景。因撩帷下榻,房里诸人见起来伺候一时盥漱了,伏侍黛玉对镜慢理妆色。紫鹃献茶上来。漱口吃茶已毕,黛玉往里头窗下常日擎龛的小小供案上的龙纹鼒里亲炷了香,合掌默祝了。门口已早传饭,紫鹃只命传,一时接进小几上摆好了便请黛玉。黛玉吃了盅红枣糯米粥,又只闻见竹丝小盘里葱花火腿薄饼香气四溢,使筷拈了半角吃了,咽了两口青笋鸡皮汤,便命将几抬至外间,下剩的粥饼羹汤只教再使添些紫鹃等吃。紫鹃依命使小丫头抬出饭几,伺候黛玉复盥手漱口毕,黛玉另他搁了茶且自吃饭去,自己于案上翻检出旧日手稿,因将那一张纸稿折叠好携了,吃茶毕便走出屋来。
      刚步下阶便听紫鹃门口唤他道:“姑娘的药才刚的煎好,我竟过出来姑娘先吃了药,再只散散去罢。”黛玉因立住回头笑道:“傻丫头,那汤药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只管记得催。依我说竟倒了他,等明儿有的再吃罢。”说话走去几步复转面嘱道:“把宝玉昨儿留的有字的纸仔细全烧了,也不要使人跟着,我只略转会子回来。”紫鹃见他一径去了,进来才吃了饭,和丫头几个人收拾了。自取黛玉的药吊子,因知药份贵重,此刻欲倒掉又不觉只浅尝一回,方知药味原苦,因啐了,只漱了口道:“竟忒苦得这样,横竖姑娘也瞧着大好过先了,竟免了吃这催命似的东西倒是罢了。”嘟囔了因连药渣只统倾尽,洗了吊子毕,又于黛玉书案上将些有字的稿纸拣出,才要点烛拿冷火盆来依命焚毁,又恐黛玉夜间失寐时或聊兴问起,便只向黛玉枕褥下掖了,才在门口问了小丫头黛玉大约去处,又唤雪雁几个人取了洋漆描花竹编针线笸篮,挪了凳屋门口台阶上下的坐了,且早晒太阳大家说笑手里针黹不提。
      黛玉这头径绕熟路,一时至山坡这边桃李花树下先时葬花之处,举目果见树树桃蕾虚势,枝头已有朵朵的开放,那杏树枝上却已满尽芳菲,蜂喧蝶闹了。树下落英零星新草茸茸,使不忍践踏。挪步往人坐过的一截横陈枯木上干草垫子上坐下,眼瞧一回花冢,因展开稿笺,略览看去岁因吃怡红院闭门羹,回来敏怀而自撰写的几句话来,看到末一句时,又不由自笑了。
      今知宝钗已天涯永隔,只又见无限春光反复眼前宁不心旷神怡,是以此刻因见当日愁思不觉得自己心里只笑叹一回,便只要撕碎了,让这一纸悲歌也随落花葬此也罢了。刚只折了方要撕时,不防一手由肩上猛可间伸来速只抽了稿去,倒唬了一惊。因立起身寻看时,却见是宝玉不知何时独自在身后呢。
      宝玉得手弯腰只往靴筒里小心掖了,口里早陪笑道:“因防妹妹只是要糟蹋了这个,顾不得倒唬着妹妹了。妹妹竟看在我惜文藏墨苦心份上,不用恼我罢了。现只求妹妹竟把他赏了我罢,底下若不妨竟有了使我之时,也好把他来说话了。妹妹独是深明大义的人,如此格物济人的事我想妹妹定是做了的。”说话只打供作揖不迭。林黛玉见他说做得这样相生,尤不恼反“嗤”的一声失笑了,嗔笑道:“真真是个卤人,一天只知在我跟前作这些下流弄鬼的把戏,多早晚才能斯文些,我也好了。”
      宝玉笑道:“我昨儿下晌已走来这里的,起先因想叫你,又恐你数我无事忙了。因我来时桃枝上并没有开了这些花儿的,谁知一夜之间竟比我昨儿来时凭添了许多景致似的。”因又转了圈的遍览四下,叹道:“吓,花哈!你们竟知是爱惜你们者林妹妹只此刻来此观赏,所以朵朵的争芳斗艳起来,好示了恭迎可是也不是?”说话手指枝头鲜花,却把眼觑着黛玉。
      林黛玉早复原处坐着,听了道:“亏了你这么一个人,竟不闻一夜春风千树万树的句子不成?典故里的虽是以梨树只拟雪色,可见得也只一夜春风便可得奇观的,只这一处可也有千树万树不成?只管混说乱道的,也不许你指着他们,仔细花儿也嫌你鲁莽只突搪了他们,竟生气了。”说时恰便见宝玉手指向的枝上一个花瓣兀自摇曳而下,宝玉忙只掬了两手随落接住了,不觉只看掌心花瓣笑叹道:“花吓!此刻竟单认得林妹妹只不认我了,林妹妹才说你们可能生气了,竟这会子好落了打了我的嘴去,枉我年年今日的白与你们也找了净土了。”黛玉嗤嗤而笑道:“可见这草木也通人性的。”说笑一手因在脸上画着羞宝玉,见宝玉嗔笑绕树欲赶过来闹,忙躲开向前头跑开去。忽见两个婆子走来,又见黛玉屋里的小丫头子臂上挽着小包袱也向这边来,因看见远处站住便回道:“紫鹃姐姐说,姑娘出门只在风地里的,教我送来姑娘的小斗篷来。”黛玉因见太阳正好,刚要嗔紫鹃多事,两个婆子已到近前,树下站住因笑道了:“宝二爷林姑娘好,竟来的早,只防露水打湿了鞋尖儿要紧。”一个因笑道:“林姑娘的花冢只怕几日里又要翻新了,这里竟不添载了树去,只留着姑娘好埋了花罢。”宝玉笑只摆手使去了,二人方听婆子说了,才各自低头看时,果见湿气只沾了身上,宝玉更甚,一袭春衫上罩着秃袖满襟倭缎裌大褂连着鞋头至膝下尤见斑斑的露迹,便互看哂笑,因两下辞了各往回去。
      宝玉进屋袭人见了便道:“只当你找了姐姐妹妹的顽去,却又钻进花草窝里只作什么,就这样糟湿了鞋袜的一路走着回来,亏你竟也不难受。”说着话伏侍的换了,宝玉笑一回道:“不妨,倒是白累脏了一双鞋袜事儿小,可喜那些桃花杏花的只不曾辜负了,今日正是开的好时候。”袭人手上停了笑道:“可不是,再只一月来天气便是芒种节下了,就只你会顽,赶空我也得观赏观赏那些早花儿去。”宝玉因手点了笑道:“你去了可要仔细的,如今有护花瘟将呢,不要闹得花没有让你瞧了高兴,倒教那些人审殇排喧你一场倒不值了。现只门口也瞧瞧,那日头越发照得人热了,再等你这一二日里得了闲儿再去,只怕那花也老得落尽了,只好观赏满树上的新叶子去,横竖这会子去不得,依我竟不去的好。”袭人方搁起。见宝玉转入空屋里去,因使麝月端了茶跟进伺候。宝玉里头案前坐了,秋纹因伺候研墨,遂只将今日黛玉手上掠来的行句工笔抄录了,因思索一回自冠歌名为“葬花吟”,做完这些,且一壁出来,口只默诵,歪着榻沿高枕了辗转,心里只默默回想体贴林黛玉初作时情怀。忽闻见是平儿来了,宝玉透隙的瞧见便唤他道:“平儿姐姐请进来说话儿。”
      平儿外头回应了进来,身后跟着个白皙俏丽的丫头。宝玉因便看住了,那丫头早红了脸低下头去,因门边踌躇驻足。屋里小丫头挪了杌子过来,袭人请坐,平儿坐了笑道:“自上年年下时,我们奶奶原要给宝二爷屋里补个缺儿的,因老太太又不好,接下又是邢姑娘的事,奶奶这一程子也是药吊子不离饭碗的,直直才等到这会子。才刚我出门时,奶奶还叫明日再正经办了这个事呢,我见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做主意现叫厨头柳家的叫了他女儿进来。我们奶奶意思,是为我们家使了你们这里的小红,只要另派添了人过来,也不拘是哪个丫头罢了。”说话因接了袭人亲递的茶道了谢,吃了,叫了那跟着来的丫头使过来,笑道:“这就是他了。柳家的也早向我说起过这话,我因刚巧也曾见过的,想着不错。现只瞧了,再不是你们这屋里的人,还要怎样的呢。”
      五儿早磕头下去,宝玉使起,又要给屋里众人也磕头见了,袭人忙拉住笑道:“妹妹终是来了,虽是这会子才见,这屋里人皆老早已听过你的名儿了。”平儿笑道:“我的事也完了,如今你们大家亲香去罢。我还赶着过去瞧我们家里的去。”说着辞了去了。
      宝玉也是早听芳官在日说起有个柳五儿的,此刻因见了人,不觉得又惊又喜,却心里不免叹说如这般精华灵秀只落得寄身人家甘愿为人使唤。复歪下闷思一回,起来道:“我去看看林妹妹也叫他知道知道。”因使眼色给袭人,袭人跟着出来外屋,宝玉道:“就让这五儿替了晴雯的差,这样你也可轻省些。”袭人也低声笑道:“自然是这样。原是芳官的旧朋友,竟是顶了芳官的缺也只是里头伺候罢了,莫若还能叫人家去当什么去。”宝玉只拉一回袭人的手,袭人因见外头似有人来了,忙抽手进去和柳五儿说话。宝玉也看是厨下的来了,只好又进来。一时便传了饭来,袭人便领着五儿指宝玉碗箸取存之处,宝玉桌前坐了,因看袭人教他道理点头。
      五儿取过宝玉的碗著,刚要剥开裹着的白洋帕子,因停了道:“我再洗洗手罢。”袭人便命小丫头端了水进来,五儿那边洗了,回到桌前,见麝月盛了饭给宝玉,宝玉已始吃了。五儿不觉红了脸的只看袭人,袭人因笑道:“还有晚上,明日呢,慢慢来罢。”宝玉咽了口饭,一边使筷点了五儿,向袭人等笑道:“正是这样,书上说的物以类聚,想来不错。”袭人命小丫头挪来杌子,拉五儿也坐下,五儿拘泥不定。一时屋里众人的饭也都端进来,宝玉因使皆摆开大桌上一处吃。袭人麝月秋纹便都围过来,袭人命小丫头拿进来一个玻璃碗,袭人接了道:“这碗子原是摆着拿了装果子的,芳官那时只用了吃饭,人如今去了,碗也不用了,白撂在外头格子上,倒干干净净的收着,只说总闲着去呢,可巧你来了,这个碗只这会子也得见了人了。”说得大家一笑。宝玉早递过自己包碗使的那方且大雪白的厚洋巾帕子,五儿因起来接了道:“我自己擦罢,倒让姐姐给我擦碗去。”袭人便将碗帕交给他笑道:“凡能进来这个屋里的人,头几天里可不是我伺候的,我只这样命罢了,妹妹竟不要拘泥便好了。”五儿手拿着碗,且看这碗不大不小,外沿铸花纹描点彩地方防拿时只滑手的,因细细擦了碗仍在手上左右的只顾瞧着。袭人唤他吃饭,笑道 ;“快吃罢,一会子饭凉了,再舀了你的玻璃碗里头越发凉的快了。”宝玉又示意袭人,袭人只好将宝玉剩下的那份碧莹莹的粳米饭挪至五儿前,五儿因自盛了,袭人早递了副银皮包头的洋漆竹筷。此刻宝玉已是吃完了饭,只使羹勺儿喝他碗里的火腿虾仁青笋汤,几样份例荤素菜几原样未动的。宝玉只说汤味好因多吃了一盅,方麝月递了银牙签子自剔牙一边离了桌子,绕桌步至五儿对面因见他慢始吃饭笑道:“ 我们只当你是芳官去了又来的,你也只那样想便完了。”麝月因搁了筷起来,欲伺候宝玉茶,宝玉摆手另他原坐了吃去,麝月会意仍陪了吃饭因往五儿碗里加菜。宝玉出来,小丫头伺候洗了洗手,便进来原歪下,枕下取了杂书看阅,又觑一回五儿背相,只觉显见得又是一个芳官了。
      忽见侍书进来,传话道:“我们姑娘请宝二爷吃了饭就往我们那边去。二姑娘也回来了,大奶奶姑娘们都去的。”袭人起来让坐,侍书摆摆手谢了,便往饭桌前来,见众人只在里头一起吃饭倒不觉奇,只看多了个生人,因看住了。袭人拉他出来笑道:“事完了不去了,只管瞧得人不自在的。三姑娘如今也不管家了,没的倒教你操的什么心呢。”说话因使眼色,侍书会意辞了去了。里面等小丫头撤了残桌,收拾了,五儿便伺候打茶上来。
      原来柳五儿那时节因谋思进大观园未遂,又不测生了事端,加之宿疾,门口闲话又起,家里躺着又愧又痛又羞忿,成日的医药不断,只不见好的。柳家的原子女多,久了也便没了心肠,只可怜花柳弱雏,终怏怏殒毙。那柳家的便又扶持她末一个女儿进园子来,只伺机讨差好挣钱供家的。
      只说这个小幺本和她姐姐五儿是一胎孪生的姊妹,是以摸样酷似,眉目比他姐姐五儿只有过而无不及,居家最小,不免娇生惯养,针线活也懒怠作好,只欲图自己花容月貌能修后世好结果。家里口前只是唤作“小五”的,邻人也以“柳小五”唤他。柳五儿即死,柳家的自是伤心,遂只改口称小五作“五儿”了,娘俩又私里议定不向这里道破此情,那芳官的话也是小五早听他姐姐和他娘常只家下说起的,一并园子里的一些事也无不略通晓一二,因此后头也生些事非的,此系后话暂不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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