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月楼》沈流冰

16、雾里

　　十六

　　我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是三月的天气，天上也许有舒朗的云，我迷迷盹盹，困倦不已，却又辗转难安。三月的天气对我来说还是太凉了些，潮意又重。莫攸谷里却早已开始换上夏季的常服，轻薄透气，也透骨生寒。我素来知觉迟钝，老要三师姐提醒着减衣添衣。然而三师姐与我体觉不同，于我而言，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我便试图更深地倚靠那个怀抱，然而那个怀抱却并不如我所愿，他似乎在和人说什么话，我听不真切，直到我听到“红背竹竿草”几个字，我便大声疾呼：“我挖到了，就在这里！”
　　我蓦然惊醒了，发现我拽住孺颐的衣袖，而孺颐正起了身，吩咐秋杏进来替他梳洗。原来是一场梦。我才想起来，我昨晚是和孺颐一张床睡下的，他昨日失血过多，有些难受，就想靠着我，和我讲话，我给他念话本，念到挺晚……后来，孺颐睡去，我也不想惊动他，一起睡下了。至于昨晚的梦应该是我受了冻才梦到了，虽然我现下被子是盖好的，但是肩部一片冰凉，被子也许是孺颐起来后替我盖的。
　　我仍有些怔愣，直到孺颐蹙着眉向我示意衣袖，我才赶忙放开，我牵动到他伤口了。
　　孺颐问我：“你还要睡会吗？五更还未到。”
　　那真是好一个大早，比我在太医院当值时都早些。孺颐不常早起，大约他昨晚确实睡得不错。
　　我摇了摇头，便也开始起来。
　　孺颐一面走去妆台梳洗，一面问道：“你梦里挖到什么了？”
　　我其实做了挺长的梦。但我梦境总是像潮水一样退得很快，除了临醒来时的内容，大部分都不记得。我这阵子梦的都是莫攸谷。这段梦境大约来自我在莫攸谷时入山寻药。梦境里的药草，是红背竹竿草。但我迟疑了一下，只答道：“挖到了一味珍药。”
　　孺颐果然问道：“是什么药？”
　　他既然追问，我不便搪塞，还是道：“红背竹竿草，是“见血封喉”的解药。”
　　孺颐道：“哦？中了毒的是哪位，要你这样紧张，梦里都在寻这药。”
　　我道：“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是去摘这个。”
　　孺颐从妆台处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讲话。我确实算不得说谎。我没有记得梦里我是为什么要挖这个。梦境常常是混沌，错乱的，我的经历里面，我从未挖过红背竹竿草——虽然我曾和它打过交道。我只是确实有过一段因为去摘药草而走失的经历。那药草是株紫芝。这东西在莫攸谷一带甚为少见，我望见不远处有一株，须我绕路过去才能采到，便与九师兄打了招呼后过去了。只可惜那山头师兄师姐都算是熟识，与我却不然，我失了道，入了遮山雾，还跌了跤，因此昏迷。春日的侵晨，寒意颇重，深山逢雾尤其如此。若不是岑安找到我，我怕不是早已失温没命。
　　我忽然意识到，梦境里那个怀抱是岑安，不是旁人。
　　我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想这事。又因为还有些困顿，好一阵穿好衣服磨磨蹭蹭才磨到梳洗台前，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了许久。
　　却见孺颐这时却屏退旁人，对我道：“景明帝还在顺王朝做质子时，逃出顺王宫，又受到他弟弟陈莘追杀，箭上所用之毒就是‘增味见血封喉’。陈莘当年觉得景明帝必死无疑，已经着手准备登基大典，结果他却活下来了。”
　　这一句话音落下，我面前的镜中我的面目和我与身后所伫立着的孺颐的面目，忽地都清晰起来。我面上没有多的神情，我心中却澎湃，我怎么都忘了，这里是南霁月楼。
　　孺颐这时道：“华晏，你没有发觉你整个身子都僵了么？这要是去当间作，八成第一天就被抓住了。”
　　……我还以为我表现得不错。我叹了口气，慢慢转身面向孺颐，道：“你想听什么？这毕竟不是什么愉悦的回忆。”
　　孺颐莹亮的眼眸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和景明帝的事情，是真事？你在梦中苦苦寻的红背竹竿草，是为了救他吧？”
　　他问得过于直截了当，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便听孺颐又道：“我们昨夜同枕同衾，你梦里却在念着旁人？”
　　这一句问得奇怪，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回话，半晌道：“没有。”
　　孺颐只是用那不咸不淡的眼眸看着我。他那句本也算不上认真，我们各自有所念之人，同床不过异梦，但我声音却小了下去，道：“我没有给他挖过什么红背竹竿草，若等那时再去挖，他早死透了。谷里本来就有备药。”
　　孺颐没有讲话了。他算是放过我。他又继续向我要求，或者是索求道：“我想听你的事。”他语气里带着一些祈盼，使人无法拒绝。
　　我踟躇了一会，孺颐已算是我的至亲之人，便道：“岑安……不，陈谙不是一个我愿意回忆的人。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和你说的。毕竟你也不是旁人。”
　　孺颐没有讲话，他轻微地点了点头示意我讲。
　　我叹了口气，：“太长了，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孺颐回头坐回床榻上，用手抚了抚衾被上的褶皱，一面道：“那便从头讲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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