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99、致明日的舞-9

　　“芝士肠十五块钱两根哦。”

　　“啊，可是这上面不是写着今日特价买一送一吗？”

　　“是啊，平时是十五块钱一根，今天做活动搞特价，十五块钱两根。要吗？”

　　“那买一根要多少钱？”

　　徐梦蝶重复了老板离开前交代她的话：“一根也是十五块钱，两根也是十五块钱。”

　　“这样啊……给我来两根吧。”

　　“好。”徐梦蝶忽略掉手上的伤口，夹了两根芝士肠放进盒子里，挤上沙拉酱和番茄酱，递给顾客。

　　“钱给了哦。”

　　“好。”徐梦蝶根本没看，她相信大多数人都是会主动给钱的，至于想着要逃单的……那她也没那么在乎。因为不是自己的生意，老板赚多少钱她拿的都是同样的工资，而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想管那么多。

　　她没有创口贴，只好一直用纸巾捂住伤口，直到鲜血不再涌出。还有一又四分之三袋的烧鱼棒没有串，徐梦蝶深深叹了口气，她想等这些烧鱼棒再解冻一会再串，可她不知道老板回来之后，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偷懒。徐梦蝶想了想，决定先多炸几十根芝士棒，等芝士棒炸得差不多了，烧鱼棒应该也解冻好了。

　　老板不在，徐梦蝶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她随便将串串裹上面粉糊和面包糠，一开始裹得不好看也不要紧，她就多滚几遍，让这些串串滚出完美的圆滚滚形状，再将它们丢进油锅里面炸。今天的油应该是新鲜的，因为是第一天用的，明天还会不会继续用今天用剩的油？徐梦蝶想着一些心里早就有答案的事情，慢慢地炸了很多条芝士棒。

　　有母亲带着女儿来买椰汁，徐梦蝶问：“要冷的还是常温的？”

　　母亲问：“有热的吗？”

　　“嗯……”徐梦蝶看到旁边有个烧水壶，她打开烧水壶，发现里面是空的，便说：“有的，但是要等几分钟哦。”

　　母亲说：“好，那要一杯热的，十块钱一杯是吗？”

　　徐梦蝶说：“是的。”

　　她倒了些椰汁加热，在杯子里先装了半杯常温的，等椰汁烧开之后又加了半杯滚烫的，温度就刚刚好了。她将椰汁递给母亲，母亲说：“谢谢。”

　　徐梦蝶回到芝士棒摊边，打算继续串这该死的串。她这回串得很小心，将摸起来感觉还很坚硬的烧鱼棒都扔到一边，先拿软一些的来串，软的比较好对准方向，一串就从中间出来了。不过徐梦蝶还没串几根，刚刚那对母女就去而折返，徐梦蝶问：“怎么了？”

　　母亲眉头紧蹙：“这真的是椰汁吗？喝起来只有开水的味道，一点椰子味都没有。”

　　女儿没说话，但她静静地挨在母亲身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徐梦蝶。

　　徐梦蝶懵了，她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椰汁，她一口都没喝过。椰子粉兑的椰汁算是椰汁吗？水多加了点的椰汁算是椰汁吗？正当徐梦蝶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老板拎着等跑回来了，他问：“怎么了？”

　　母亲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老板面色不改：“椰汁就是没什么味道的，有味道的都是糖精。”

　　“可是这一点椰子味也没有。”

　　“椰汁就是这样的。”

　　母亲沉默，老板耸耸肩去了芝士棒摊，徐梦蝶望着母亲执拗的神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她们的穿着和打扮，这位母亲应该不是富有的人，她的不满填满了脸上的皱褶，但她却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一定要讨回公道的坚定，她只是跟女儿一起站着，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委屈。十块钱买了杯近似白开水的东西，任谁都会不高兴，可穷人往往比富人更难释怀，徐梦蝶见不得这种贫穷的凝望，她别开目光，自顾自地装了两杯常温的椰汁，她只期盼这对母女快点离开。

　　不要自寻难堪，不要自寻烦恼了，忘掉这件事，快点走吧。

　　约莫过了五分钟，那对母女终于离开了，她们离开前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看透了黑心老板和附庸工人的冷漠，她们也知道没办法了。

　　徐梦蝶悄悄松了一口气，老板接手了串串的工作，过了一会，送外卖的人来了，给他们送了饭。徐梦蝶打开饭盒，里面只有一个菜，茄子炒肉，老板的那份也是茄子炒肉，不患寡而患不均，还能抱怨什么？吃就是了。

　　尴尬的是，摊位里面一张凳子都没有，徐梦蝶只能站着把饭吃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面没有凳子。对面和旁边的摊位都有凳子，只有她这个摊位没有，她想，老板抠门到这种程度了？连张凳子都舍不得买？可是亏待员工是可以的，为什么连自己也要跟着受罪？真是想不明白。

　　下午老板又出去了一趟，徐梦蝶在箱子上坐了十几分钟，腿脚的疲累才稍稍缓解了些，老板又回来了。他看见徐梦蝶坐着，就说：“小姐姐，别总是坐着，坐着是卖不到货的，站起来一下。”

　　总是？他是不懂得总是这个词的含义吗？他是文盲吗？徐梦蝶怒不打一处来，她站起来，在心里反驳，真的想买东西的人，是不会管老板是站着还是坐着的。

　　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下午四点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一半，徐梦蝶借着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商场里面的麦当劳坐了二十分钟。只有当站久了之后，人们才会体会到能坐着也是一种幸福，徐梦蝶看了两篇公众号文章，玩了一会消消乐，便出去继续做牛做马了。

　　老板说：“现在多炸点芝士棒，不然我怕晚上买的人多，你忙不过来。”

　　徐梦蝶看了下台上芝士棒的数量，起码有一百根，她不知道老板说的是不是真的，今晚的生意会有这么好吗？她觉得能把这五十份芝士棒卖完就不错了。

　　算了，谁让老板是老板？只能听老板的。徐梦蝶又炸了六七十根芝士棒出来，老板不在的时候，有两个小孩拿着十块钱想要买两根芝士棒，徐梦蝶答应了，她收钱的速度特别快，将钱扔进箱子的速度更快，她害怕被老板看见，可她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成全两个零花钱不多的孩子的口腹之欲。反正，她搜过烧鱼棒的价格，一根烧鱼棒不过一块钱，加上面粉糊、面包糠和油，食材成本顶多也就两块钱，不算场地和人工，一份芝士棒的成本不会超过四元。卖十元，老板其实也不会亏本。

　　两个小孩很高兴，一直说：“谢谢姐姐。”

　　徐梦蝶说：“没事，你们小声一点，不要告诉别人就好了。”

　　这时刚好有人来问芝士棒的价格，其中一个小孩很大声地说：“十五块钱两根。”

　　徐梦蝶笑了，真是好可爱的、信守承诺的小孩。

　　她给他们挤了满满的沙拉酱和番茄酱，老板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对着徐梦蝶的耳朵低声道：“挤少一点挤少一点，不用挤那么多。”

　　好了，老板又在心疼酱的钱了。徐梦蝶只好收住了狂挤的架势，将芝士棒递给了孩子。

　　等客人都走了之后，老板说：“酱是不用挤那么多的，挤多了不好吃，挤宽一点，而且你也不用频繁补酱料，知道了吗？”

　　徐梦蝶：“知道了。”说是这么说，等老板不在的时候，她还是会挤很多的，除非顾客要求少挤一点，那她才会少挤一点。

　　她偶尔觉得，老板请到了她这样的员工，可真是倒了大霉。可她转念又想，十二个小时才一百五十块钱的员工，老板还能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这样一想，她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老板在的时候都是看芝士棒摊，徐梦蝶负责看椰汁摊，而老板不在的时候，徐梦蝶两个摊子都要看。不知道为何，问题总是挑老板不在的时候来，徐梦蝶被一个小孩子问：“姐姐，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芝士棒里面有芝士啊？”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徐梦蝶只能说了句废话：“为什么芝士棒里面有芝士？因为芝士在芝士棒里面啊……”

　　话说出来之后，她自己都觉得无语，这说的什么鬼东西？

　　女孩好像没听懂，又问了一遍，这回她提高了音量：“为什么芝士棒里面没有芝士啊？”

　　原来是自己听错了啊。

　　“芝士棒里面没有芝士？”

　　“是啊，我刚刚吃完了一整根，都没有吃到芝士。”

　　为什么？因为老板黑心，不舍得加芝士？因为这里根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什么都是假的？徐梦蝶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能说，除了一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打工的。”

　　女孩撇了撇嘴角：“好吧。”

　　里面不止没有芝士，而且还很脏，徐梦蝶无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可她在这个立场上面，她不能说出真话。

　　老板回来后，徐梦蝶又去卖椰汁了，她听见隔壁有人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老板理直气壮地说：“里面是瘦肉，放心吃，小孩子都可以吃的。”

　　什么？里面根本不是瘦肉啊，或者说瘦肉含量是很低的，徐梦蝶扫过一眼配料表，她敢肯定，排在前三行的都没有瘦肉。

　　下一个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老板说：“里面是鸡肉，很健康的。”

　　徐梦蝶：“……”

　　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这就是所有老板的共同技能吗？徐梦蝶既佩服又鄙夷，佩服和鄙夷的都是同一样东西。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徐梦蝶看见老板往装椰汁的桶里倒了一整桶矿泉水，然后搅拌均匀了。

　　她收回目光，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她累了，她只想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