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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章 闻声 ...

  •   优罗难的话,一点也没有错。
      这真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当年,我醒来的地方,是南京栖霞山后山,时间是大明朝曦宗天佑二十八年。
      优罗难在次日清晨领我下山,到山脚下的小镇采买什物。当我看见一整座悠闲小镇,满街青砖绿瓦,木楹竹扉,男耕女织时,只想找个沙坑把自己一头埋进去,永不起来。
      尽管我很想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我这是来到了某个影视基地,可是我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出舞台布景、影视道具与现实生活的差异,毕竟本人就是话剧社道具组的。要将一整个村镇的建筑新仿做旧到如此程度,决非三五七日之功,所有的细节,包括一草一木,都完全符合生活的日积月累。
      一切,更接近我最不想承认的现实。我转头去看一径自若微笑的优罗难,头皮发麻,满眼惊骇。他深广的眼淡淡地注视我,轻轻颌首,似是完全知道我彷徨失措。
      自父亲去世后,再未流过一滴软弱之泪的我,是夜号啕大哭一场。
      我只是一个十九岁超过,二十岁未满,胸无大志,和一切同龄人一样贪生怕死、软弱自私,镇日只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少女。我在自己的时空里有家人——虽然关系不算太亲密,有朋友、学习、生活。
      只不过摔了一跤,醒来时竟回到一个湮没在历史深处的朝代里,举目无亲,寸步难行。我那只克难包袱里的东西,在这个时空里,派不上什么用处。
      这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难怪那些穿越时空的小说从不描写主角们的奋斗史,三五七句话过后已经让他或她遇见金主贵人,从此逍遥快活去了。
      我没那么幸运。即使三年时间过去,仍不能适应古代生活,或者永远也不会有适应的一日罢?没有抽水马桶、按摩浴缸,没有电视电话电脑,没有牙刷牙膏洗面奶,没有一切娱乐活动,只有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循环往复。
      我也是幸运的。好在优罗难帮助了我。他在栖霞山后结庐而居,炼药修身。他说,我同他有缘,收了我做入室弟子,传授我中医和印度古医术。遗憾的是我年纪太大,骨骼已经成型,不能修习精深高妙的武术,只能学一些瑜珈健体强身。
      无论如何,有事做总是好的,至少日子过得没那么漫长。

      距离我跌到古代来,已过了三个寒暑,又是一年春暖。
      仲春时一日清晨,优罗难在山下雇了一辆马车,要我收拾包袱同他下山。我们乘马车离开金陵,由商道而往京城。
      “师傅,为何要进京?”我着一件白色素绢玄襟的袍子,料子是优罗难替我张罗的,衣服是我自己剪裁缝制的,没有缝纫机,我的进度缓慢到了快要发疯的地步。三年来我只做过三套衣服,都是过年才穿穿的。其他都是在镇上买的,蔽体保暖就好,我不介意样式古旧落伍。及肩的头发绾做一个髻,以荆钗簪着,做小僮打扮。
      优罗难说,我是他的弟子,无论多么落魄,也要以白色明志。这我同意,白衣穿在他身上,更形卓绝不群。即使我做了他三年的徒弟,仍不免被他儒雅澹泊宁静悠远的气质吸引。
      这三年来,我对他生出了如父如兄般的孺慕之情。他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他只是微笑着静看红尘。呆在他身边,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没有太大的起伏波动,闲来无事,看看佛经、医书,也算惬意。我回去的念头虽然没有断过,却也远没有自己当初来时那么强烈。
      可是进京?天子脚下,我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人,又不懂得进退礼数,很难融入封建社会的制度与生活的人,就很有些问题了。且,京城离我最初落入这个时空的地点太远。我觉得惶恐。
      “傩,这是汝的命运。汝回去的道路,不在此处。”优罗难这样回答我。
      我望着他无限包容,无垠深广的眼眸,震惊无比。我知道他博学洞达、睿智明澈,但他身上那种仿佛深谙今古未来的镇定气息,平静幽眇的眼神,仍神秘莫测。
      他修长干净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眼。
      “过去与未来,及以今现在。无有诸众生,不归无常者。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
      在黑暗中,听着他徐缓低沉,悠扬宛转的吟诵,我纷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平静。
      如果这是命运,就让我用我所学习过的知识,将之掌握在自己手中罢。我可以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存下去,等时间机缘到了,平和地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去。

      马车在商道上悠悠前行,由金陵而往京城。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颇有信马游缰之意。每到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优罗难都会要马夫稍适停留,我们两师徒吟诗作对,倒也风雅。其他时候,坐在马车里,闲来无事,优罗难便会边闭目养神,边考教我跟他修习的医术。
      “心火太旺则……”他的声音温润醇厚,即使有些睡意朦胧,仍性感好听得让人流口水。
      “傩?”见我不答,他半阖的深邃双眼睁了开来,浅笑着望定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颜弹指老,不过臭皮囊。”
      我听了,忍不住笑,这种大澈大悟,古井无波的佛偈由他口中说出来,好听是好听,可是很难说服我。“师傅,我倒以为,世间一切美好事,皆不可错过。”
      “恩?”他如炬如电的眸光,清澈流转似水。
      我暗暗吐舌。每当优罗难清俊温雅的声音以这种方式发出,就意味着我的皮要绷紧了。
      “火旺灼肺,可使肺络受伤,咳嗽痰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以免他加我功课。
      “若肺虚及脾则……”
      “中气不足,脾失健运,短气、形倦,食下腹胀。”背这些东西决不比背梁祝的台词容易,但奇怪的是,我仿佛天生注定要吃这碗饭,行医济世似的,不但可以迅速理解,还能举一反三。若他朝回去,一定好好向继兄姐展示一番,要他们不要小瞧了我。
      “脏腑各主?”
      “心主脉,肝主筋,脾主肌肉,肺主皮毛,肾主骨。心华在面,肝华在爪,脾华在唇,肺华在毛,肾华在发。”
      ……
      漫长无聊的旅途,在我们师徒的一问一答之间,缓缓地行过。
      这一路原还称得上轻松惬意之极,可是越接近京城,路上的盘查就越严格,到离京二十里的时候,已经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嫌疑。凡遇关卡,若见可疑人物,一律搜身盘问。
      我一直以为此等阵仗不过是电影电视里的场景,想不到竟有幸亲眼目睹,感觉实在糟糕。毫无人格尊严,被人当众上下搜摸,动辄剥衣解裤,全无隐私可言。被侵犯者还不得违抗,否则立地拘捕。
      好在优罗难与我,倒并没有遇见刁难,一介清弱药师与布衣小僮,实在也没什么可以注意的。且优罗难有一身清雅儒淡疏朗气息,让人一见就生了敬重之心,不敢轻曼亵渎。
      “不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吗?为什么京师附近关卡重重,气氛有一触即发之势?”在又过一道关卡后,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优罗难。
      “十五日之后,是天子寿辰,各路番王、大小官员都送寿礼进京,为皇帝贺寿。皇帝为表示普天同庆,颁旨大赦天下,并在天佑门前接受百官、百姓的朝贺。为防止当日有刺客行刺,冒犯天颜,这几天已经开始过滤进京者。凡有可疑,一概扣留审问。”
      “哦。”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原来就是安全检查啊。好比美国总统过生日,为防止有恐怖分子袭击,就象刺杀林肯和肯尼迪那样行刺得手,所以加强安检力度,务求过滤掉一切可疑人物,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所以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个。真是劳民伤财。不过,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刺客,个个都是大大的出名,无论成功与否,皆可一战成名。
      优罗难太明白我这样沉默背后天马行空的联想力,所以他轻浅微笑起来,令我大是欢喜。
      “傩,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如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应付自如罢?”
      我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扑将过去,扯住他的衣摆,做苦苦哀求状。优罗难是方外之人,不近女色,亦不惯与人有太亲昵的肢体接触。我再垂涎他,也不敢逾越。“师傅,我在此地只得您一个亲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丢下我不管啊!”
      优罗难闻言,又被我惹得一阵浅笑,连他湛蓝如墨色的眼瞳都仿佛带笑。“傩,你还有一个师姐,家住金陵,他日你二人有缘自会相见。”
      “我又不认识她。”我哀怨不已,顺便向不动如山的优罗难撒一下娇。这位师姐,听说大大的有来头,世人传其天仙化人,月华卓绝,玉人无双。只是听传闻,已经叫我咋舌不已了。
      “傩,聪明如你,只消一眼,便可以认出她来。”优罗难包容地看着我,低眉太息。
      “真的?师傅夸我聪明,真高兴!”我傻笑。优罗难从不说谎,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嘛。
      他微微摇头,闭上眼,开始小睡。

      优罗难的身体不好,常要服药,时时需要歇息。他一日之中睡着的时间,倒比他醒着的时间来得多。
      我老早便已经发现,却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他本人却十分淡定豁然。医者不能自医,他这样说,可以活下来,每过多一日,都是向阎王讨来的。他很满足。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佛经上这么说。
      是万物之间不变的真谛罢?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必将分别。人为的,或者是因不可抗拒的死亡,一如父亲。
      而我与优罗难,是我倚赖他,仿佛溺水者依赖浮木,也仿佛一个女儿,仰赖信任一位长者。
      他的智慧和他宠辱不惊的态度,正是我落入这个时空后最需要的。可是,他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提醒我,相逢是短暂的,别离才是永恒的。
      “傩,一切自有天意,莫为外物所惑。”闭目小憩中的优罗难忽然淡淡地说。
      我笑应。“恩。”
      他身上,总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似乎可以看穿一切事物本质。可是这样强大的力量存在与他身上,却并不使人恐惧,反而格外让人安心信任起来。他,就是祥和、安静、智慧、慈悲。
      我静静伏在他身旁,也闭上眼。

      “抓住他!抓住他!”
      马车外传来一真骚动,人声渐近。
      “捉贼!他偷了本大爷的钱囊,谁替我捉住他,大爷赏银五两。”吆喝声也随之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与呼喝。
      忽然,我们的马车颠簸起来,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接着以难以形容的疾速狂奔起来。
      本就不很适应马车震动的我,在车厢中滚做一团,只觉得胃液翻涌,大有一吐为快的苗头。
      “先生,小兄弟,坐好。我们的马惊了。”赶车的马夫慌乱之中竟仍不忘通知后头的乘客。
      很好。我头疼地意识到,生活瞬间由悠淡无聊变得刺激无比。
      小偷、悬赏的失主、发狂的奔马,加上已经快吐了的我,一切完全可以套用在好莱坞动作片上。只是,还缺一位跌落尘埃不及闪避的美女或者孩童又或者老人和一位臂有千钧力的壮士站出来拦住惊马。
      “傩,你没事吧?”优罗难大抵察觉我脸色有异,伸手拦住我的头,阻止我一头撞上黄杨木做的车厢板。
      “很好。再没有什么事比掉落此间更糟糕了。”我小声嘀咕。“也再没有比遇见你更幸运的事了。”
      他或者听见我说了什么,亦或不曾。他只是以修长干爽的手掌轻抚我的额头。“闭上眼,傩。很快就会没事了。”
      然后,他一手挑开马车门上的帘幔,猫腰钻了出去,与拼力试图驾驭马车的马夫并坐。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我担心他的安全,所以十指抓紧马车门框,盯住他。
      优罗难一身干净白衣,被速度带起的风吹拂得猎猎做响,长而微卷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淡定英挺得象是神祗一般。
      他向前倾身,伏到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压低身体,搂住狂马的马颈,一手轻轻抚摩马鬃,并附在马耳边低声细语。
      马儿似乎被他温柔轻浅的低喃安抚,在又往前狂奔了一段路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马夫见状,一勒缰绳,马儿止步,停在当场。
      而引发这一场混乱的小贼也已经被人捉住,气喘吁吁的失主也赶了上来,正有群众准备当街给贼子一顿围殴的时候,突然前发传来一声冷斥。
      “前方何人,如此喧哗,竟敢阻拦王驾?还不快快退避!”这一嗓子,声音洪亮威严,中气十足。很有点张飞喝断当阳桥的味道。
      我虽然对那被拦住的王驾大是好奇,可是我更关心挺身驯马的优罗难。“师傅,您没事吧?”
      他自马背上坐直身体,回过头来向我微笑,一手仍轻轻抚摸马鬃。“我没事,倒是它,受了惊吓。它是匹好马,只是有些害羞,害怕陌生的环境。好在,它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也跑累了。”
      “是吗。”我不懂得和动物做如此近距离的沟通,不过显然马儿是很喜欢优罗难的。
      这时候我看见前头有一个皂衣男子,骑着一匹通体枣红,四蹄却洁白似雪的骏马踱了过来,停在我们的马车前。看见优罗难与趴在马车门口的我,虎目微冷。在他身后,是一辆坚固豪华的双辕马车。
      “尔等何事喧哗,竟致惊扰王驾?”
      此人赤面蚕眉凤目、狮鼻阔口虬髯,如果再使一柄青龙偃月长刀,简直就是关公再世,看上去好不威风凛凛。
      优罗难温雅一笑,四周已经有不晓得他身份的女子羞红着粉脸,偷偷觑看了。
      “好马。赤兔踏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他竟翻身下了狂奔方歇的马背,踱至那匹看上去同主人一样威风八面的马跟前,扬起手,轻轻抚摸那匹马的鼻梁。“美丽、聪明、高傲,你真是个好孩子。”
      “师傅。”我不敢高声,害怕惊扰到马儿,突然咬优罗难一口。
      我不喜欢马,完全不觉得它们可爱,总下意识担心被马咬到。
      那虬髯大汉则是一脸难掩的诧异,仿佛大是意外。“先生真是驭马高人,赤雪从不允许陌生人触碰它。”
      “它很聪明,知道老衲没有任何恶意。”优罗难笑得直似春风。
      我可以发誓,虬髯客眼中掠过绝对的讶然,还有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
      唉……和我当时的反应一样啊。这样一个优雅如玉、神仙般的男子,竟然是出家人,怎不教人一叹再叹,惋惜不已呢?暴殄天物啊!
      “先生真是好眼光。只不知方才发生何事,惊了先生的马?”虬髯大汉的语气恭敬了起来。
      “有人行窃,失主悬红当街捉拿,以至于惊了马匹,给各位添麻烦了。老衲在此向各位致歉。”
      “这怎能怪罪于先生?”虬髯大汉连忙摆手。“偷儿可捉住了?”
      “已经捉住了。”有路人大着胆子回答。抵是觉得虬髯大汉也不是那么难以说话的人。
      “鬼一。”突然,虬髯客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一声低而虚弱的轻唤。“本王乏了,偷儿既已捉住,就斩其手足,令他再也不能行窃,然后送官府法办罢。叫他们全散了,不然一并以滋扰治安论处。”
      声音徐缓低回,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是。”虬髯客下马,走向人群。
      人丛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被押在中间的小偷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叩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大爷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老娘……”
      我几乎要失笑出声,原来还真有人会拿这个做借口啊?
      “鬼一,还不动手。”马车中人淡淡道,冷清而漠然。
      我轻轻抖了一下,敛下眼睫毛。优罗难仿佛觉察我的冷战,回到马车上。
      “傩,闭得上眼睛,却关不上心门。想救苍生,须杀生成仁。”优罗难润雅的声音与小偷凄厉的哀号同时响起,原本温暖的春风,霎时冷冽刺骨。
      “师傅,我们赶路罢。”我低语,再不好奇地张望。关公再世、赤兔踏雪、豪华马车,已成恶魇。这本就是王权的时代,人命贱若草芥啊。
      “好,我们赶路。”优罗难顺应我的要求。“车老大,我们继续上路罢。”
      然后,他坐在我身旁,打一个结跏趺坐,手拈莲花,徐徐吟诵。
      “生死甚危脆,身命悉无常。常求于解脱,勿造放逸行……”
      马车又在他能安定人心的诵经声中,辘辘前行。
      “前面那辆马车,且慢上路。”那虬髯大汉竟然策马追上我们,拦住我们的去路,躬身抱拳。“先生,我家王爷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我的眼皮抖了抖,胃部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强烈地涌了上来。
      “来罢,傩。”优罗难却从容地跳下马车,再唤我下车,然后将一锭银子交到车夫手中。“车老大,这一路辛苦你了。你且回罢。归程,莫走商道。”
      我背着包袱,眼看着黝黑老实的马夫赶着马车行远,蓦然升起一股自由惬意时光随他一同远去了的怅然。
      “先生,这边请。”虬髯客鬼一很有耐性地等我们磨蹭完,才抬手相请。
      优罗难脚程极慢,我也不比他快多少,两个人慢腾腾挪到豪华马车跟前。而那个因为乏了就吩咐斩人手足的王爷,竟然没有等得不耐烦而直接要了我们的脑袋。
      虬髯大汉鬼一态度恭谨地禀告:“王爷,臣把人请来了。”
      “请先生上来。”车中人慵懒漫应,气息始终微弱。但是,真是一管好听的声音。
      “王爷,老衲尚带有一位徒儿。”优罗难并不上车,只是悠然淡道。
      “……”车中那个在我听来有些死样怪气的王爷静默数秒,咳笑一声,吩咐。“鬼一,请先生的徒儿坐在马车外头罢。”
      我听了,长出一口气。不用跟在马车后头,穿一双薄底布鞋在石子路上行走,也不用骑在一身怪味的马匹身上,真是阿弥陀佛。
      优罗难见了,轻轻微笑,拍拍我的肩,上马车去了。我则挤在王家马车的健壮马夫边上。这个位子好,相当现代人的副驾驶,视野良好,顾盼自若。
      美中不足的是,无法守在优罗难身边。天晓得那个听声音就大有痨病鬼味道的王爷会不会有什么怪病?痨病在古代是绝症,非但传染,而且无药可医。最有名的病例就是石头记里的林妹妹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往车厢方向靠了靠。不让我跟进去,听壁角,总不犯法罢?
      敛下眼睑,我继续听我的壁角。
      古时的隔音技术还真不是普通的糟糕,完全没有效果,两人的谈话清晰地传入耳中。可见隔墙有耳这话其来有自。
      “二十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丝毫未见老态。本王好奇得很,先生莫非真乃天人临世?岁月流逝,竟容颜不改。”寿王的口气听不出是羡是妒。
      我也很好奇呢。三年来,在古代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我本就不算太细致的皮肤粗糙不少,头发分叉。即便如此,我还长高了大约三公分,体重似乎也有增加。证据是我当初穿到古代来的那件儒袍的肩窄了。
      然而三年来,在优罗难身上,我几乎看不到任何岁月流逝的痕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不前,就此驻留。现代女性如我那继姐,每天用OLAY和SKⅡ保养皮肤,吃各色排毒清肠的食品,也无法阻止脸上细小皱纹和雀斑的滋生。
      完全不曾使用这些东西的优罗难,却始终丰神如玉,不见半点老态。
      不晓得他有什么秘方。如果有,拿出来量贩,想必可以发达罢?
      但若果没有,我也并不意外。
      “王爷相信鬼神?”
      我听见优罗难这样反问寿王爷,几乎忍不住失笑出声。想不到他这样会打太极拳。好在我总算是忍住了,否则,不晓得里头的那个王爷是不是会叫人把我拖出去砍了?
      寿王似乎也无意继续追问下去,两人都静默下来。
      良久,寿王略形虚喘的声音再次响起。
      “先生二十年前说,若本王不茹素持戒、清心寡欲,便活不过而立之数。如今,本王而立之年将至,先生是来履约的么?”
      “王爷说是,便是。”优罗难始终悠淡如初。
      我大是叹服,优罗难这招人动我不动的大明法王的功夫,实在高明。比消极不抵抗还要高深,值得学习!
      果然,寿王听了,再不说什么。车厢内,沉寂下来。

      马车在尚算平坦的石板路上前行,偶尔颠簸。
      我已经抑下强烈的呕吐欲望,有精神打量四周。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果然与金陵城外的小镇不同。繁华鼎盛、巷陌交织、人潮汹涌。
      马车在我乡下人进城般的东张西望里,渐渐接近一片高大的红砖墙。
      我望着这一片红墙,漫无边际地想,读书时曾看过“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的诙谐语句。不过看眼前这片绵延无尽头的古墙,以及墙头内远远可见的参天古树,我暗暗忖度,此间的主人,想必不是爆发户。
      果然新仿做旧是无法达到这种因时间的流逝而造成的历史感的。我在心里赞叹古代匠人的巧思妙想,读书时参观的那些影视基地,唐城、明城、秦宫……抵不上这里风光的万一。真希望带有数码相机或者手机,那就可以拍下这雄伟恢弘的景致储存起来,待他朝我回去了,拿到道具组做参考。
      可惜,我再次憾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但是,能待机一千天的电池,似乎还没有发明问世罢?所以带了也是废物一个。
      唉……我无声地叹息。所以说穿越时空决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如果有谁敢反驳,我找他搏命。三五天也洗不上一次澡;没有柔软干净的餐巾纸,什么都没有啊。
      我带到古代来的那只包袱里那一盒消毒湿纸巾保质期是一年。我舍不得用,可惜三年一过,大抵消毒成分也挥发得所剩无几了。且怕死如我,把里头的抗生素、感冒药当成宝贝一样。只是有时候想想,难免觉得好笑。吃过期的药,等于是变相自杀罢?即使如此,仍舍不得扔掉。
      每扔一件,便离自己的时空更远了一些似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当我沉浸在自己哀怨的小宇宙里无法自拔时,马车停了下来。
      虬髯客鬼一驭马到马车边,低声禀报:“王爷,到府了,要叫王府里的人出来迎接吗?”
      “不用劳师动众了。就从后门进府去罢。”病鬼王爷虚弱地说。
      “是。”鬼一衔命。车夫又驱动马车,绕过两扇巨大的朱漆木门,转过墙角,又行了大约十分钟,才到了一扇可供马车出入的边门。
      待马车进了王府,自小宇宙里挣脱出来的我,蓦然目瞪口呆。
      这古老的红砖墙内,非但古木参天,还绿树成林,在春风中绿意萌萌。林间以鹅卵石铺就的幽幽小径,曲曲折折,不知尽头。
      这一片茂林,竟林深如许,似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园,甚至听得到鸟鸣虫啾,还有小动物在林间奔跑跳跃的声响。
      好罢,在这一刻我承认,古人有古人的幸福。至少地广人稀,人均土地占有率比现代人高出不晓得多少倍。看看这座王府,比我去玩过的森林公园也不遑多让。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感受自然的气息。
      真不愧是王府,实在够气派。少时旅游,看到苏州摄政园,扬州何园,已经觉得精致美丽,可是与这王府一比,倒显得江南园林的小家败气了。什么东西的格局都小小一方,真该教他们看看此间的深广磅礴。
      鬼一与车夫抵是都听见我敬畏的呼吸,又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乡下人进城,少见多怪。我暗暗翻个白眼,不理这两个麻木的家伙,继续感动于自然的伟大与人类的渺小。现代社会寸土寸金,带草坪的花园别墅动辄要数千美金一平方。这片林子若能保留到二十一世纪,啧啧,不晓得多么金贵。可惜,现代人只知伐木,不知种树,水土流失严重,早已难觅此等风光。
      马车在林间的石子路上辘辘行进许久,才穿出林子,便看见屋舍楼宇。
      我二度目瞪口呆。
      琼楼玉宇殿、碧瓦琉璃顶、白玉消魂屋,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啊。
      我两眼放光,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的景色,真是恨不能马上扑过去。
      这时候就显现出有钱人家的好处了。出入有车代步,住华屋享美食,大小事务有下人打点伺候,古今中外皆同。幸福的特权阶级啊。
      我不反对母亲再婚,这也是原因之一。母亲那样的女子,生来是应该被人疼宠的,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生不知柴米价。继父可以提供她这样的生活,又不介意多我这个拖油瓶,何乐而不为?
      还是忍不住想念家人,即使,在那个家里我可有可无。我轻叹一声,十分有忧郁小生的味道。
      车厢里的寿王爷想必是听见我倩女幽魂似的叹息,竟也幽幽太息一声,对优罗难说:“先生的僮儿,也真大异常人。”
      优罗难诵了一声佛。“傩与普罗众生并无不同,有慧根,然尘缘太重。王爷呢?王爷可愿抛却三千烦恼,放下屠刀?”
      “……咳咳……”寿王徐淡清冷的声音里有着虚弱的不甘。“先生也曾说本王极具慧根,惜尘缘太重,执念太深,妄念成魔。以本王这残破之躯,即使如先生所言,吃斋持戒,活过而立,于我而言,又有何乐趣?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先生不必再渡本王。”
      这次我听见优罗难的叹息,幽忧的,绵缈低回。
      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头一酸。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如寿王爷、眼冷似灰方外之人的优罗难,竟然也有无奈之时。有家归不得的我和他们,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鬼一,在哀筝馆停一停。安排先生住进去,遣人过来照顾先生的饮食起居,叫他们好生伺候着。若有人怠慢了先生,一概杖责二十,逐出府去。”寿王淡淡吩咐一声,复又沉默,再没有人说话。

      马车在一处幽雅别致的馆舍前停了下来,优罗难挑开马车藤黄色门帘,下了车,我自然也跟着跳下马车,站在他身边。
      “先生,本王倦了。先生不妨与僮儿先住下来,改日本王再设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优罗难清雅的脸上是一片澹然颜色。
      然后虬髯客鬼一和王爷的豪华马车便在巨大的庭园中渐行渐远,我与优罗难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内,才走进哀筝馆。
      由始至终,我都未能一窥寿王的真颜。不过,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病鬼王爷,能好看到哪里去?我首先便联想到古装戏里一身白色中衣,腰系宽松汗巾,连呕出来的血都艳红无比,凄美无比的形象。没办法,职业病,做道具的人的怪癖。
      “傩。”优罗难唤我。
      “师傅。”我回头看他。
      “此间是寿王府,不比金陵栖霞山草堂。你言语间要留神,切莫行差踏错。”他干净的白衣不染尘埃,连关心的话说来也始终淡定冷然。这时候,他出家人的身份,分外地鲜明。
      “徒儿谨记在心。”我应。谨言慎行么?我最拿手。
      他轻笑,“傩,你可知我为何收你做弟子,却未准你入教?”
      我摇头。我不是无神论者,然我对神佛之事也不是顶热中。教义箴言,说得有道理,我就记得;不以为然的,就忘掉。换言之,不是虔诚信徒就是了。“徒儿不知。”
      “不知么?”优罗难清澈幽邃如宇宙深广的眸,静静看着我,竟连时间都似不复存在。
      良久,他伸右手,食指轻轻抵在我的眉心。
      “一切诸众生,爱惜保其身。一切诸行性,实是生灭法。傩,以你的智慧,来堪破命运罢。你不必执念救苍生,我只望你……”他顿了顿,又宣了一声佛。“天命所归,终不可违。然变数既生,又何辜何忍?”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光,仿佛怜惜,仿佛悲悯,又仿佛空明,仿佛虚无。
      他收回手。“傩,这一路上你也累了罢?先去歇息,睡一觉起来,吃过饭,再做晚课。”
      “好。”我只能说好。从优罗难突然要上京时起,我就知道,我跌落这个时空的命运转轮,才刚开始转动。

      我与优罗难就在王府安顿下来。五日过去了,寿王爷却浑似忘记我们两师徒,完全不闻不问,只有佣人丫鬟按时送来精美斋饭,清洁打扫。
      倒也不觉得无聊,在这座巨大的王府,即使整日呆在哀筝馆足不出户,也可以找到许多新奇有趣的玩意打发时间。毕竟看在我的眼里,全是素日生活里根本无缘接触的古董啊。
      若非返回现代的日子遥遥无期,我大抵会效仿穿越时空的爱恋中那个超级神偷小玩子,将可以带回现代的古玩统统用包袱卷走。
      每日中午,天光最好时候,我就坐在哀筝馆的书房里,用上好的宣纸练习毛笔字。幼时曾随父亲习过几年毛笔字,临的是颜体。后来父亲过世,自然就停了。
      来到古代,优罗难教我习医,医书经书里许多繁体字我都不认识,简直是半个文盲。优罗难就要我拾笔习字,写熟就认识了,他说。好在我底子还在,不觉得辛苦。
      他午睡时候,我便一个人静静临帖。
      到掌灯时,王府里的丫鬟送了晚饭进来。
      “傩,我有话同你说。”优罗难清癯的脸容在烛光摇曳中,散发神秘莫测的悠远感。
      “师傅,请说。”好严肃,我暗暗吐舌。
      “傩,你已经长大,可以独挡一面。师傅甚是欣慰。”他清幽的眼里一片平静,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为师与你的师徒缘分已尽。”
      他望着我,没有太多离情,只是淡淡阐述。
      我蓦然傻在当下,有晴天霹雳的感觉。“师傅,您不要我,要丢下徒儿了吗?”
      在这个时空里,除了他,我别无亲人。听到他这样说,令我初时的彷徨无助再次升了起来。自幼失怙如我,和继父并不亲厚,倒是同优罗难建立起类似父女般的情谊。然而突然间,他却告诉我缘尽于此,怎不教我骇异。
      “傩,缘生缘起,缘灭缘落,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他斟了一杯清茶,轻轻递给我。“你我不能违背天意……虽然命运无常,可是,傩,一切操之在你。”
      “师傅。”我凝视他似能望穿过去未来的眼,将三年来养成的依赖,硬生生压抑下来。他说得对,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不可能在他的庇护下过一生。
      优罗难悠悠微笑,恰似莲花绽放。“傩,所有事,皆有其因果。既然冥冥中你循天命而来,自然有必须要你完成的使命。”
      使命?拯救家国天下于水深火热,避免黎民百姓于生灵涂炭么?我自知决没有此等高尚情操,亦决没有这样雄心壮志。我……只想平平淡淡、浑浑噩噩度过寻常的一生。我只是这样简单的女孩子啊。
      “为师此去,居无定所,亦无归期。你且留在王府罢。”
      “师傅,您一开始就打算要带我来王府了罢?您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切,是么?”我脱口问。
      优罗难但笑不语,悠然饮尽一杯清茶。

      次日起床,梳洗完毕,我照例到优罗难的禅房去请安。叩过门,我推门而入,迎接我的,是一室的幽静岑寂。
      我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优罗难昨夜已同我告别,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啊……啊……啊!”我猛地扯开喉咙尖叫。这下可好,困囿在这座自然保护区一样大的王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生地不熟。又无身份,文不成武不就,相貌亦不出众,没有厕身青楼此等快捷迅速赚钱的本事。我可怎么活啊?第N遍,自怨自怜了起来。
      “小、小师傅,用、用早早膳了。”端着早点进来的婢女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得倒退半步,只是职责所在,不能扔下托盘就跑。
      我止住尖叫,命令自己冷静。正象我对优罗难说过的,再糟也糟不过蓦然发现自己由二十一世纪的国际大都会一跤跌回古代了。
      “谢谢姑娘。叨扰了数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感谢话剧社,感谢石头记,感谢现代社会发达的咨讯,这样文绉绉的酸话,我还能应付一句数句。以前不和王府里的人套近乎,是因为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之故。现在要拉拢王府里的劳动人民,则是为了摸清形式,以便随机应变。没办法,天仙化人般的优罗难扔下我不管了,我必须自力更生、努力自救。
      “奴婢喜云。”小丫鬟轻声回答,大抵被我吓得不轻。“小师傅,请用餐。”
      我趁她布置碗筷时打量她,搁在现代,她绝对算是美人。丹凤眼、直鼻檀口,一张素净的脸,穿藕荷色斜襟上衣配一条秋水绿色的裙子,裹着一双小脚穿墨绿色绣花鞋。可见出身不坏,不然不会裹脚。
      我对裹小脚这事,没有太大的同情心。裹脚,是社会性悲剧,父系社会用以控制女性的一种残酷手段。数百年后,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控诉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正。即使历史只考六十分如我,也知道决不可以影响历史进程,不可以说出煽动人心的反社会言论。毕竟我只是不慎落入此间的过客。我必须清楚自己的身份。
      “小、小师傅。”喜云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讷讷地唤我。
      我向她微笑。“我乃出家人,不会对你有妄念,喜云姑娘不必害怕。”
      离家出走,算不算“出家”?即使是非主观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意外?
      “在下只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我尽量使自己和颜悦色、表情诚恳,语气谦恭。
      “小师傅尽管问。”喜云羞涩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古人虽然懂得保养牙齿,可惜没有牙刷一说,唇红齿白始终是相对来说。我暗暗为她牙釉质的损伤惋惜。
      “请问喜云姑娘,贵府的王爷,是何许样人啊?”我很和蔼地问。
      喜云原本还红润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象见鬼了一样瞪大,接着,她仓皇地福身。“小、小师傅请、请慢、慢用,奴、奴婢过会来收拾。”
      说完,她象女飞人格里菲丝•乔依娜一样,翩然飞出我的视线……即使,她裹着一双三寸小脚。
      “……”我默然整整一分钟,才望着她飞奔而去的方向,“谢谢你告诉我。”
      有时沉默更能说明问题。很好,苛政猛于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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