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兰西斯玫瑰》瀚雪之间

2、教皇和“亲王”戈尔柏洛

　　年轻的教徒指引着他们穿过一道道门和回廊。有一种沉厚的香气漂浮在空气里，远处隐约回荡着圣歌，显得模模糊糊。灯光下，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还有彩色玻璃投下的一小块灼亮的金色光斑。

　　“就在前面。”教徒恭敬地说，然后退下了。容格示意了一下他的侍从，独自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我们的小圣子！”教皇说，微笑着向他颌首，“好久不见了。莱蒙城真的那么好？”

　　“是啊，我喜欢那里。我本来想定居在那儿……永远不离开。”

　　说完，他转向房间里另一人道：“亲王殿下，实在是失礼……倘我先前就知道你也在，一定会备好礼物。”话虽如此，他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

　　“倒不必如此麻烦。”这位皇族眯着眼睛，笑着说，“圣子到场，已经是福佑了。”

　　旧帝，那位坠马而死的君主，是一个果决而有手腕的人。他少年即位，一手挽救了这个奢靡腐朽，大厦将倾的王朝。这也体现在他对其他兄弟亲戚的态度上：那些叔父多在他即位后的大清洗中被判死罪。剩余的因为各类罪名而被剥夺了姓氏。

　　他的二弟早夭，至于三弟，骁勇善战的莱特纳，则被发配到南方去带军抵御海盗。而这位最小的亲王，幺弟戈尔柏洛，那时还只有五岁，于是被破例留在了皇城。他确实毫无威胁，起码看上去如此：总显得和善的笑意，商人似的大圆皮帽，时刻佩戴着宣誓自己是虔诚信徒的圣物。在旧帝死去之前，他几乎一直住在教会里，不问世事。

　　蜡烛下压着一封信，雕花窗栏上停着一只鸟，警觉地四顾，突然扑棱棱飞走了。教皇摊开手，语气很温和：“来说些正事吧。”

　　年轻的亲王眨着眼睛，把双手交叠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先开口道：“我们彼此都知道了。”

　　“但仍有一些事需要商量，不是吗？”

　　“啊，当然！……我敬爱的教皇。您也知道，我已经获得了大多数贵族的支持，而莱特纳仍毫无动静。即便如此，他的兵力也是一大隐患。您瞧，他到南方去之前，那里动荡不安，如今却平静得像石头！我们必须获得大家族的支持……最好三个，起码两个，起码！不然胜负就难说了。”

　　教皇的眼光落在戈尔柏洛的戒指上。他的手指骨节很粗，布满伤痕。他曾听说这个亲王年幼时也并不如意……旧帝刻希摩是一个狠厉而多疑的人。

　　“您知道，亲王殿下。三大家族前不久刚爆发过争端。他们都是扎根于自己土地上千年之久的领主，并不那样重视我们的神明和信仰。有什么能让他们妥协呢？”

　　“殿下，我知道怎样说服他们。巴顿家族重视正统，这比较难办，但拜伦，那些老虎，他们并不难说服。还有萨兰西斯，近日他们要为白狮王的登基举办一场宴会。据我所知，他们邀请了我们伟大的圣子。”亲王说，小心地观察教皇的神色，“我想，这是一个突破口，对吗？”

　　“没错，殿下。”然而说话的是圣子。他从衣襟旁的口袋里抽出一封信，放在戈尔柏洛手上。“萨兰西斯家族似乎对这场权力之争有些兴趣。”

　　“不，是兰德尔·萨兰西斯。这已经是他的地盘了。”亲王纠正道，把信纸抽出来看着，“哦……他确实表现出了不太一样的兴趣，看上去，这更像是针对您——个人，嗯？”

　　“是啊。”圣子深棕的眼睛像是拢在黯淡的雾气后，带着一种沉思的神色。过了一会，他才补上一句，“或许我和那位的故人有些像吧。”

　　“故人？”

　　而圣子没有再说话。教皇瞥了亲王一眼，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

　　“那么，就拜托圣子与白狮王沟通了。”亲王悻悻止住。他的目光在面前两位上转来转去，颇显犹疑。不过，当然……这位圣子在教皇即位时可是帮了大忙的。他眨了眨眼，显得有点笨拙而急促的样子，道，“希望我没有冒犯……”

　　“当然没有。”圣子说。他温柔地笑了笑，“我非常理解——”

　　至于理解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他们向教皇告别之后，两人并肩走出教堂。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似乎还遗留着破晓时的浮光，削尖了的锐利光芒把石砖切割成斑斓的颜色。

　　“圣子大人，我曾做过一个梦。”当他们走过垂首悲悯的巨大神像时，戈尔柏洛先开口道。

　　“您可以叫我莱蒙主教，这是我的教职。”青年依旧是那副坦然而温和的样子。

　　“好的，主教先生。我看见一头棕色猎犬和一只白狐狸争斗许久，最后猎犬咬住了狐狸的脖子。狐狸向我哀求，告诉我它知道一处秘密的宝藏，愿意带我去，只要我愿意救它。那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只是猎犬因为怨恨，并不肯松口。我该怎么做呢，主教先生？”

　　“或许您该问问狗真正的主人。”他从容地说，“还有宝藏……狡猾的狐狸是不可信的，说不定宝库的钥匙是猎犬的牙齿呢？”

　　“真正的主人。”亲王像是没想到这个回答似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神像。

　　“如果一只猎犬眼中只有仇恨，我建议您最好不要去招惹它。它会为此拼尽全力，付出一切。”他说。“我就送您到这里吧，好吗？我还要与教皇聊聊大典的事情。”

　　戈尔柏洛一时无言，只好点头。等他走后，年轻的圣子转身，对着神像开口：“小泽，怎么又躲在那里？”

　　先是安静，然后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小孩把脑袋探出来，小声地回答：“有别人在，哥哥。”

　　“他没办法伤害你的，放心好啦。”他语气很温柔，“这是我要给你的，你很快就要十岁啦。这是一个礼物。你不是要到北方去吗，去看雪？很快，我就带你一起去。”

　　“是真的吗？”小孩有点疑虑。“教皇叔叔说，要我不要出门。”

　　“西泽，我对你发誓，怎么样？我发誓要带我可爱的弟弟去看雪，今年的雪。”他走过来，把西泽抱起来。小孩发出一声小小的雀跃欢呼。

　　“那么，先来看看我的礼物吧。”圣子说。他张开手，把手里的东西举到趴在他肩上的孩子面前。

　　“这是什么？是宝石吗？好漂亮……黑色的！”

　　“这不是一块宝石，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来自最北方的地方，一块神秘的，只有上古勇士曾涉足过的荒原。”

　　“是哪里？是长城吗？”

　　“更远……那里叫做，永冻霜域。”

　　西泽嘟囔了几遍这个名字，小心地伸出手，接过这块纯黑的碎片。那一瞬间，圣子看见小孩儿的眼睛变成了纯黑色的龙瞳。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有不舒服吗？小泽？”

　　“没有……有点困。哥哥，我想睡了。”他小声地说。

　　“好。”

　　等他把孩子带回房间，西泽已经昏睡过去。他从小孩手中拿走那块石头，解开那件小小的长袍，看见他肩骨后的凸起缓慢地消失。在梦境里孩子依旧下意识不安地挣扎，小声呜咽着。他就坐在孩子身边，拿了针线，有点笨拙地缝起一个厚锦布的袋子。虽然他的动作很慢，但等缝完了，孩子依旧没有醒。他把石头装进袋子里，给他挂在脖子上。随后，他把手指轻轻按在孩子的眼睑上，感到眼珠不安的转动着。

　　这是龙的眼睛，容格想。我的弟弟。

　　孩子的手臂搭在床沿，手腕上精细地绑了一圈绷带。

　　他站起身，离开了房间。教皇正在外面等他，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容格，我有话要问你。”教皇低声说。

　　“在这里？”

　　“也可以……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了。”教皇说。

　　然后是片刻的静默。容格耐心地等待着。

　　“或许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我知道你比我更清楚。”沉默后教皇苦笑，这个因蛮族血统而显得魁梧的青年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是的，我不会放弃。”他回答。

　　“那么，我要问的是：你对戈尔柏洛是否有所隐瞒？”

　　“我会瞒什么呢？关于西泽，还是我和萨兰西斯的仇怨？”他依旧平和。

　　“这些不重要——”教皇的语气已经显出急迫。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对亲王殿下隐瞒了的东西，同样无法告诉你。很抱歉，菲斯图斯。”

　　“可是……”教皇最终没有问下去，或者说，在听到自己的名讳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便显出颓丧来，他放弃了，转而说起别的，“那你能为我画一幅画吗，容格？”

　　“我从来不为任何人画肖像。而且你也知道，现在已经和十年前不同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呢？……我的朋友。“容格叹了口气，声音里终于带上了轻浅的哀伤。

　　教皇看着地面。

　　“神上祝福你，我们的圣子，此去一切顺利。起码，希望你安然无恙。”

　　“我将竭尽所能，教皇陛下。”圣子说，他转身却又驻足，沉默片刻道，“即使一切或许不是您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