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深》绛尔

4、第 4 章

　　修仙之人早已不惧寒暑，可在天玑峰这位谢真君修炼的功法面前，仍然冷得像是三九天的普通凡人一般。无论实力抑或地位都遭碾压，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谢真君给他们的下马威，除了苏窈，其他人不得不承受来自他的压力。

　　谢迎来的极快，似乎只是一错眼，他便站在了执法堂的堂中。

　　玉色照人，衣袂生风，鼻端下又嗅到熟悉的铃兰香气。

　　“师父……”苏窈望向那抹淡静而立的身影，呆了一呆，随后便是满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好、好奇怪，不该是这样的。她努力睁清渐渐模糊的眸子，不可以给师父丢人。

　　执法长老被谢迎的突然到来吓了一大跳，他很快回神，给这位深居简出的谢真君见了礼。

　　谢迎默然片刻缓缓开口：“我许久未出峰，竟不知执法堂变得如此宽容有爱。”

　　似珠落玉盘动听的声音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可他吐来却只有遍生的无尽寒意。

　　执法长老在见礼时已从上首走了下来，闻言，额角不禁落下几滴冷汗，不敢为自己反驳：“此事有些地方尚未查明，一旦大白，定及时回禀真君。”

　　谢迎未再开口，转身卷起一旁的苏窈，身化遁光消失于堂内。

　　丁虹儿有些愣住。自谢真君出现到离开，拢共不过盏茶工夫，苏窈就这么轻易地抽身了，衬得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像是一个尴尬的笑话。

　　苏窈长相也就如此，资质说不定也不及她，凭什么她能给谢真君作徒儿？

　　令狐玦看着已被夜色笼罩的太玄山，眼底漫出丝丝不甘，罕有地与丁虹儿想到一处。

　　凭什么她能成为谢真君的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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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微蓝，碎芒轻闪，一轮圆月悠悠升出东山。

　　从执法堂飞出的流光落在天玑峰，苏窈刚刚站稳，身旁的人便已消失不见了。

　　她心中很是忐忑。

　　原以为师父没这么快出关，虽然她从未想过能瞒过他，可是被抓现行和做好心理准备去认错完全是天上地下两种极为不同的感受。

　　说不害怕是假的，若是师父肯罚她骂她，无论多难受她都会认下，最怕他对她生出失望的念头，那才是令她恐惧的。

　　师父将她放在此地，便是要她好好想清楚。

　　夜风习习，太玄山四季如春，连夜晚也带着撩人的暖意。苏窈轻吐浊气，脚步坚定地往碧云居走去。

　　碧云居坐落于天玑峰最高一处，几乎接近山巅，作为年少成名生性淡漠的谢真君，此处便成了太玄山众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身为谢迎唯一的亲传弟子，苏窈自然是踏进碧云居最多回的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她都很熟悉。

　　师父不在碧云居内。她穿过书房，目光在窗边那株重瓣铃兰上定了定，四时阵在，花开不败，这株铃兰已开了许多年，因为师父，她故而也喜欢铃兰。

　　这样洁净的颜色，这样优美的姿态，与银霜般的月色着实相配，就像师父一样。

　　夜岚浮动，银色月光流淌于山间，一尺玉带自山巅垂坠，水声汩汩，溢出本就不深的水潭，化作一股溪流朝山下涌去。

　　苏窈行过小石桥，目之所及是石台两侧植着的高大繁茂的桐子树。树上桐花开得正盛，挨挨挤挤，风拂过顿时落英如雨，纷扬铺了底下的静心台，也温柔地沾上白发道君的衣间、发间，不肯离去。

　　她心志太薄弱，竟为眼前景象所迷，不由出神，直到飞花贴上脸颊，那阵凉意才唤回了她。

　　“师父。”她犹豫一下，还是跪了下去，“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她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师父的回应，可静心台上仍是安静的，一时只闻风吹落花溪水潺潺之声。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仅是短短几回眨眼，夜风送来师父平静的声音。

　　“我闭关的时日里可在认真修炼？若是有不明白的也可以问出来。”

　　苏窈愣了愣，还是努力回忆了一番才回答：“目下并未有不明白的，修炼之途弟子不敢懈怠，自然是日日不落。”

　　“起来吧，此事已经发生，多说无益。”

　　她不禁轻咬樱唇，依言站了起来，但心里还是觉得憋闷，再张口便是带着些许诉苦的语气：“虽然弟子不该和饱饱郝师姐他们一起犯糊涂，可令狐师兄他……他好像很不喜欢弟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现，他们闹不到执法堂去，苏窈当然是不喜欢他的，但也不懂他为何屡次针对自己。

　　“心中既有疑惑便去问，问完了再想如何解决。”谢迎拈下落在衣襟上的桐花，花随风去，他缓缓起身面向静心台外的苏窈，月色披身，宛如俊美的神祇。

　　“问？”苏窈不解。问，怎么问？她和令狐玦之间的关系不是已经到了见面便要横眉冷对的地步了么，她不确定自己或者对方能够耐下心来说话。

　　她兀自沉思着，忽觉脸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隐约有些发热的迹象。

　　“修仙修的不是外力，而是一个人的本心，遵循它才是最重要的。”谢迎步下静心台，朝她走来。白衣洁净如雪，勾成纹饰的银线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如果有一件事让你无法忽视，那就去弄懂它，你心里莫非没有如此想过？”

　　苏窈心头一跳，一时不知是因为被师父言中往昔想法还是他离她已经足够近，鼻间气息似兰，她松开微咬的下唇，抬起懵懂的眼去看他。

　　是月光不够明亮吗，她为何觉得师父的目光和白日里有所不同呢。

　　“弟子清楚了。”她轻声回道。

　　谢迎移开目光，围绕着苏窈的怪异感也随之消失。

　　“自去清静海禁闭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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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静海的入口是一面约丈高的镜子，设在听风崖上，平时只有一名爱打瞌睡的小弟子守着。小弟子本来昏昏欲睡的双眼看见苏窈后蓦然睁得溜圆，似是没料到她也会出现在这里。

　　“苏师姐？你怎么来了？”

　　苏窈挽起一笑，左脸梨涡浅露：“是从这边上去吗，时间到了我自己就能出来？”

　　小弟子点点脑袋，心道这位苏师姐笑起来可真好看：“苏师姐放心，我也会来喊你的。”

　　苏窈是头一回被罚来清静海关禁闭，未曾体会过天玑峰某位受罚师兄所提起的玄妙之处。穿越金光粼粼的镜面之际，她不由紧张起来，但直到她站于清静海中的淬心石上时，周围的一切也并未有什么大的改变。

　　她回首望向身后，镜子化作的入口已经不见了，送她踏上淬心石的云桥也如飞絮般散尽。

　　十日禁闭，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苏窈毫无怨言，只是心底还在担心郝师姐和饱饱。

　　她盘腿坐下，淬心石通体寒凉，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看着雾蒙蒙上下一色的清静海，耳边浪声扑跌，温柔似絮语，苏窈闭上眼睛悄然入静。

　　时间慢慢流逝，她双目未睁，可眼皮之下的眸子却颤动起来，眉心逐渐蹙紧，身体竟是一阵比一阵沉重。豆大的汗珠自额前不断滚落，她只觉身体里忽然燃起了一团炙热的火，烧得她四肢百骸隐隐作痛，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

　　灵台彻底乱了。

　　苏窈紧闭双眼，舌尖顶住上颚，试图运转灵力化掉这团怪异的火，混沌中忘了自己此刻正身处清静海之中。

　　虽然在清静海内不能使用灵力，但这并不是让来此受罚的弟子们最为煎熬的地方。

　　清静海，忌讳的是妄动念头。

　　修道之人入静，首先要做的便是摒除杂念，习抱元守一之术，盘膝入静，追求的则是意念专一。清静海乃是太玄山开宗立派时就已存在的宝物，其灵性不必多说，苏窈哪怕有一丁点的杂念都会叫它察觉，更何况她此时早已灵台大乱。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窒息感如潮水般将她包围，她艰难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身下的那块淬心石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冰冷，寒气无孔不入，她感觉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抵抗着外在的压力，一半在承受冰与火交织的煎熬。

　　苏窈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才倒下，撑开宛如千斤重的眼皮，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

　　一粒裹着凉意的虚汗滑进眼睛，她捱不住地阖上双眼，一声低喃逸出：“好难受啊师父……”

　　眼前是浓得拨不开的黑暗，苏窈好像被困在永夜，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捉住她，她越挣扎，那只手攥得越紧。她又累又怕，痛极了便忍不住哭出声，轻轻颤抖，轻轻抽泣着。

　　蓦地，漆黑的夜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微弱的光透进来。

　　有什么柔软的冰凉的东西自她脸上拂过，她嗅到一阵极浅淡的香气，却忆不起来这味道来自何处。

　　大概还是在梦里吧。

　　梦中，她落入一个舒服的怀抱，靠近它，身上似乎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她忍不住再贴近一些，连双臂也环上去，不让它逃离。

　　有人在她发顶柔抚，传来一声：“窈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