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末将是一个武人,本不应该对主公的招贤纳才等大事指手画脚。”吕蒙没有看孙权,眼帘垂下只盯着棋局,“只是,如果我没猜错,主公的心病就在这纳才上面。文臣秉性柔弱,但并不见得都是见风使舵之辈。他们自有他们的烈性。当年讨逆将军平定江东,陆顾朱张四家也颇为硬气,麾下子弟尽忠职守,慷慨激昂,更不次于当年四公子的门客与死士。如今,江东还是他们的祖坟基业所在之地,主公的休养生息的仁政也有目共睹。主公的家,末将的家,也是他们的家。一旦刀兵纷起,他们的赤诚之心,难道不也是源于保家卫国么?”

      孙权沉默半晌,把棋子胡乱一放,坪上白子离死棋只有一步之遥。

      吕蒙伸手把那粒白子拈起,还在孙权掌中:“军中行事,多在立威,就如同主公讨伐山越,屠城徙民都是为了定下规矩,以服教化。但末将也见过文臣节气胜过武人,有时候攻心为上,反倒更有用些。”

      孙权苦笑一下:“子明是个善良人…”

      吕蒙微笑:“其实我是多嘴。主公心里早就明白,比如荆州:此地将来是主公的,其水旱疆土,保甲部曲也是主公的。这一仗,强取硬攻不行,会自损国力。我自屯军陆口以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主公只字不提进取,我猜想,主公也是在行攻心怀柔之计的打算。”

      孙权笑叹:“你也会恭维人么?”他把棋子一扔,“你要做什么,明说吧。”

      “我想提拔伯言为副都督。”吕蒙正色道。

      “为何?”

      “此人意思深长,才堪负重,我观其规虑,终可大任。而且他尚无激进之名,关羽暂时不会把他放在心上。我在陆口韬光养晦,示弱于关羽,陆逊深领其道,拿捏的甚微妙。”

      “他带兵如何?”

      “未经大阵仗,难讲。但主公现在将才济济,帅才难得,就看主公愿不愿意冒这个险了。” 吕蒙摇摇头,“可惜我这两年精力越来越不济,就怕走的匆忙,否则还能再提携他几年。”

      孙权大惊,一把握住吕蒙的胳膊:“子明你胡说什么?!”

      吕蒙一笑:“要来的,躲也躲不了。我倒是想供主公驱使一辈子,但总该想得周全些。”

      “你就是想得太多,劳心所致。”孙权的手移到吕蒙眉间,拇指轻轻一按,似乎想把他眉间的沟壑抹平,但他自己的眉宇却紧皱起来:“荆州不在乎这一时。子明在建业多留一阵时日,慢慢养着,等病根完全好了再走,如何?”

      “只是关羽不是时时都可以引兵襄樊啊。”吕蒙闭上眼睛,感到眉心的被对方触过的地方异常沉重,酸涩异常。“而且,此季正是百年不遇的一次汉水暴涨,曹仁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孙权心里一阵钝痛,觉得冥冥之中有如梦魇压身,但自己除了尽力喘息,并无他法。他只能紧紧抓住吕蒙的手:“今年年景确实古怪,荆州又有大疫…你叫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待荆州事定,主公就可招我述职,在家里好好养一养,可好?”

      孙权慢慢松了手,点点头。

      “还有,我想带一人去陆口…”

      “你要谁都可以。”孙权苦笑,口吻间有了自嘲的味道:“就是不能要孤。孤这次可不去给你添乱了。”

      吕蒙一笑:“骑都尉虞翻。久闻虞仲翔精通医理,而且和南郡守将士仁是旧交。我身边有他,到底放心些。”

      孙权无可奈何的看着对方:“子明要的,孤自然都允许。你不用解释什么。”

      *

      建安二十四年,吴侯提陆逊为偏将军,继陆口右部督。到任后,陆逊便写信给关羽,自称书生,言曰:“…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倘明注仰,有以察之。"

      关羽不疑有它,更削减荆州守军北上,猛攻襄樊,进一步薄弱了荆州的守备。

      同时,孙权命吕蒙率军袭取江陵,孙皎为后继。另派右护军蒋钦督水军进入汉水,防关羽顺流而下。

      十一月,吕蒙军至寻阳,将其精兵尽皆埋伏于小船中,令将士身穿白衣,化装成商人,前军兵将身穿商客大贾服饰,昼夜兼行,直至江边,将关羽所设置的守兵尽数收缚。

      吕蒙遣虞翻说降守将士仁、麋芳,兵不血刃,成功袭取南郡。入据城中后,他抚慰关羽及蜀军将士家属,严令约束吴军士卒不得干犯城中百姓,更不能有所豪取强夺;又明令存恤孤寡老弱,患病者赠给医药,饥寒者赐予衣粮。关羽家中府藏的财物,则皆令先行封闭,以待孙权来到才发落。

      他审核条令,身体力行,日日强撑着,肋下痛楚来得愈来愈频繁,还只道熬过这一时就好。

      陆逊由别路进军,诸城长吏及蛮夷君长皆降,领宜都太守。正如吕蒙早先进言,荆州初降服,仕路不通。陆逊便上疏孙权,请加附提拔仕子,开仓免税,沿江运送药材以解荆襄之时疫。孙权批允。此举措不但拉拢了荆州人士的归附,而且安定了荆州人心。

      关羽闻讯,引军欲回后方期间,在道路上数次遣人与吕蒙相通消息,吕蒙每次都厚待使者,让他周游于城中,往每一家致问或以手书示信。关羽派遣的使者回来后,蜀军士卒纷纷向使者询问家中状况,当他们得知家门无恙,所受的招待甚至比平时更好的时候,亦皆变得全无斗心。临近深冬,关羽自知形势孤穷,于是退走麦城,西至漳乡,其属下部众都皆放弃关羽而投降吴军。孙权便命朱然、潘璋断其径路,终于捉获关羽父子,遂定荆州。

      孙吴大旗,终于在南郡、武陵、零陵,江夏、长沙、桂阳的城头飘扬。曹操则坐据原有的南乡、南阳和襄阳。

      十二月,吕蒙收到潘璋的信,言关羽在临沮被俘,后被斩首。他静坐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与关羽对敌若干年,却只有一面之缘,还是早年在赤壁时匆匆一瞥而过。几个月前关羽逼得曹仁徐晃两员大将走投无路,擒于禁斩庞德,也算是威震华夏。只是世事变化太快,人生着实无常。

      他把书信往案上一丢,想站起身来,不料肋下一阵刺痛,竟比往日来得更突兀凶猛。吕蒙眼前一黑,只来得及想两个字:且慢,且慢…

      *

      银针长四寸许,董奉指若柳梢,轻稳准精俱佳。但银针叮当一声轻响落在水盘中,仍然漾起一丝红线。董奉看着那血丝,无声的叹了口气。

      “如何?”孙权看到他走出来,急忙迎上。

      “虎威将军病久沉疴。老朽无能,灸石汤药已然无用,也只有用针止痛,聊尽人事而已。”董奉行医几十年,什么生离死别都见过,知道自己再如何搪塞也没用:“只是,时时刻刻这么镇着,膝下臂上瘀血聚积,竟无下针之处…”

      孙权呆了半晌,突然一把抓住董奉的衣领。后者一哆嗦,死死闭上眼睛。

      孙权的手抓得指骨青白,许久才慢慢松开。他一推董奉,沉声道:“你去吧。”

      董奉恭恭敬敬的深作一揖,躬身退了出去。内殿的侍儿只见吴侯无望的向壁上凿孔瞟一眼,然后转身靠在墙上,慢慢瘫坐下来,把头埋在两臂间无声的大恸起来。

      吕蒙以往思量周瑜,只有最后一件事想不通。巴丘那一晚的饮宴,周瑜解剑相赠的情形宛若昨夜。日后他悟到周瑜已经知道大限将至,却不知他为何还要与众将士舞剑作歌,谈笑风生。周瑜在庆祝什么?又在祭祀什么?

      待到临别南郡,他身体虽灯枯油尽,心底却如明镜一般,才突然明白周瑜的心思。荆州不是他一人夺得,而是陆逊,甘宁凌统等和数万将士的成果。周瑜走的时候,情知从此西征无望,刀兵渐消;他这次走,却是眼看黑云压城而自己力不从心。无论如何,十年相隔两种情形,却都是斗志不能夺,军心不可动。

      临走时,冬日的江边芦花瑟瑟,晨风刺骨。但南郡瓮城内战旗猎猎,号角连声,将士们神采奕奕,全不见畏惧萎顿之相。他骑在马上,俯身握着陆逊的手,笑道:“这一去,全倚仗伯言了。”陆逊仰头,从吕蒙身后射来的阳光逼得他闭上双眼,于是细眉长目间关住了千言万语。他再睁眼时,吕蒙不由奇怪,自己为何从未发现这位人称“小周郎”的陆伯言,竟真的与周都督神似。

      更何况,他看到了孙权。建安城内吴候殿外,孙权率百官盛装出迎。在前呼后拥的人群中,吴候一开始在快走,继而疾走,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甩开身后的各部随从,早就迎上一把抓住他的坐骑辔头。吕蒙没有立即下马,只是低头看着欢天喜地的吴候良久,只是想多看看他如此开心的模样。

      在场诸人腹诽他端大与否,他浑然不在意。

      待到他俯身屈膝叩拜,孙权两手一托他的臂膀。

      “子明…”

      吕蒙微微睁开眼睛,灯影摇曳,身边似乎有人俯身下来。随即一双手覆到自己手上,于是他不必凝神,就知道那是孙权。

      “子明,你在想什么?”

      孙权没有期待什么答案。如果有,他猜也是金戈铁马入梦。但吕蒙回过神来,回答:“想主公,和周都督。”

      短短几个字在孙权眼中激起的万丈波澜,吕蒙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轻声解释:“周都督看得长远…末将无能,只找到一人后继,提携不过两年。伯言在自己人前性耿直,少委婉…请主公善待。”

      孙权口唇一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低声道:“孤记下了。”

      “主公不必气馁。”吕蒙握紧了对方的手,只依稀感觉到当年骑射的硬茧还在。“主公春秋鼎盛,曹刘两家主上时日无多,不过几年,仍可图九五之尊…”

      孙权的手突然轻轻压上他的嘴唇。“不要。”

      对于疼痛和疲惫的无可奈何让吕蒙眉头一紧。

      三十八岁的君主蓦然伏在吕蒙胸前,低声哽咽如同呓语:“我不要什么荆州,什么九五之尊。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后悔,悔不该让你离开建业…”

      吕蒙只觉得身前已经沾湿了一片,滴滴灼热难耐,那泪水竟像要穿胸而过。

      “我曾怨老天待我凉薄,宏图大业如梦,都是无病呻吟罢了…不想…不想他竟待我如斯!”孙权抓紧了吕蒙的衣襟,脸深深的埋在两人手间,肩膀剧烈的抖动着。

      “生死由命。”吕蒙用手抚摸着对方的头发,勉强一笑,“吕蒙能遇到你,志有所托,心…有所依,也算不枉这一生。”

      半晌,孙权侧过头,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颤声问:“子明,叫我声仲谋好么?“

      “仲谋…“

      “我对子明之念,说来可笑。“孙权几乎是□□着,声音低不可闻。“我想,这么个别扭的人,真是难办…过几年我调他入都护司,就能时刻陪在我身边了。”他自失的微微一笑,“不想你越走越远,越飞越高。我依仗你之余,竟再也抓不住你了…如此,就尽情的飞吧…”

      “哪知道,风雨无情,世事难料…”孙权听着对方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停止了抽泣,依然伏在对方胸前,抽了抽鼻子,幽幽问到:“子明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否?”

      吕蒙没说话,手慢慢滑过他的头发,落到后颈。

      寂静的内殿深处,孙权象在梦呓:“那时,我看到你一直在紧盯着我,自问:这个人怎么…好生奇怪。难道我脸上有朵花么?”

      吕蒙微微一笑,抬眼看看内殿的穹顶。孙权若是能看到他的双眼,那里光彩已如往日般闪亮:“那时我在想,少将军快看我一眼啊。你若不看,我就没指望还债了…”

      “你欠我,你果然欠我的!”孙权笑起来,眼泪却再次奔涌而出。他突然紧紧抱住吕蒙,呜咽道:“子明…子明,你叫我怎么办?!”

      天昏地暗中,吕蒙只能把脸颊贴近对方的额头,轻声道:“…别怕。“

      *

      建安二十五年,吕蒙病卒于吴候内殿。

      白衣渡江,祭了诸葛亮的隆中对,也祭了鲁肃的榻上策。从此蜀汉与荆州无缘,孙吴也再没有扩展任何疆土。

      黄龙元年(魏太和三年,蜀汉建兴七年)四月丙申,孙权称帝,国号吴,改元黄龙。

      二十二年后,赤乌五年,孙权废除太子孙和,赐死孙霸,逼死陆逊,又立幼子孙亮孙子明为太子。吴国经此事件,非但皇室遭刑,而且举国分歧,埋下内部斗争的祸根,逐渐开始衰败。神凤元年四月,孙权驾崩,年七十一。太康元年,东吴亡,三国归晋。

  • 作者有话要说:  吕蒙并未卒在建业。但写着写着,一是他回建业更流畅些,二是懒得改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