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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清明当日,吕蒙早早起身,先到吕家祖坟拜祭过先父,然后来到邓当墓前,代寡居的姐姐给姐夫上了几炷香。江东早春多雨,但今天只是阴云密布,放眼望去楚天一片灰青色,更衬得山地间蜿蜒的新绿青翠欲滴。

      他遣散了随从,自己拨转马头,慢慢沿着山间小径前行。

      周瑜的墓就在平缓起伏的山坡后。人尚未到,已经听到有笛声。山坡顶上停着一辆车驾。车边的随从头戴高幞巾,作小黄门打扮。那人眼睛尖,早看到吕蒙来了,远远的就施了个礼。

      吕蒙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小黄门,然后向山坡下走来。

      吹笛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周瑜墓前。笛声清扬,惆怅孤寂,倒与这肃杀的清晨十分应景。吕蒙站在对方身后,听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听过这曲子,只不过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一曲罢,吹笛人转过头来,看着吕蒙,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出现。此时的孙权穿着一身白衣,没戴冠,乌黑的头发简简单单的扎成髻。不知为何,吕蒙反倒觉得他这个样子比平日的锦衣玉带要入眼得多。

      孙权没说话,只是把笛子揣到怀里,站起来,递给对方一把酒樽,让到一边。吕蒙站在墓前,略整了整衣襟,然后长跪在地。

      他斟了一樽酒,平托在手中凝神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手腕一翻,缓缓的把酒倾在坟前。

      孙权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拜祭完,就在一边坐下来。

      “我从先父和家兄的坟冢过来,刚把绍儿遣回家…“孙权看着周瑜的墓碑,语气颇有些落寞。

      吕蒙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孙权会问他这两天“闭门思过“的心得如何,没想到这个主公竟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拉开了家常。

      “早年绍儿还小,不知道冢下埋的是谁,只道是大哥又出征了,总有一天会回来----跟我当年一样。“孙权微微一笑,“现在他明白了。”

      吕蒙看着对方,头脑里却浮现出邓当怒不可遏的面容:“回去!这不是小孩子玩闹的事儿,回家去!“

      他九岁就想从军,最初竟以为可以在队伍里找到多年不见的爹。当然他很快也明白了。

      他就这么看着孙权,心里古怪的很。同样是自小失怙的孩子,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他在庙堂上正冠枯坐,现在居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跑到一个人的坟前来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个主公的传闻。他十八岁继任大业,年轻气盛,却不单纯。几年前幕宾沈友染了是非,孙权在宴席上笑问他是否要谋反。沈友气急败坏的回答汉帝在许昌。话未说完,已经被孙权的甲士拖了出去斩首。那时他只弱冠三年有余。

      可是眼前这个白衣青年,眉眼间寂寞寥落,倒像一个犯了秋思的读书郎,更何况他还来来回回把玩着手中的短笛。

      “主公吹奏的曲子,是什么名字?“吕蒙问。

      “临江望月。“孙权也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个问题,略一怔:“子明也好音律么?“

      吕蒙摇头。

      “这是公瑾所爱的琴曲,我改做了笛音而已。我要学,他却不得闲。我就偷了他的琴谱自己捉摸出来了。“

      吕蒙走神了。他想起三征黄祖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时取代心里钝痛的,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感受。于是孙权看到对方的眼睛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笛子上,往日精光四射的眸子里竟然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

      孙权没来由的感到异常尴尬,问:“子明,你可要我再吹一首?“

      这句话倒是惊醒了吕蒙。他站起来,对着孙权作了一揖:“不敢。属下还未拜会主公,失礼了。“

      孙权回了礼,或多或少觉得有些遗憾。

      吕蒙看了看墓碑,正色道:“上次与主公不欢而散,我回家闭门了几日,却想通了大都督为何冒进西川的缘由。“

      孙权背起手,等着他继续。

      “那时候大都督伤病在身,大约也估算出若是天不假年,再不赌他一赌,就更无机会了。大都督虽赠我宝剑,但是我尚未磨练到火候,出鞘又有何益?于是他要争,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断了江东儿郎的雄心和士气。“

      孙权闻言,抚掌长叹一声:“公瑾!公瑾!心何其慧,志何其高,天地灵秀,钟于一身!”他声音骤然一梗:“然而,为何行色匆匆呢?…”

      吕蒙低头看到冢前些许未烧完的黄纸残片,在微风中瑟瑟摇曳。

      “我又何尝不知公瑾的心思。”孙权苦笑,“他放不下心,临终前修密信传我,言自己走的匆忙,身后事青黄不接,欲复陈力,何其难也。他指一人继任,说只需等两三年,便又是另一个弘股。你知他指作何人?”

      “鲁都督。”

      “是你。”孙权看到吕蒙眼中一丝诧异,突然感到有些幸灾乐祸。“曹操未伤元气,两年内必要返还赤壁南郡之辱;刘备羽翼渐丰,眼望西行,竟是与我打得一样的主意。此时江东失一栋梁,天时人合都不利,也只能凭借地理,暂居长江天堑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公瑾坦言这一去,孙刘联盟成也要成,不成也要成。子敬接过大都督兵符,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缓得刘备疏于防范,曹操不敢冒进就无碍。“

      若是黄盖韩当等老将听到这话,非跳起来不可。孙权看着一动不动的吕蒙,心里顿觉宽慰。

      “人人都知子敬为鸽,而公瑾为鹰。鹰翅不可肆意张展,利爪也要藏着以待时机。但是….”他走近一步,直盯着吕蒙:“但是我等不得三年。公瑾的担子你现在就要扛,你可有胆量?”

      吕蒙心里一阵猛跳,但脸上却波澜不惊,低头拱手:“主公厚爱,令属下受宠若惊。但我怕过不了多久,主公要是把周都督呕心沥血之辞忘了,怎么办?”

      孙权不怒反而哈哈一笑,把手一挥:“我看重你,这和公瑾的遗书无关!建安八年你就参省,蒋钦都明白,你如何不懂?”

      他昂起头,眼光却垂下来,傲然看着吕蒙:“孤统事江东之初,有讨逆将军旧部不服,后有堂兄孙辅及庐江太守李术先后勾结曹操。一个想用外援夺权;另一个想另起炉灶。这等麻烦来的好,来得妙,正好让孤来换一换朝堂上的士大夫们。”他嘴角一弯,冷笑出声,“不过,子明你若是再与孤装糊涂,孤倒不愁没人发副都督的兵符!”

      吕蒙知道如果再犹豫,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他单膝跪下,沉声道:“蒙定不负主公厚望!”

      孙权笑逐颜开,俯身把他拉起来。

      “以后再与孤讨价还价,你要记着,“孙权笑得无邪,言辞却令人捉摸不透:”孤吃软不吃硬。“

      主公虽不是喜怒无常,但骨子里的随性所欲仍可看得出倪端。看着远去的吴候车驾,吕蒙不易察觉的皱起了眉毛。

      *

      陆口。

      鲁肃面前展着各式竹简令牌,头疼颈酸,只觉得力拙难支,不能顾左右。帐口的传令兵进来禀报,他也没听清楚对方报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有人已经进帐,才连忙抬头,正看到吕蒙全身披挂站在他面前,手扣着剑柄,脸上颇有一丝同情怜悯之色。

      “大都督近来可好?几个月未见,眼窝都眍了。”吕蒙的问候风轻云淡,似乎鲁肃那封怒气冲天的“准假”狂草从来没有存在过。

      鲁肃苦笑:“还好。子明何时返回的?”说着伸手请坐。

      “半月前。”吕蒙坐下来,“治军劳心劳身,大都督还要保重身体。”

      “无碍,我有程普黄盖协助,尽人事而已。”鲁肃笑道,“你的伤病可大好了?”

      吕蒙一笑:“供驱使足矣。”

      亲兵端上酒来。军种多饮酒少饮茶,鲁肃一直试图入乡随俗,但目前成效不大。好在水酒淡薄,而且将军们大多海量,一般都是做个意思而已。但鲁肃误了早饭,空腹一杯下肚,居然面红耳赤,微有醺意起来。吕蒙不得不直接问:“先生受主公重任,现在要与关羽邻接,你将有什么计略,以备不虞?”

      鲁肃摇摇头,回答:“随机应变,我会采取适当措施罢了。”

      吕蒙正色道:“如今孙刘虽共为一家,但关羽始终是熊虎之士,计略又怎可不先行预定呢?”他看了看鲁肃的神色,继续道:“不瞒都督,你如今代公瑾之任,既难以为其继,又与关羽此等人物为邻。关羽此人长而好学,读左传略时,皆辄尔上口,梗亮而有雄气;但是其性格则颇为自负,喜欢凌驾于人上。如今与其为对,实该有方略去应付他。”

      “子明有何良策?”鲁肃斜着眼,笑道。

      吕蒙看这光景,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一简书信:“属下筹画三条秘策,等大都督酒醒时,再细细阅读吧。属下先行告辞了。”

      “哦?”鲁肃接过竹简,摊开看了一眼,读了几列,只觉得脑钝。他把竹简揣进怀里,急忙起身送客。

      后晌鲁肃实在支撑不住,就合衣在寝帐里睡过去了。待到掌灯时分,他起身洗漱,才想起来胸前还揣着一封竹简。他打开读了一遍,有些难以置信,又读了两遍,这才反应过来,不由高声叫出来:“子明!子明!”

      亲兵探进头来:“大都督可是要召唤吕将军?”

      鲁肃想了想,挥手让亲兵散去,然后对着灯烛自失的一笑。

      “….果然已非再是当日吴下的阿蒙了…”他长叹一声,合上了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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