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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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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放羊人赶着羊往青屿山方向去时,远远便瞧见一排人影。
人影一动不动地跪在横跨秋水河的桥中央,待他走近,才瞧清竟是平日里在码头押货的几人。
几人形举怪异——全身发胀发紫,阖眼不动,然而唇角却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做什么美梦,任人怎么呼唤都不愿醒来。接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忽地往后一倒,便再无气息。
一传十十传百,码头上押货一行人死于非命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秋水镇。
接二连三发生的诡异死亡,瘆得谁都不敢再往青屿山多走半步。
黑云翻腾,绿波滚滚。
马方停,晏九如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前方硬冷的石桥上,直挺挺地躺着四具尸体。
踉跄了两步,晏九如疾步往前又倏地放慢步子,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腿上就被绑了千斤的重物,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往日情形在她脑中似幻影般不断闪现。
一会是众人在码头说笑好不肆意,一会是眼前冰冷的尸体再无气息。
种种交缠,她只觉整个人身坠冰窟,唯胸口热息翻涌,无数腥甜由胸口冲向喉间,然在最后一刻,又被生生压了下去。
还不是时候……
晏九如微微閤眼,发颤的指尖渐渐归于平静,再睁眼时,眸中已平静无澜。
她只问:“裴公子看出什么了?”
从秋水楼赶来,男子一直不紧不慢随在她身后,见到尸体后,他不仅没有半分的恐惧厌恶之意,甚至早已灵敏地在尸身上这里按按,那里看看。最后,娴熟地捏着银针缓缓插入死者喉部。
常年在烈日下奔走的尸身黝黑粗旷,衬得裴辙的手纤细又白皙,乍一看去,有种似是女子纤手的错觉,然而细看,他的手——指节根根分明,肌肤之下,血液似暗流般涌动,仿佛某种力量蕴藏其下,静默着,积攒着,裹挟着无端的迫人之势。
银针拔出时,光泽依旧。
晏九如瞧得仔细,男子眉头微微蹙了蹙。
晏九如继而开口:“他们衣物完整,腰间钱袋完好,并无被劫掠之迹象,说明不是劫杀。几人也并未与谁有性命相搏的仇怨,至于情杀,更是半分沾不上边。如此,即不是劫杀也不是仇杀和情杀,凶手的目的到底是甚?这,是疑点一。”
“疑点二。现场没有血迹,他们身上也不见任何伤痕,公子也验过并未中毒,可人确确实实是死了,死因究竟为何?”她说着晃了晃五根手指,“裴公子,国舅爷的案子发展至今越发复杂诡异,三百两可不够,五百两不议价。”
裴辙淡淡看了她一眼:“姑娘胃口倒不小。”
晏九如笑道:“第一,山中情形也好,山上宅邸及山下往来也罢,没人比我更熟。第二,国舅爷出时前后的情形,公子同样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我更清楚。”
“凶案情形,卷宗上一阅便知。”
“是么?那卷宗上可有记载,国舅爷出事前一晚,府上曾去过一位陌生女子,出事后那女子却莫名消失了。”
“一百二十具尸体,你怎知她不在其中?”
晏九如“嗤”了声:“官府来人前,我一一瞧过每个跪在前院的尸体。”
“如此说来,最后见到张国舅府上众人生前情形,与最先见到他们死后尸体的,都是你。”裴辙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晏九如不可置否。
裴辙抬眼,眸色倏地变冷:“无知村妇,知而不报按律仗一百!”
晏九如并未因男子的骤变而心下慌乱,她直视着他,轻笑一声:“我这无知村妇,知道的东西,可不止要被打一百杖呢……那神秘女子转身时,我呀——恰好瞧见了她的模样。”
“如何?五百两花的是不是十分划算。”
此时,两人相隔不过一尺。
裴辙眸中佯装的厉色已然褪去,他沉静地看着眼前女子:“那白衣女子是否与张国舅一案有关还未可知,即不可知,这消息便一文不值。倒是姑娘你,似乎从一开始便认定了,你几位同伴与张国舅为一人所害。”
“第一个问题,想来公子目前从卷宗中已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突破‘盖棺定论’的局面,是以才亲自来青屿山查证,白衣女子确实不一定与国舅案有关,可未必也无关。”
晏九如不慌不忙道:“至于第二个问题,从第一位死者开始到我几位同伴,他们都是在青屿山出的事,且死状一摸一样,难道还能是不同的凶手所为?”
“死状如何一样?”
“全都面上带笑,身体发胀发紫,表面却看不到任何刀伤或拳脚痕迹,并且公子也查验了,他们并未中毒。”
“都……”裴辙玩味着女子口中这一字。
晏九如敏锐地捕捉到男子眉间一丝不为人察地微蹙,素来机敏的她立即反应过来:“卷宗上的尸检不是这样。”
裴辙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想。
“或许是凶手在卷宗上做了手脚。”
“我亲眼见过张国舅尸身,与卷宗记录一致,并无发紫也未发胀。”
“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晏九如倏地住了嘴。
那日她到国舅府时,虽仅有些许晨曦的微光,却也能够将每个人的死状瞧得清清楚楚,不可能看错。
然,裴辙也没有欺瞒她的必要。
同样的尸体,两人看到的竟天差地别,而既然他们所见都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唯有——尸体。
“姑娘可闻到一股异香?”裴辙突然问。
晏九如使劲嗅了嗅,确实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周围,她疑惑地看向男子:“这香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话落,骤变突起。
只见地上四具尸身上的紫色由下往上,开始逐渐消退,不过须臾,仅在额间留下两条诡异的紫影,虽看不清紫影具体细节,却能看出它们相互缠绕,然不过眨眼的功夫,骤变亦消失殆尽。
随着紫影的消散,如寻常尸体一般,几具尸体再没有半点儿发胀的模样。
此时,异香散尽。
晏九如与裴辙互看对方一眼。
很显然,这便是两人所见截然不同的原由。
良久,晏九如再次开口:“裴公子,定金五百两,进山找到凶手后再付五百两。”
“只要姑娘将知道的都说出来,银子自不成问题。”裴辙拿出银票,接着道,“至于同我进山——倒是不必,你只需将山中情形画图与我便可。”
“我不会作画。”
“你说我画也未尝不可。”
“山中情形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晏九如神色漠然,态度坚定。
见此,裴辙声音沉了几分:“九姑娘执意如此,可想过后果?”
后果……
晏九如自然是想过的。
如张国舅这般权势滔天之人,凶手下手尚无所顾忌,她掺和进去,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要她死不过是抬个手指的事儿。
裴辙又将银票往前递了几分:“九姑娘,是就此拿着银子,去享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还是非要为了寻一个真相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眼下,你可还有选择的余地。”
若是选了,便再没有回头路。
晏九如抬眼看向远处的青屿山,此时的青屿山,半隐半现在云雾之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撂出獠牙,吞噬一切。
蚍蜉撼树虽不易,千里之堤却也是能溃于蚁穴。
她目光平静:“是虎穴做冢还是天清地明,走一遭,才知道。”
此时劲风呼啸,草木肃立。
远处,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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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秋水堂的跑堂。
见到裴辙,他吃了一惊:“裴公子怎地也在?”
裴辙微微颔首,并未说话。
倒是晏九如见到他也觉十分诧异:“你怎地来了?”
“咱也不想来不是……”
跑堂的说着对着地上尸体念叨了句“阿弥陀佛”,方继续道:“掌柜的听说河边出了事,非要差我来瞧一瞧,说起来也得亏掌柜的日日礼佛有满天神佛保佑,此次我家少掌柜……还有九姑娘你,才能平安无事。”
晏九如与秋水楼的少掌柜胖豆打小一块儿长大,往日也一同送货,今日码头出发时,她亲眼目送胖豆与其他四人一块去往青屿山。
随着被哀恸搅乱的思绪慢慢镇定,晏九如顺着跑堂的话,问:“我过来时,瞧见胖豆面色发白,捂着肚子往后门去了,他怎的突然回来了?”
“哎,昨日贪食吃坏了肚子,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你后来见到他,可有好些?”
跑堂的摇了摇头:“倒是不曾见到少掌柜,只听他在房里呕了好一会,掌柜的从他房间出来嘱咐我过来瞧一瞧,便关了门去请郎中,想来也是要折腾几日才会见好。”
说完,他突然猛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晏大娘,她让我先行一步带话与九姑娘你,快些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莫误了明日去开封的船。”
阿娘的性子虽素来温和,却有一逆鳞:母女俩此生不许离开秋水镇。
是以知她欲去开封,才发了这般大脾气,可眼下,她竟突然许了?
晏九如看向跑堂的身后,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镇东头蜜饯果子铺的李公子,遣媒人来了好几次,李公子……呃……仪表堂堂,颇有些家产,是个好归宿。”
“九姑娘……”跑堂的神色欲言又止,顿了好一会儿,方道,“听晏大娘的意思,你若不去开封便得嫁李公子……那李公子虽确实是有些家产,可人和仪表堂堂那是一个字都搭不上边,依我说,你还是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去开封罢!”
知女莫过母。
晏九如心知阿娘这般转变是怕她铁了心去寻仇。
将刚得的银票塞到跑堂的手里,她道:“甭管是李公子还是张公子,都猴精似的,谁都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你待会见到我阿娘,便告诉她,我这会儿先与裴公子去趟青屿山,赚到了嫁奁自然能觅得好郎君。”
“让她在家该吃吃,该睡睡,安心等我回来便可。”
跑堂的觉得她这番话说得实在在理,可方才在酒楼时,她还态度坚决绝不进山,怎地突然就转了主意?
然,展开银票的瞬间,他便懂了。
他悄悄看了看立在一侧的裴辙,随后将晏九如拉到一旁,声音压低道:“九姑娘,虽然这酬金确实丰厚,然现下这情形,不若先避避,缓上一缓再去?”
“富贵险中求,若过了这个风头,莫说五百两,便是五两人家也不愿意给。”她接着吩咐起来,“这五百两你先拿十两,剩下的分成五份,我阿娘与他们四人家里,一人一份。”
“姑娘这话听着怎的像是在安排后事?!”
“呸!”晏九如唾了口,抬指在他额上点了一点,“这五百两只是定金,待我带他出来还有五百两,到时候大伙儿再分。”
说完,往他肩上一拍当作告别。
蹄飞尘扬中,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很快就融于茫茫天地之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