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美人》烟艺

80、八十

　　三月初五这日，竹煊特意休朝，令文武官员有空者皆去梁府参加喜宴。
　　姜素素听说这消息时，人已坐在铜镜前，由喜娘们摆弄。

　　她问一旁小丫头，“梁……少将军怎么说?”
　　小丫头笑着道:“少将军让您放宽心，说是府里够坐。”

　　姜素素听此，忍不住轻呵了声。
　　此处是梁深别院，院里的几丛迎春开得极好，一副春意盎然之景。

　　雪茫茫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在昨日，春天竟已悄然而至，而她即将嫁为人妻。

　　姜素素自铜镜中看到了阿缇娜。
　　“嬷嬷。”

　　阿缇娜满目慈爱道:“小姐这样极美。”

　　她拿起一旁的木梳，“老奴为小姐梳发。”
　　“好。”姜素素点头答应。

　　阿缇娜捻起她一缕发丝道:“一梳到白头，二梳孙满堂，三梳人康乐。四梳……”

　　姜素素默默听阿缇娜说着，心里有些伤感。大抵每个新嫁娘的心底都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有种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待与想象。

　　过了会，姜素素缓缓抬起眼，镜中的她钗环满头，富丽之余人也多了抹娇俏。姜素素拿起口脂轻抿了口，红唇妖艳，人更妩媚，灵动得仿若翩翩然一只翠尾蝴蝶。

　　在阿缇娜眼里，她小姐一直是貌若天仙的。她活了半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仍旧唯她们母女二人。

　　阿缇娜感叹着，正欲放下手中的另一只珠钗，忽然感到脖颈一阵刺痛，接着便不省人事。

　　从身后的铜镜里看不到阿缇娜，姜素素连叫了几声亦没听到回答，她欲转身，后颈挨了一掌，眼看就要往下倒。

　　瞬息之间，有道影子上前，轻抚住了她。指尖在她脸上细细描绘，动作轻柔，仿若是怕惊醒她。

　　姜素素清醒时，眼前视线一片黑暗，但能敏锐感知到旁边光亮，她意识到自己是被蒙了眼。

　　她微微定了定神，脑中暗自思索着对策。

　　微风吹动帘子，送来徐徐馥郁香气。这香气，姜素素曾在一人身上闻到过，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趁现在事态还能挽回，你赶紧放了我。”

　　无人与她说话，可香气却是越来越浓烈。

　　姜素素继续道:“你应该知道，今日我失踪，梁深必定会全城找我，不死不休。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出卖你，竹郅。”

　　过了寂静无声的片刻，微凉的指尖替她松了黑带。姜素素微闭了闭眼，再睁开适应几分光亮。她看到身着黑袍的竹郅。

　　他看上去面容消瘦许多，却依旧俊美。此刻一眨不眨看着姜素素，目光一寸一寸，似要将她的每一种样子牢牢记在心中一般。

　　姜素素被他的目光烫得有些心惊肉跳，她不再看，同时很快道:“你不该来的。”
　　竹郅却道:“孤以为你会问，孤为什么来?”

　　姜素素抿唇不语。
　　竹郅看着她的芙蓉面近乎痴迷道:“你穿新嫁衣的样子当真是极美。”

　　因为想见她穿嫁衣的样子，因为脑海中无论再想多少遍，她都不够具体，所以便来了。这理由他若是说给她听，她恐怕会嗤之以鼻吧。

　　姜素素默然，顿了会道:“既已看过，便速速离开。”

　　竹郅按捺住心头未说之言，苦笑道:“恐怕来不及了。”
　　他掀开侧帘看向外头，姜素素听到了骏马飞驰过来的声音。

　　竹郅出车厢，绕到前面。
　　正赶车的暗卫还没留意，缰绳便被竹郅抢过，而他自己一时不稳，跌落倒地。

　　竹郅驾着车，提快速度。姜素素在车内难以维持身形，脑袋撞着车壁好几次。

　　“驾！”
　　他驾着车疯狂逃窜，奈何有四轮马车钳制，如何比得上骏马。他渐渐意识到这点，掉了方向，往一处绝壁而去。

　　到绝壁跟前，他慌忙牵住缰绳，半边身子已出悬崖，竹郅硬生生令马头调转，甩着车厢又往前提了几步。

　　姜素素的一颗心犹如翻山越岭般终于落到实处。
　　竹郅掀开门帘，还有心情冲她笑了笑，“吓到了？”

　　他亲自为姜素素解开绳子，垂下的睫羽轻轻颤了颤，“放心，孤不会让你死的。”
　　她看到他肩头被血浸湿的一大片，沉默不语，咬了咬下唇。

　　尘土飞扬，一大批整齐有素的马蹄声落下。
　　竹郅忽地一手带过姜素素的脖颈，她整个人都落在他怀中，他的声音不复温柔，“下马车！”

　　姜素素在前先下马车，竹郅在后紧紧箍着她。
　　刚下车，姜素素便看到来了好些人，为首的甚至是竹煊。

　　竹郅则笑了笑，不错，他想见的人都在这儿。
　　梁深看到姜素素落入险境，忙要下马，却被竹煊拦住。

　　他只好急切道:“你快放了素素！”
　　竹郅看向他，他一身喜袍，俨然与姜素素身上的是一对。

　　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旁道:“你说，若孤穿上那喜袍，是不是比他更合适?”
　　姜素素神色一凛，眼眸慢慢发冷。
　　“你要做什么？”

　　“孤能做什么？”
　　她满心满眼都是梁深，若他真杀了他，她岂不是会恨他一辈子。

　　竹郅不再看姜素素，手上的力气半分未松。

　　他看向正中为首骑着雪白马驹的男人，喊话，“抓孤一人而已，用不着皇叔亲自出马吧！”
　　竹煊哼声道：“朕竟不知侄儿还有这等癖好，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劫了新嫁娘算怎么回事！速速把人放了，我们叔侄俩寻个僻静地方话话家常。”

　　竹郅不为所动。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竹煊微眯了眯眼，突然高声道:“把人给朕押上来！”

　　人，什么人?
　　他怎么不知竹煊手里还有王牌。

　　很快，竹郅便知道来人是谁。

　　两名侍卫压着永乐上前，永乐哭喊着，在见到竹郅的那一刻，眼泪直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兄！”

　　竹郅看着永乐狼狈模样，直呼竹煊的名讳。“你好歹挂着她叔叔的名，竟这样对永乐?”
　　竹煊云淡风轻笑了笑，“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寻你，朕只不过是让她如愿见到你而已。”

　　竹郅满目心疼，眼底血红一片。他不经放低了声音，“永乐，快回去！”

　　他知道，若是她不再执拗，竹煊定会保她一生衣食无忧。
　　永乐哭着摇头，“我不回去！”

　　“你！你糊涂！”他气得猛咳了声，身体牵动幅度过大，姜素素的脸颊滑过他的肩头，似乎蹭到了血迹。

　　待他咳完后，眼眸沉寂许多。
　　竹郅仰看着高高在上的竹煊，“皇叔已然得到了一切，还请放永乐一条生路。”

　　“朕得到一切了……吗？朕怎么不知道。”竹煊反问竹郅，嘴角下撇，极尽冷冽。
　　两人眼神交锋，彼此都知道对方暗里的含义。

　　最终还是竹郅先败下风。
　　“此事皆是我之过，还请放过永乐。”

　　永乐看竹郅接二连三求竹煊，她道:“皇兄，不必求他！永乐甘愿一死！”
　　竹郅厉声道:“你闭嘴！”

　　竹煊对身旁王免道:“传令下去，整军退避三十里。”

　　王免大惊，想再劝劝。
　　竹煊道:“朕意已决。”

　　他亲自下马，押着永乐朝竹郅走去。
　　梁深后一步跟上。

　　直到竹煊停下，“你问朕永乐做错了什么？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她对朕每日每夜出言不逊，甚至还意图谋害姜素素。论理说，她犯的这桩桩件件，足够让朕杀了她，可朕没有，你以为是为什么？”

　　竹郅听着浑身发冷，尤其在听到她曾要杀姜素素时，血液都仿佛倒流了般，有些不愿相信眼前的是她最良善不过的妹妹。

　　他喃喃出声:“永乐……”
　　永乐看着姜素素依旧恶狠狠道:“她就是个妖女！毁了哥哥也毁了我！哥哥为何还不把她给杀了！”

　　梁深生怕竹郅真的如此做，他忙道:“你若是敢杀了她，我必将你千刀万剐，连你唯一的妹妹都不会放过！”

　　他梁深言既已出，便会做到。

　　竹郅的眼神缓慢移动到他那边，唇色苍白，虚弱着笑了笑。
　　他提了提眉道:“我对她的情谊不比你少半分。”

　　梁深怔然，虽早就猜到，可亲耳听到他如此说，他还是觉得怒火中烧，浑身不痛快。再看向姜素素，她始终神情淡淡，在瞥到梁深的目光后，神情才些许柔和些。

　　这让梁深心里稍微定了定。

　　竹煊听着这些，心里更不是滋味。
　　“原来你是会爱人的?朕一直以为你就是个冷心冷血的怪物！”他盯着竹郅，瞳孔幽幽。“朕问你，既然你会爱人，那为何要毁了朕深爱之人！”

　　竹煊深爱的人不就是姚木枝，难道姚木枝的死与竹郅有关?

　　竹郅缄口不言。
　　竹煊追问:“是你吧！那日朕的人亲眼见你命人将她带入了宫门。”

　　竹郅轻飘飘抬了下眼，“既知道，为何不救?”
　　“朕如何救?”竹煊狂怒，手下力气加重，永乐面色雪白，喊疼已是不能。

　　他在牢里，行动不便。底下人得到消息，拿不定主意，等他知晓时，一切都已太迟了。

　　竹煊咬着牙狠狠道:“杀你一百次都不够！”
　　竹郅百口莫辩。

　　姜素素将心底疑惑渐渐串成线。她离开那日前去找过姚木枝，姚木枝不在，而她那日又被追杀，且是两方敌对的人马。

　　她后来一直以为是竹煊的人救了她，可若是竹煊连姚木枝都来不及救，如何能在那紧要关头救了她?
　　若不是竹煊，自更不可能是梁深。

　　姜素素觉得那根线连成的线索越来越清晰。

　　竹郅最后看了看永乐，垂下眼道:“放了永乐，我的罪孽我会还。”
　　竹煊闻言看着竹郅一会，松了手。

　　永乐扑倒在地，她扑腾着要往竹郅那边去。
　　竹郅一步步后退，“你别过来！”

　　永乐慢慢站起身。
　　“皇兄当真要为了这个女的，什么都不顾了吗？”

　　竹郅微皱了皱眉，“永乐，你胡说什么！”

　　永乐面上浮现出一抹凄婉的笑。
　　“你是正统的太子。若你想逃，大可以逃得远远的，以图后事！可你一直在京城是为什么？甚至为何明知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为何！为何还要过来！”

　　“不就是因为她今日大婚?你若再不来，一切都来不及了！”永乐不管不顾咆哮着。

　　竹郅道:“你住嘴！”
　　“我为何要闭嘴！”永乐反问着，脸颊留下两行深深的泪，悲痛决绝道：“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我的皇兄！”

　　竹郅痛心到闭上双眸，往后退了一大步，直至悬崖边。

　　他低斥:“都别过来！”

　　梁深不敢再上前，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

　　“皇兄，你这是何苦！”永乐是真的怕竹郅会一时想不开跳下去，她急切道:“永乐错了！永乐从没有要不认皇兄！刚刚……刚刚全是气话！”

　　竹郅却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怀中的人始终安静。

　　他低头，将头抵在她肩上。
　　姜素素微顿，忍住那凉意与不适。

　　他失血竟这般严重吗？

　　竹郅低声道:“躲避追杀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脑海中都是和你有关的画面。记得那年你刚来京城，舍弃了梁深，却跑去流芳楼，我想……”竹郅笑了下，却不小心带出了眼底一滴泪意。“是为了遇见我吧。”

　　他将姜素素抱得更紧些，“不管你抱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可有那么一刻你是真心想到我身边的，真好。”

　　可他都做了什么呢！
　　竹郅闭了闭眼，只恨他明白得太迟。

　　姜素素毫无半分动容，她冷冷道:“是你杀了皇后?”
　　“嗯。”竹郅低喃，“我恶贯满盈，我是罪人，我这一生犯下太过不可饶恕的错误……”

　　“为何?”
　　姜素素握着双拳，极尽忍耐。

　　“什么？”
　　竹郅停住话头，似专心听她在问。

　　姜素素一字一句道:“为何要杀了她?”
　　竹郅顿了顿，对此却罕见讳莫如深。“你不必知道。”

　　“素素。”他轻唤，“若有来生，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不再对我怀有仇恨，我们以最平凡的模样遇见，该有多好。”

　　姜素素眼眸微动，心里头有些怅然。
　　竹郅慢慢松开她，又很快将她带向自己，用那种姜素素无以承受的目光看着她，道:“你着婚服的样子，我会一直一直记在心里。”

　　他似怕姜素素不信般，捏紧住她的指尖，只一瞬便松开。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不信。”

　　梁深在远处看着不敢轻举妄动，偏偏又很想上前，他按捺着，若竹郅再敢靠近一步，他……他顾忌着姜素素的安危，也会酌情看着办。

　　竹郅并未将她抱实，只揽着她的肩，将她带了带。
　　“你还欠我一个约定，就在这里用了吧。

　　他道：“答应我，今世忘了我！”
　　姜素素微怔，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独独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竹郅观她的神情，就知她从未信自己半分。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似讽刺又像是嘲笑自己，然后一把松开姜素素，纵身跃下。

　　等姜素素反应过来，上前两三步，低头看，只能看到竹郅脸上的那抹坦然赴死的笑意。
　　“永乐，好好活下去！”

　　“皇兄！”永乐匍匐在地，悲恸痛哭。

　　梁深飞快上前，带着姜素素往后退了几步，轻声问:“没事吧？”
　　姜素素微摇了摇头。

　　竹煊默然看着，独自一人骑马离去。
　　到三十里外，王免迎上来。

　　竹煊吩咐道:“将永乐公主送去别宫！派人在崖底日夜搜寻，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免领命。

　　很快有人来将失魂落魄的永乐拉走。

　　梁深将姜素素扶上马，自己再坐上来。
　　他拉住缰绳，双腿往马肚子轻轻一踢，马儿微微跑动。

　　他低声道:“是不是吓坏了？”
　　姜素素摇头，她心里只是有些……有些难以言说的歉疚。

　　很奇怪，明明是仇人之子，她却对他生出了愧疚。

　　姜素素安心靠在梁深怀中。
　　“他救过我。”

　　梁深:“是马出意外那次?”

　　姜素素微讶，“你知道?”
　　梁深回:“猜到的。”

　　他听马夫说过那日情形。若是没有外人相助，姜素素恐难脱险。从这点上来说，梁深是感激竹郅的，因此愿意相信竹郅不会伤害姜素素。

　　两人双双沉默不语，却彼此依偎。天地间仿若只剩下这对有情人。乘着日光余晖，慢悠悠同乘一匹马往城中走。

　　到梁府时，已经过了吉时。天黯淡下来，梁深牵着姜素素的手往府内走去。

　　梁堂在花厅焦急等待，一看到他们过来，便迎上去。
　　“吓死我了，真的！”说着隐隐有哽咽之声传出。

　　花厅内还有梁府众人，各个看着梁堂这副模样就要抹眼泪。
　　姜素素忙叫停，“今日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不宜见泪的。”

　　虽然不知还算不算大喜之日。
　　梁堂看着身穿喜服的两人，“是哦，可是现在吉时已过……”

　　梁深:“这有何妨！”

　　他微微笑着，捏了捏姜素素的手心。
　　“喜堂不是现成的吗？你愿意吗？”

　　姜素素轻轻点了点头。

　　自此，两人在梁府众人的见证下，三拜叩首行了礼。礼成后，梁深直接抱起姜素素往贴满喜字的正屋走去。

　　两人相视而笑，姜素素脸颊似羞红的桃花，看得梁深喉咙发紧，身下热意滚滚。

　　柳絮微拂，春宵帐暖，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