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颜若锦》谌初

19、回忆篇：檀月

　　昭鸾殿，圣上君庭琉坐在上首，右手肘处搭着一个明黄缠枝牡丹靠枕，满头青丝盘起，坠着一只金凤含翠步摇，眼眸微微垂着，说不出的慵懒缱绻。

　　孟礼成携着君昭颜缓缓一拜，上首的目光在跪得笔直的孟贵君身上流连了一下，淡淡道了声免礼赐坐，便有几个侍女搬来梨花木凳放在下首。

　　君昭颜伴着君父坐了，心里头开始打鼓。

　　自她记事起母皇就对她们不闻不问，除了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大日子她会去请安外，其余时候母皇都是冷冷淡淡，后来干脆挥挥手免了她的请安，怎的今日突然传她觐见。

　　心里不安手脚自然就局促着，良久无人说话便兀自小心地松了松背，垂着眸子装乖。

　　余光见君父神色倦懒，像是疲惫，又像是不耐。

　　只听上首问道：“昭颜最近功课如何？顾少傅教得可有温习？”

　　君昭颜心中诧异，这是母皇第一次询问她的功课。闻言直了直身子，温声道：“回母皇，顾少傅博学多才，儿臣日日随师父学习诗书剑术，不敢懈怠，文武都大有增益。”

　　君庭琉微微颔首：不错，”她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政事呢，可有了解。”

　　君昭颜心猛地一跳。

　　坐在一边的孟礼成也抬起眼睛，冷不丁地与上首四目相对，瞬息间别开了眼。

　　顾瑾自然讲了许多政事，她几乎每天都会为她讲朝堂之事，外到民情局势，地方势力，内到朝中站位，宗室世家。在她眼里，文武之为辅助，她所真正需要传授给她的是权术。

　　然而这话由母皇问就不知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顾瑾虽圣眷正浓，但伴君如伴虎，这答得要是不好说重了就是妄议政事，因而小心些回答总是没错的。

　　君昭颜斟酌片刻：“回母皇，女儿略知一二。儿臣资质尚浅，无法上朝，然身为皇女亦想替母皇分担，为大央略尽绵力。儿臣自知无法与皇姐皇兄相比，却也想有朝一日能够辅佐她们，佑我大央。”

　　君庭琉微微笑了笑：“你年岁虽小却胜在坦诚，又有顾瑾辅佐，日后想来不会比他们差，不必妄自菲薄。你这番话倒是提醒朕应准予你入朝了，顾瑾如今在尚书省任职，你便归在她门下吧。”

　　君昭颜面露喜色，跪谢圣恩。

　　既然明哲保身，屈居人下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按照顾瑾的安排为自己和君父谋夺权势，挣一条出路吧。

　　自出狱起她就想通了，虽没准备好去争夺帝位，却也是愿意努力向上爬以保全性命。这条路会很难但比含恨而死总好上许多。

　　她如今尚且不知她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条路由鲜血和荆棘铸成，向下是万丈深渊，向上是至尊巅峰。

　　君庭琉坐直了身子忽然开口道：“在我眼中太子虽地位显赫，却急功近利，昭珞又爱游山玩水，总不着调，昭清学识有余却太过淡泊。而你，虽年纪尚小，但胜在未经雕琢，潜力无穷。朕对你的期望不会比她们少，明白吗？”

　　君昭颜有些发懵，抬头撞上母皇晶亮的眸子。

　　一旁沉默不语的孟贵君揉了揉眉心，淡淡开口：“承蒙陛下厚爱，颜儿年纪尚小，还需多加历练，不及几位皇子深得圣心，前途无量。”

　　他曾今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报效朝廷，后来君主与他离心，将他软禁偏苑，他就希望君昭颜可以平安长大，不求大富大贵。但历尽人心冷暖，才知道他所期待的一切都难以实现。如今生死间走一遭却又有了这迟来的希望，只怕是昙花一现，最终又变成一个笑话。

　　君庭琉笑道：“你我的孩子，自是极好的。”

　　孟礼成皱眉，曾今他被诬告与人有染，连带着君昭颜都被怀疑血统，一时间成了宫里的笑柄。如今怎么就三言两语承认了他的清白？

　　上天真是爱开玩笑，要是这句话来得再早些，他同君卿是不是不会闹得这么难看。

　　她又交代了君昭颜几句，君昭颜都垂首一一应下，随即挥了挥袖示意君昭颜退下。

　　孟礼成见女儿起身，自己也站了起来准备告退，却被君庭琉拉住了袖子：“温言，你留下来陪陪我。”

　　君昭颜跨过门槛，两边守门的侍女就准备将门阖上。她回首透过门缝只看见母皇绯色的衣袖缠着君父的青衣，如玉手臂攀上君父的脖颈。

　　君昭颜脚步顿了顿，君父还喜欢母皇吗？她问自己。

　　想来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每日端详画着母皇的画卷了。然而母皇对君父一次次的误解到底使君父寒了心罢，但依着君父对她的那份情，或许能将过往种种勾兑。

　　与其让不好的回忆折磨自己，不如忘却过去，坦然接受现下的生活，对于君父或许也是一种救赎。

　　君昭颜走下台阶，神色还有些恍惚。

　　期待吗？好新鲜的词。

　　直到她抬眸，看见了一袭红色官袍的顾瑾，正站在台阶前，周身在日光笼罩下对她笑意盈盈。

　　她极其自然的伸出手，眼睛里是细碎的光斑：“等你好久了，一起走吧。”

　　齐央在凤旭殿内摔了一盏茶：“孟礼成当真在凰仪殿待了许久？”

　　一袭粉色宫装的婢女跪在下首：“是，皇上还留了孟贵君用午膳。”

　　齐央冷笑一声：“他倒是好手段，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实则却是欲情故纵。瞧着平日里深居简出，闷声不响的，背地里却不知布了多少局来挽回帝心。”

　　齐央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想到母家的嘱咐深深皱起了眉心。

　　礼部的人弹劾他兄长蔑视皇室，不尊祭祀，起初原也只是件小事，却被人扣了这么一顶帽子。眼下这弹劾折子已是递到了皇上那里，却没有半点风声，让齐央心慌得厉害。

　　他赏给婢子一个荷包：“好生替本宫留意着皇上，好处少不了你。”

　　婢子自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齐央又挥手叫来贴身侍从：“你去吩咐厨房做些陛下爱吃的小食，等会儿亲自送到凰仪殿去，说话机灵点，请陛下过来用晚膳。”

　　如今边疆战事告急，正式大用齐氏的时候，想来女帝是不会拒绝他的邀请的。思及此，齐央心定了定，身子松松往后一靠，便有伺候的人过来给他捏肩捶腿，奉上热茶。

　　顾瑾同君昭颜回了小筑，盯着君昭颜温了书又抽了几个题问，君昭颜这几日在顾瑾严厉教学下格外认真，都一一详细答了。温完书已是傍晚，君昭颜见天色渐暗外头又飘了雨，就留顾瑾用晚膳。

　　顾瑾道谢，随即掀袍往凳上坐了，底下的婢子端着托盘将热菜一一摆上桌。

　　眼下孟贵君得宠，君昭颜又得了皇帝召见赐予了官职，圣眷正浓。连着底下伺候的人都恭敬了不少，宫里的好东西也开始往院子里送，因而君昭颜的吃穿用度都比以前好上许多，像个皇女的用度了。

　　这也使君昭颜在顾瑾的每日“搓磨”下未显憔悴，反而圆润了些。

　　这个季节京中的蔬菜是稀罕物，桌上一碟凉菜很快被瓜分了，顾瑾用了些饭觉得口干便吩咐道：“有酒吗，端一壶上来。”

　　君昭颜身边伺候的贴身侍女忙出去拿酒，不一会儿捧着一壶花酿进来，亲自给顾瑾斟满一杯递过去。

　　顾瑾抬手去接，指尖刚触上被子，那侍女却将手一松，酒水湿了顾瑾的衣袖，杯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

　　侍女连忙跪下请罪。

　　顾瑾皱了皱眉想到此女是君昭颜手下的人，硬生生将口中的训斥咽了下去。

　　君昭颜趁势将袖中的帕子递过去，歉意道：“先生别气，是我驭下不严，底下的人笨手笨脚的。”
　　顾瑾接过帕子随意擦了一下，将帕子收进怀中，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想叫她起来，却蓦地与她四目相对，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脱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檀月。”

　　君昭颜疑惑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顾瑾摇摇头，又问：“哪个檀？”

　　“回大人，檀香的檀。”

　　“你同昙月可认识？”她早先时候问皇帝要了君昭颜身边一个婢女，名字叫昙月。

　　“认识的，按资历来说，昙月算是奴婢的姐姐。”檀月温声答道，脸颊有些红。

　　她知道昙月被顾瑾要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顾府二小姐。虽不知是为何，但她深知良禽要择良木而栖。

　　顾瑾眯了眯眼，声音有些低：“生得倒是不错，只是眼角的红痣长错了地方。”

　　檀月一愣，顾瑾摆了摆手：“作奴婢的忠心最为重要，好好伺候你的主子，好处少不了你，若生了歪心思，你主子宽厚，我却不会放任你。”

　　檀月慌乱地退下了。

　　顾瑾心道痣长哪不好，偏长眼下。

　　眼神轻轻落在君昭颜眼角，一颗红色朱砂痣像是花粉，顾瑾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衣服湿了，黏糊糊贴着皮肤带起一丝痒。

　　君昭颜吩咐底下的人去备热水，又让贴身侍女秋月去拿寝衣递给顾瑾，解释道：“天色已晚，雨天难行，我已吩咐她们收拾了偏房，先生不如先去换了湿衣在小院偏房歇息一晚吧。”君昭颜整张脸浸润在烛光下，微红的唇瓣开开合合，整个人看上去很温暖。

　　顾瑾不知怎的突然抬手在她发顶上胡乱撸了一下，君昭颜被惊得微微后退了一小步，睁着一双杏眼愣愣地瞧着她。

　　顾瑾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淡淡道：“考虑得还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