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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傅云晚紧紧盯着门外。

      桓宣,如雷贯耳的名字,她听谢旃说过无数次。

      说他们六七岁时相识,那时候他是兖州太守的郎君,桓宣是生父不详的孤儿,母亲死后流落街头,独自讨生活。

      说他们相识时桓宣凶狠得像头野狼,为半块胡饼一拳打落无赖满口牙齿,因此被押送入监,遇到了他。

      说他赞赏桓宣勇武刚毅,赎他出狱,从此后一道读书,一道习武,桓宣很小的时候就在用兵方面显露出过人才智,兖州城几次被代军围困,桓宣始终追随谢父,一道守住了城池。

      直到兖州城破,谢父自刎,代国大军接管兖州,才发现为首的代军将领穆完竟是桓宣的生父,当年兖州城曾被代国攻破,桓宣的母亲桓素被穆完强占,生下桓宣,此后景国收复兖州,穆完败退,桓素带着儿子逃回娘家,却因这段经历受尽白眼,早早死去。

      这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跟她一样,都是南人女子被北人强占所生,这点微妙的联系,让傅云晚每次想起桓宣,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厚厚的毡帘猛地甩起,一个山岳般高大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桓宣。并不曾见过,也不曾有人提示,可傅云晚本能地知道,是他。深秋的肃杀之气被他携裹着灌满了狭小的内室,傅云晚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阿兄!”贺兰真欢笑着扑上去挽他,又被推开,桓宣大步流星来到榻前,弯腰握住谢旃:“檀那,我回来了。”

      谢旃回握,也唤他的表字:“缓之,我终于等到你了。”

      傅云晚看见他眼中由衷的笑意,他一直端得平直的肩突然松弛下来,像是支撑着他的那口气突然散了,他的手开始颤抖,苍白枯瘦的手背上鼓起青色的血管,相比之下桓宣那双拿惯了刀剑,皮肤微黑的大手显得那样健康有力,让人绝望地羡慕。

      “医士进来!”桓宣看了一眼,立刻回头叫人,“为谢郎君看诊。”

      几个大夫鱼贯而入,围在榻前开始诊脉,傅云晚怕碍事,连忙往帷幕后面躲,袖子被抓住了,宦官语带威胁:“傅娘子还是跟我走吧,免得连累了谢郎君。”

      声音虽低,桓宣已经听见了,抬眼,看见帷幕后躲着的女子。

      乌黑的发,素白的脸,眼皮有些红,似乎刚刚哭过,于是眼睛便蒙了雾气,朦胧着看不太分明。傅云晚。桓宣顿了顿,想起路上听见的传言,目光冷下去。

      傅云晚僵硬地迎着他的审视。他眉眼的距离比常人要稍稍窄些,眸子异常黑,眉毛又异常浓,盯着人看时便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让人后心里发着凉,一动也不敢动。

      她错了,纵然有相似的出身,他跟她,是完全不一样的,假如她是卑微的野草,那他就是睥睨山林的猛虎,指爪随意一动,就能将她撕得粉碎。

      “王平安,”桓宣依旧盯着她,问的,却是抓她的宦官,“你来干什么?”

      宦官不敢不答:“奴婢奉陛下口谕,传召傅娘子。”

      “滚。”桓宣冷冷说道。

      傅云晚吃了一惊,看见王平安同样惊讶的脸,他死死抓着她:“我奉的是陛下的口谕,大将军莫非是想抗旨?”

      眼前寒光一闪,桓宣拔刀。

      傅云晚听见王平安的惨叫,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皮肤上,半截衣袖随之落下,一起掉落的,还有王平安半截手指。

      那点温热的东西,是血。傅云晚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听见谢旃咳喘着安慰她,看见王平安跌跌撞撞往外逃,蓦地想起谢旃从前说过的话,缓之这些年出生入死,全是受我连累。

      他说的是兖州城破,他们刚被带到邺京的时候。那时候桓宣本来可以离开,但为了护他周全,桓宣认下穆完,又在军中谋了差事。北人素来憎恶南人,更何况攻打兖州时死在谢父手里的人也就不少,起初总有人想杀他,想杀桓宣为此拼过命,受过伤,手里也攥了几条人命,到最后终于镇住局势,扶着他在邺京站稳脚跟。

      眼下,又为了他的妻,动了皇帝身边的人。傅云晚大口喘着气,死死抓着帷幕才能站住,桓宣转开目光,看向医士:“怎么样?”

      几个医士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末了年纪最大的一个嗫嚅着说道:“小人不才,医不好谢郎君。”

      “废物!”桓宣唤过侍卫,“去叫御医局!”

      “缓之,别为难他们,”谢旃苦笑,“我的病我知道,我能撑到现在,只为了等你回来。”

      桓宣回头,看见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不祥的灰色,他咳着,有一种解脱似的放松:“现在你回来了,我也能放心去了。”

      星星点点的血沫随着咳嗽溢出来,刺目的红,桓宣几乎是粗鲁着打断:“胡说什么?我看你好得很!”

      身后有细细的抽气声,余光瞥见帷幕后的女子低着头,薄薄的肩颤着,应当是在哭,压抑着不肯出声。他倒宁愿她哭出声。压在心底的燥怒无力都被这声勾起来,带着不知该对谁发泄的怒火:“安静些!”

      抽气声一下子便止住了,谢旃在叹息:“缓之,不怪她。”

      桓宣也知道不能怪她,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于谢旃,傅云晚是他愿意舍命护着的妻,于他,傅云晚只不过是连累他唯一至交好友的人。

      “趁着我这会子清醒,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吧。”谢旃断断续续说着话,“缓之,你先去歇歇,我有话跟乳娘说。”

      荀媪抹着眼泪凑了过来,桓宣沉默着退出门外,贺兰真紧紧跟着他:“阿兄,王平安是皇帝的心腹,你得罪他做什么?”

      桓宣没说话,默默站在廊下守着,毡帘动了一下,傅云晚出来了,默默向他行了一礼,走去另一边站住。

      夜风吹动她素色的衣裳,桓宣发现她实在很瘦,衣袂飘起来时,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风吹走似的,贺兰真还在说话:“阿兄,今晚回家住吧,我很想你。”

      屋里隐隐约约,谢旃在说话,桓宣被她吵得听不清楚,拧了浓眉:“别吵。”

      贺兰真不满地抿起红唇,安静的间隙里,桓宣听见谢旃的声音:“……你不要再怨恨她。”

      是说傅女吧,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一心护着那女人。

      毡帘动处,荀媪哭着走了出来:“大将军,郎君叫你。”

      桓宣顿了顿,眼前蓦地闪过当初兖州城破,谢父死在眼前的情形。心里涌起强烈的无力感,任凭他拼了性命来争,最在意的人终是一个个离去。是命该如此,还是这世道不公?

      大步流星走进屋里,在床前半跪,低声唤谢旃乳名:“佛奴,御医很快就来,你再等等,不会有事。”

      “好。”谢旃答应着,“弃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弃奴,他的乳名,他那早死的娘亲取的,他从生下来便是没人要的杂种,北人占了兖州,嘲笑他是南人生的,南人夺回兖州,恨他是北人的种。桓宣垂目:“我听着。”

      “今晚的事你尽快上奏,就说王平安见你不拜,狂悖失仪,”谢旃咳了几声,“皇帝眼下还要用你,暂时应当无事,只是今后你千万小心。”

      他到这时候,还在筹划这些,殚精竭虑,又如何能撑得住?桓宣压下心头的煎熬:“好。”

      谢旃松一口气:“天下分久必合,南北归一是迟早的事,你如今手握重兵,百姓可怜,将来不管谁得天下,你切勿多杀伤。”

      百姓可怜,谁不可怜?当年欺辱他们的人,有几个不是百姓?桓宣还是点头:“好。”

      “元氏残暴,景氏仁爱,你若是回到南边,景帝必定善待于你,”谢旃抬眼,目光恳切,“弃奴,你再想想。”

      往事一霎时划过脑海。当年兖州城中除了谢氏父子,有哪个南人瞧得起他?哪怕他拼死守卫的,是南人的城池。桓宣低眉,迎着他殷切的目光:“好,我再想想。”

      谢旃松一口气:“还有云娘。”

      他渐渐涣散的目光一霎时亮起来,满都是炽烈的不舍,桓宣暗暗吃惊。他极少见谢旃这样强烈的感情流露,谢旃一向冲淡克制,佛子般温雅的性子,难道男女之情竟能让人付出性命也无怨无悔吗?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她。”谢旃慢慢说道。

      “你不会死。”桓宣打断。不会死,当年是他无能,没能救下谢父,如今他一步步走上位置,岂能再让谢旃死去!“去催御医局,快!”

      侍从飞跑着去了,谢旃歇了片刻,又道:“云娘无依无靠,很是可怜,傅家只拿她当成棋子,回去不得,她死去的母亲是吴郡顾氏的女儿,善属文,留下了很多手稿,她一直很想回去南边,把她母亲的骨灰和手稿送回顾家,弃奴,如果可以的话,你帮她了了这个心愿吧。”

      桓宣顿了顿,点头:“好。”

      看着他重又归于黯淡的目光,心里的焦躁恨怒怎么都压不住,那句话终是问出了口:“为一个女人,值得吗?”

      没有谁比他更知道谢旃还有多少未尽的抱负,他那样念着江东,那样盼着回去,他曾听他无数次谈起天下大势,景国的应对之策,若是他能回去,功业必定不输乃父。可如今为了一个女人,全都成了泡影。桓宣哑着嗓子:“佛奴,值得吗?”

      耳边幽幽的,谢旃在叹气:“我想护住她,就像护住我那些不曾被战火蹂躏过的美梦。”

      桓宣听不懂,谢旃断断续续说了下去:“假如不是战乱,我应该会读书入仕,施展胸中抱负,可如今就连活着,都是奢望。弃奴,我们都已经不可能了,但她还有机会,我每次看见她,都会想起当初的你我,我想护她平安喜乐,想让她不沾染战火离乱,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桓宣听懂了一些,又有些是模糊的。多年生死之交,但很多时候他不很明白谢旃的心思,对他来说刀、剑,那些实实在在能看见能抓住能改变的东西才有意义,可谢旃想的太多太深,太缥缈,这也许就是文士与武者的不同吧。

      屋里有片刻寂静,少顷,谢旃开了口:“弃奴,你还记得四年前漳水边上,我送你离开邺京的情形吗?”

      桓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记得。”

      他本来不想走,但京中升迁太慢,要想护住谢旃以及谢旃想要护住的那些南人,他需要更多权力,六镇是最好的选择,荒凉苦寒之地,凶悍嗜杀的柔然人,只要刀够锋利,杀的柔然人够多,升迁的路快得很。

      谢旃望着黑沉沉的窗外:“你还记得,那天你救了个落水的小女孩吗?”

      桓宣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经他一提,才又恍惚想起。是谢旃发现的,谢旃想救,又被他拦住,天气还冷,谢旃身上又有旧伤,所以他抢着跳进去把人救了出来,因是从军,时间耽搁不得,抱上岸交给谢旃他就走了,只恍惚记得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衣袖被水卷起时,露出小臂上娇红一点胭脂痣。

      桓宣不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谢旃停顿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弃奴,你让云娘进来吧。”

      “好,”桓宣站起身,“你再撑一会儿,御医马上就到。”

      走到门口又再回头,昏黄烛光下谢旃安静地躺着,了无生气,满心的无力全都化作怒气,桓宣一个箭步跨出去:“御医呢,死哪里去了?”

      立刻又有侍从去催,桓宣回头,看向傅云晚:“他叫你。”

      分明什么也没说,她却好像听懂了,单薄的身子一晃,似要摔倒,桓宣皱眉伸手,想要扶时,她已经站稳了,抬手擦掉泪痕,快步进门。

      不知怎的,桓宣突然觉得这模样很像谢旃,下意识地跟上去,隔着帘子,听里面的动静。

      听见谢旃低低的声,口中那两个字,叫得那样缠绵:“绥绥。”

      是傅女的乳名吧。桓宣默默听着。

      “绥绥,”谢旃又唤了一声,握住傅云晚的手,“我走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

      傅云晚说不出话,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在他手上。

      “别哭,”谢旃抬手,想替她擦,抬起一点又无力垂下,“也别怕,还有弃奴在,他会照顾你。”

      门外,桓宣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帘子缝隙望进去。

      谢旃苍白的手被傅云晚握着,贴着她柔软的脸颊,她在哭,嘴唇上染着泪,一遍遍吻谢旃的手心:“檀郎,檀郎。”

      桓宣怔了下,连忙回头。直觉这样的亲密情形不该再看,可又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终是又回头去看。

      谢旃在叹息。少女的唇那样柔软那样温暖,那样让人留恋,可他以后,再无法触碰了。轻轻抚她的脸:“绥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记得。”傅云晚哭泣着。

      她永远也不会忘。四年前的三月三,她到漳水边为病重的母亲祓禊,傅家那些小娘子一向厌憎她,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她掉进了河里。

      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没头顶,失去意识时模糊觉得腰间觉得一紧,有人托起了她。醒来看见了谢旃,少年的衣服湿了大半,头发上滴着水,笑容干净得不像这尘世的人:“别怕,没事了。”

      “檀郎,”那些强烈的爱恋不舍突然涌上来,傅云晚忘了羞耻忘了惧怕,哭泣着吻上男人的唇,“别走,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一霎时气血翻涌,谢旃用尽所有力气抱紧怀中女子,回吻。

      桓宣猛地撂下毡帘。

      惊讶,埋怨,还有说不出的晦涩滋味。到这时候,怎么还有有心思做这种事!他从来只知谢旃克制温和,几年不见,变化竟如此大,难道这就是男欢女爱?

      傅云晚舌尖尝到了甜腥的气味,是谢旃的血,源源不断流出来,将他剩余的生命,全都带走了。心疼得几乎要死去:“檀郎,别走。”

      “绥绥,”谢旃冰凉的唇紧紧贴着她的,“其实那天,救你的是……”

      话没说完,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傅云晚惊叫一声,看见谢旃叹一口气,颓然倒了下去。

      “檀郎!”傅云晚扑上来,他琉璃似的眸子失去了光彩,沉沉地看她:“抱、歉。”

      “佛奴!”门外有人叫,桓宣冲了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旃,字檀那,乳名佛奴,旃檀那即梵语檀香,南北朝时期佛道兴盛,设定谢家长辈笃信佛教,为其取名如此。
    桓宣,字缓之,乳名弃奴。宣有缓的意思,以字释名,并有规诫之意。
    傅云晚,乳名绥绥。绥有平安之意。名字取自停云霭霭,日暮向晚,思念亲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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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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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