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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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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打住,他就没说话等我哭完,我哭完了之后,严净昀给了我一个住址,在工体附近。我抵达时他竟还慢了一步。我问他原因,他从湿漉漉的雨水中走来,告诉我:“刚从天津回来。”
我很诧异,想问问大半夜赶回来就是为了捞我出来吗?我没问,这样太自恋了。他便也没说。
狡兔三窟是有道理的,这应该不是他常住的家。家中案几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扔给我一条毛巾,叫我擦一擦身上的雨水。
我擦头发时看到他和钥匙一同被搁置在桌上的身份证。他比我大十岁,那年他二十九。对男人来说是个不赖的年纪。
严净昀去阳台抽了会儿烟,回来后他叫我坐下来,认真地问我当时的情况。我和他讲清楚,一样是刚才在局里招供的内容,他又问我:“有没有碰不该碰的东西?”
我摇头说:“没有。我只是躺着玩游戏。”
严净昀想了想,说:“警察应该不会找你了。”
他放松了一些。没再那么正襟危坐着,往沙发后面靠。他看我一眼,问我:“凉不凉?去洗个澡。”
“我不洗澡,我想吃香蕉。”我早就盯上他桌子上那根香蕉。
他丢过来给我:“最近就待这儿,哪儿也别去。”
我嚼着香蕉,不知道放了多久,都有点烂了。口感糯糯的。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他说:“等这事有眉目了。”
“真的不能帮他吗?”
“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只能做到力所能及。”
他这样说,又惹我掉眼泪。只是这回泪盈于睫,还没落下。严净昀突然攥紧我的手腕,我以为他要抽我了,吓得赶忙住口。他却把我拉进怀里,用手掌按住我的后脑袋,将我紧紧贴在他的怀中。我惊愕得说不出话,他揉一揉我的发。他的胸腔随声音颤动,说的是:“这样哄女孩儿管用,是不是?”
太浑了,我指责他:“你这是趁虚而入。”
严净昀轻描淡写笑了一笑,说了句更浑的话:“真想趁虚而入,见你第一面我就强吻你了。”
他说完便把我松开,拾起桌上的钥匙往外面走。
“说的话你记住了?哪儿也别去。”走之前,他跟我说,“你现在是危险分子。”
我喊住他,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你们是一类人吗?”
他想也没想就说:“是。”
几天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严净昀又联系上我。我以为他要通知我王绪亭的事,他说的却是:“闷坏了没?我带你去看演出吧。”
我开门见山问他:“王绪亭呢?”
“你先出来。”
我重复:“王绪亭出来没?”
他可能听这个名字都听烦了,他冷笑一声,跟我说:“曲小涵,老他妈惦记个没有后路的人,你丫究竟图他什么?”
我说:“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有今天。”无论好的方面、坏的方面。都是如此。
他没说话。我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再顽固地问。过了很久,我说:“去哪里看演出?”
他说:“你下来。”
我往窗外看,严净昀的车果然停在楼下。
我们去看地下乐队的演出,他好朋友的场子。看了几次,我不懂摇滚,但严净昀似乎很喜欢。乐器他也会,电吉他、架子鼓。那天是第一次和他一起玩,后来他有时会带我去看赛马或是打保龄球。
我和严净昀的接触不算深入,也就一个月见一回的频率。我渐渐知晓他的一些经历。他在加州读过书,我当时还问他加州是哪个省,他想了想说可能是黑龙江。我拿出手机搜了一下我才知道他是骗我的。
他会说德语,蒙古语。粤语也会一些。他喜欢读书,喜欢小波。他常看王小波和迟子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一起时,他不和我讲工作,只和我讲小波和摇滚。
严净昀读书的时候很安静,怎么形容那种安静的脆弱?像一个人睁着眼睛睡着了。静得你不忍心去碰他。他有时在我的公寓,就坐在狭小的阳台上,抻着长腿,拎一本书看,戴着耳机听窦唯的阴间音乐。
拱形窗户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因有印花的贴纸而变成细长的光束,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忘记我的存在。
我说我也喜欢看书。他问我看什么。我说《会有天使替我爱你》。问我谁写的。我说明晓溪。他思索一番说,好像没听过。我嘲讽他:“孤陋寡闻。”他露出不屑的笑。
他对世间的大多数事物都如此,有不屑,有无可奈何。
我所见到的严净昀是有情怀的,有情怀的人多半伤感易碎。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品质。我真的觉得他应该去搞艺术,而不是走南闯北地做生意。
2009年年底,王绪亭的案子开庭。如我猜测,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这世上,比起把女人送上各种各样的床,还有很多更为恶劣的交易。严净昀说的很对,他能保住性命是万幸。我去探监,他比我们分开那天要瘦弱许多。我隔着玻璃看他,我们都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最终,王绪亭说:“小涵,是我对不住你。你回去吧。别待北京了。”
有点好笑,我问他:“我回哪里去?我还能回哪去?”
王绪亭低着头,他的神情令我看出一种四分五裂的痛楚。
我冲他吼着:“王绪亭你王八蛋,你就是个禽兽,你拿什么赔我?你他妈的拿什么赔我!”
他捂着脸开始哭。我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耸着肩膀在无望地流泪。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哭,他是为他自己。为他曾经的繁华富足,为他年轻的一时浪荡,为他年老的落魄孤魂。
他不会为我哭。自私的人连忏悔都必然以自我为中心。
于是,我得不到答案,王绪亭也给不了我答案。
在北京两年了。来时我才17岁。我走在监狱外面看着晴朗的天空,这样怅惘地想着。
过年我回了趟江苏,因为前一段时间正好接了个广告,我染了个栗色的大波浪发型。我走在村子里,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毫不留情地评价我一句:真骚。
没跟他计较,我习以为常了,曾经有一回我拍完杂志下班回家在路边打车,也有男人过来问我多少钱一晚?我当时很生气地骂他,那个男人冲上来就要抽我,好在路人帮了我的忙。被明里暗里地羞辱,是一个漂亮的普通女孩要一生对抗的难题。
我的弟弟成功升学高中,他在家附近的一所中专读书。我坐在餐桌上,我的造型,我的香气,与我贫瘠简陋的家庭餐桌格格不入。我爸爸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味。他和我妈议论着什么,最后是我童言无忌的弟弟问了声:“姐,你是不是在外面卖啊?”
我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我弟弟立刻打了回来。他现在身强体壮,个子已经比我要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母亲在中间拉架。她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气馁,她盯着我的项链说:“小涵,你明年还回北京吗?”
我说:“回。”
我弟阴阳怪气嘲讽我说:“在哪卖不是卖?北京人给的多呗,当然要回。”
我没再辩解,也没再打他。只收拾了行李,大年初二就逆着春运的人潮回到了北京。
我还住在我潮湿阴暗的那个老小区。一个人躺在卧室里玩着抓娃娃,又看会儿电视剧,仙剑三很有意思,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胡歌。浑浑噩噩过了一阵,也没工作找上门来,直到元宵节那天,严净昀给我打来电话。
他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说:“很和平。”
“在不在家?找你玩玩。”
他出现我的小出租屋里。我们挤在小小沙发上一起看电影频道。娄烨的《苏州河》,我很喜欢这电影,挺艺术的。但严净昀很不屑,他说贾樟柯是第六代里面比较有能力的导演,娄烨只会故弄玄虚。姜文也不错,很另类。
他说到姜文的时候,我抱住他。然后他低下头来吻我。我们缠吻在一起很久。
紧接着一整个黄昏我们在缠绵,从天明到天黑。我好像变成一颗氢气球,无法自控悬在梁上,左摆一下,右摆一下,没有重心也没有安全感,我就那样孤零零地悬着。若不是有什么东西挡住我的飘摇,下一秒我会灰飞烟灭。这是个凄凉脆弱又悲哀的黄昏。
我靠在他胸口,电影早就结束了,屋里最后一点光线在窗帘上面飘来飘去,那是浅色的霓虹。我攀着严净昀的肩膀意味未尽地吻他。我不想停下来,但是他说他想喝水。
我跟他去厨房,从后面拥住他,吻他的肩胛骨。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世上最伤心也是最快乐的四个字:无法自拔。最后一次发生在厨房,他晚上没留在这里。欢爱让感情变得浓墨重彩。我好想严净昀。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他问我:“小涵,你想不想拍电影?”
“严净昀。”我喊他的名字,全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嗯?”
“我不想拍电影,我想见你。”
他愣了下,然后笑我说:“真是祖宗。”又问我:“哪儿呢?我过来。”
我说:“我在家,你别空手来。”
他没听话,来时没带东西。我捶他胸口,说:“我叫你别空手来!”
严净昀笑着,从兜里摸出一盒避孕套:“也没空手啊。”
他抱住我,不正经地说:“来上你还要带什么?”
我哑口无言。
“怎么不说了?想我什么?”他挠我腰。
我笑着,被他抡到床上。我喊着“臭流氓!”转眼就求饶。
我趴在他身下。他低头亲我耳后的骨骼。事后,严净昀抱着我,又说那回事,“认识一导演正好在招人,你去试试。”
“我根本就不会演戏,我可以演树墩子吗?或者尸体?”
“没什么戏份,导演教你你就学。不难。”
“可是娱乐圈也好乱啊,听说有潜规则什么的。”
他听我说这话就不乐意了,垂眸看我:“谁敢潜你?当我是死的?”
我想了想说行吧。反正我就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有什么可挑的呢?
他凑过来吻我。我很迷恋严净昀的身体。以至于在那一刻我非常想要嫁给他,这样便可以痴缠一生。我对王绪亭从没有这样疯狂的想法。玩火自焚,不外如是。
我又问他:“你会和王一样吗?”
严净昀给我的回答是:“生命是过程,不要看结果。”
我想起之前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做个艺术家,我是开玩笑那么问的,他说这并非他能左右。他还说人都是棋子,我说他不是,因为他很牛逼。他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也是棋子。”
我问他:“谁把你做棋子?”
他说:“命运的棋子。”
我有时惊讶于,严净昀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通透、敏感且悲观。
正因如此,我执着于问他是不是会和王绪亭一个结局,他从不正面回答我。
下一周我去见了那位导演。他叫陈光影。我不爱演戏,不爱当演员,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礼仪小姐也好、模特也好、跑龙套也好。我为的是生计。
很快就进组拍戏,是一部时装戏,第一天在片场就遇到一件稀奇事。我坐在即将成为拍摄场地的咖啡店里补妆,一个剧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跟我搭讪。是一个小女孩,她说:“姐姐,我刚才在外面就看到你了,你真的好漂亮。好羡慕啊。”
我愣了下。羡慕我?要不是真的不认识,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在讽刺我。我笑了笑,跟她道谢。
停下手里化妆的动作,我在想我有着令人羡慕的长相,有着靠美貌轻而易举赚到的钱,是啊,我拥有了一切。我还在不满什么呢?让我不愉快、不满足的这段生命经历,或许只是差一点点的爱与尊重。因这点欠缺,我始终是破碎的。那天我亲着严净昀,心里很是伤感,我跟他说:“下辈子不想做女人了。”
他说:“下辈子不要做人了。”
我好奇地问他:“那做什么?”
“做两条鱼。”
我接上他的话:“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然后我们抱在一起,沉默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