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不醒人士之我好困

1、第 1 章

　　元福十六年，旱蝗并灾，流民载道，饿殍遍野。传言此灾兴于太华一带，不知怎地历数月也未有减弱之势。十六年秋，燕帝下诏各州郡在辖界内洒扫祭祀大小神明，领众官员亲至相国寺祈雨。然未果。灾祸肆虐，民变不断。
　　这天底下有了不对劲的事，必得找个靶子，众生的怨恨才能得以宣泄，当权者才得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可谁真正做错了呢? 没人在意。灾祸是为天灾，而人怪不得天，也怪不起未能远谋的肉食者。于是乎，动乱期间，流言蜚语不受管制，尘嚣日上。

　　这四起的谣言正是同那九皇子叶当康有关。
　　叶当康自元福元年降生起便“闻名遐迩”，闻的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早有有心者放出消息称九皇子乃被皇上从江南掳来的林才人所产，虽生得清朗明秀，性子也好，无奈生来便得一双阴阳眼，什么鬼灵异兽都看得到。
　　如今这传言便是基于从前那条不胫而走的宫中秘闻，真假参半，迷人心智。
　　传闻称，此番灾祸起并非因旁的什么，就是因九皇子。前些时候，他到太华山上游玩时撞见了上古妖兽“肥遗”，惹恼了那妖，以致天下大旱，蝗灾四起。只要将他除了，“肥遗”定然消气，天下也就太平了。

　　为定民心，燕朝天子从左丞相程凛谏言，不但不澄清这些毫无根据的传闻，还暗中推波助澜，任其愈演愈烈。燕帝并非凉薄寡情之人，却也不是什么重情人。他是爱他的孩子，可若是同他的社稷相较，将孩子视作棋子也未尝不可。况且，这个被舍弃的皇子，不过是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身份低微的孩子。
　　官府的放任无疑是给虚无缥缈的言论添了一把火。
　　而焦躁的人群只需一点火星就能被点燃。
　　饥饿难忍，人们早已无法维持头脑的冷静。很快，民变的队伍不再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再想着推翻皇权，反开始追责起叶当康，怒喊着“杀他一人，救天下人”。

　　皇城上，燕帝俯视着京师。他面无表情，只稍稍抬手，淡淡说：“次日，斩首示众。”
　　“… …是。”多么荒谬啊。不论这些妖兽存在与否。只论那个人，他从出生起就被关起来了，又怎么出的去呢？而你，始作俑者，明明知道的。是你，蒙了他的眼，禁了他的足，只因你觉得他会影响国运，影响你的江山。如今，你又要顺从所谓“民心”把他杀了。那时，年轻的御前卫到底还不够成熟——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爱卿，似乎别有见解？”帝王连后脑勺都长着眼睛。
　　“… …属下不敢。谨遵使命。”
　　“爱卿明晓事理便是。退下吧。朕明日就要看见那个不肖子的头颅，挂在城墙上。”顾沉冷静自持，身手矫健，可惜生了颗麻烦的多情心。燕帝有意将他磨成手里最利的刃，便打算趁此机会斩去他那颗心。这颗心要是没斩掉，恐怕顾沉这个人，也留不得了。

　　晨间燕帝的话搅乱了顾沉心里的平静。他自知方才已在皇上面前乱了阵脚，如今更得小心行事。稳定心神后，顾沉寻了个午后四处静谧的时间，不留踪迹地晃到了西宫偏殿，打算先将逃离一事告知西宫偏殿唯一的侍女明玉，通知她做好准备。此事也绝不能再瞒着九殿下了。
　　恰时，明玉正在门口佯装修理花草，明眼人却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心不在焉。
　　“咚”一枚小石子缓缓叩在花圃边。不消一会，这看着寻常的小石子忽然化作齑粉，露出一角米黄色的竹纸。
　　浑身一激灵，明玉立刻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物什，边小声念叨着，“哪来的石头子嘛，吓我一跳。”
　　纸上内容十分简略，仅“寅时三刻殿门”六字，明玉拿着纸的手却不停地颤抖——这关乎九殿下的命啊！

　　明玉常日呆在宫中谋事，未被禁足，消息自然比九皇子灵通。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久了，渐渐地她也觉出不对了，这厢要是顾前卫没来，她也是要去求他帮忙的。顾沉一来，她心里便踏实许多，只是未料到事态竟这般紧急。将纸团叠进中衣内兜严实掩好，明玉就立即开始收拾必备的东西。

　　哺时用晚膳，明玉细细同叶当康交代着今晚的计划，交代好了又碎碎念叨他“往后天冷了衣裳可要穿厚实点”“要顾前卫给找个好郎中，一定要治好眼睛。宫里的太医坏，外头的准喜欢殿下，定会好好医您”“眼睛好了不准再贪玩了，要好好念书”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泪也禁不住往外涌。
　　叶当康虽消息闭塞，可他性子敏感又喜欢把事憋心里，同他比，明玉反倒是大条的那个。往往明玉还未开口，他便能察觉出她情绪的波动。而今照顾了他十年的好姐姐在他面前哭泣，他心里急，顾不得礼法，轻轻搂住明玉的小臂，又安抚地拍着。
　　等二人都稍稍平静下来，一阵惊惶兀地闯进叶当康心头：“明玉姐姐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我也不想同您分开，可顾前卫再厉害，总也不能带着两个人使他的轻功吧。九殿下，您放心好了，我一个小宫女，没人会察觉到我头上来的，我准没事！到时候您出去安顿下来啦，就给我写信，拜托顾前卫送进来，咱们就又联系上了。”明玉知晓九皇子不见了自己难逃其咎，但她舍不得让他难过，只得扯着笑安抚他。
　　“我不，你要是不同我一起，我不会走的。我要留在这里，不能活了也要留在这里。姐姐，我没什么好牵挂的。让你因为我出事，我才难受。”叶当康扭过头，不叫别人看着他流眼泪冒鼻涕泡，终于还是倔不下去，他趴在桌上，哭得整个身子一抽一抽的。

　　夜了，叶当康不肯睡，也坚决不答应明玉的破提议。他坐在床榻边，一会迷糊一会清醒，小脑袋晃悠悠，像钓鱼似的。可他坚定不移，绝不睡觉。心想着等顾哥哥来了他就和他说清楚，说他宁可死了也不要出去。那个人已经拿来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说了说好多好多有趣的事。他已经吃了甜甜的蜜饯，听了有趣的话本，得到了很多爱，此生足矣。

　　寅时三刻，西宫偏殿。
　　一抹残影划过城墙上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扇朱门前，又轻巧跃进窗棂。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随即周遭又陷入沉静，只闻萧瑟秋风。
　　两个模糊交叠的人影在风中破碎，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随风而去。

　　明玉望着两个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用力捏了捏拳头，持续数日的紧张、害怕烟消雨散，唯一的念头便是九殿下今后能好好活着。

　　明玉出自布衣之家，好不容易挤进宫只想着谋份差事，每月寄些俸禄给寡母。世事难料。她进宫未满一年，日子刚不那么难熬，娘就不小心跌倒，后来再也没起来。那时她还在辛者库干事，夙兴夜寐，似将天下最苦最累的活都干尽了。丁内忧，她再没心整日折腾了，得了空便偷摸着溜去这宫里最僻静的一块地——西宫偏殿。
　　宫里人都说九殿下万般不详，那西宫偏殿，真真是人人避之不及。前几日听管领无意提及，原来看护九殿下的侍女、公公不愿留下，早就各寻门路能跑则跑了。上位者也知九皇子最不受宠又是庶出，对丫鬟太监们类似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漫不经心提点奴才们莫要将他饿死了、冷死了，要真出了人命后果也是要他们担着的。无法，丫鬟们轮流给九皇子送餐，每次轮到了谁，总得不情愿地挪向那扇门，再脚底抹油般溜进去放餐盒，待九殿下用完膳又急匆匆离开。更衣亦是如此。
　　明玉回想起太多碎嘴谗言，却也顾不得这许多，窝在偏殿墙外抽噎。
　　未曾想过，倒受了一番安慰。“姐姐不哭。”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宽大的衣袖晃悠悠地挂在手臂上，“康康刚刚听见姐姐哭啦，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哩！”
　　这是……九皇子？明玉怔了一瞬。眼前的小少年蒙着眼，身上多处都染了尘，应是在找她的途上摔了好几跤。但还在傻兮兮笑着。
　　蓦地，她觉得心又酸又软，轻轻楼住了这个最干净的小孩。

　　后来，明玉主动提出要去侍候九皇子，主仆二人就这样度过了平淡又可贵的十年。
　　直到今日。

　　明玉默默想着。往事难忘。
　　九殿下自小就呆在西宫的偏殿里，无缘接触外面的世界，连亲眼看看自己住的地方都不被允许。她觉得心疼，又寻思几乎无人踏足偏殿，他是否带着白绫自然也无人知晓，就想帮他取下白绫，哪成想九殿下日日覆着白绫，时间长了，即便想拆下眼上白绫，眼睛也受不住了。一问才知，原是叶当康幼时，宫内太医开的眼药不断，需得时刻覆着眼，他那时小，任凭宫女姑姑们安排，从没摘下白绫，不曾想以后也摘不掉了。
　　又忆起那个孩子用膳的模样。好歹是个皇子，吃饭却仿若乞儿，每每囫囵吞饭，噎到了也不闷一声。仔细盘问了，他才吞吞吐吐说什么他吃饭很快的，你不要害怕。估摸着应是从前宫女们一刻不愿多留的模样被他觉察到了，总想着吃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

　　她只想那人出去了，一生顺遂。当康当康，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