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九重约》一度君华

18、观海（定稿）

　　时间虽然过得很慢，但也架不住九溟的殷切期盼。
　　九溟仍是用红丝系腕这一招，终于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夜晚。整整一夜，她简直没敢合眼。以至于最后，她起得比太古神仪还早。

　　海千莺不敢进来，她只能自己梳洗。根据太古神仪素来行径，夜间出门显然不妙。故而，九溟哪怕是心急如焚，也强行等到天明。

　　果然，天色微亮，太古神仪刚刚由黑转白，她立刻道：“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前往孤鸾峰吧。”
　　太古神仪看她一眼，道：“吾遍阅典籍，知道灵长类成婚需要繁琐仪式。我等是否好生准备一番，再……”
　　九溟仅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大人，隆重仪式需要很多灵铢。”

　　“那吾等即刻出发。”太古神仪脑后光轮轻转，果断道。
　　九溟满脸渴盼，连连点头。太古神仪右手握凤羽笔，凌空书写。九溟闭上眼，正准备经历破碎虚空霸道的法谕之力，然而，不太对。
　　九溟睁开眼睛，就看见太古神仪凌空写了个大大的字——飞。

　　？她尚来不及开口，太古神仪带着她拔地而起！
　　九溟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速度！耳边狂风呼啸，而她环佩叮当。不消片刻，她的珠花、耳坠、项链等等全部被刮飞，耳边全是劈里啪啦的声响。

　　她长发散乱，衣裙乱舞，而更可怕的是，“飞”这个字十分随机，并不能保证正着飞。所以她时而斜飞，时而倒飞……

　　快，固然是快。
　　只是当她顶着一个狂野的扫把头、衣衫凌乱地出现在一处孤鸾峰前时，她实在是……头晕，想吐。
　　“少神站好，我们到了。”太古神仪放开她的手腕，一脸温和地道。
　　“……”九溟深吸一口气，一脸麻木地理顺自己满头乱发，语气幽怨如鬼，“多谢大人。”
　　太古神仪还挺客气：“你我即将结契，少神不必言谢。”

　　九溟飞快地整理好衣裙长发，稳了稳心境，这才开口：“姻缘祠就在峰顶，时候已经不早，请大人随我上山吧。”
　　“吾闻，灵长类喜欢赠花示爱。峰上同心花必定昂贵，待吾为少神采摘些许，再行上山。”他说得煞有介事。九溟气得冷笑连连，好半天，她终于缓过气来，道：“不必。我对大人满心爱意，片刻也不想多等。”

　　“多等”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好在，太古神仪对语气尚且未知。九溟扯着他的衣袖，半拖半哄，终于是将他带到峰顶。
　　孤鸾峰顶，有赤色鸾鸟当空飞舞。

　　九溟为求谎言逼真，有一点没有撒谎。孤鸾峰顶的姻缘祠确实是各界道侣结契的圣地。
　　“大人可听过这孤鸾峰的传说吗？”九溟一边注意周围，一边没话找话，“孤鸾峰，传言曾有双鸾栖居，雄鸟病逝后，雌鸟徘徊不去。后来，雌鸟得道成圣。此地也就被后人视为忠贞、高节之地。”

　　“灵长类真是奇怪。”太古神仪轻声道，“双鸾存一，此地何其不祥。为何竟视为结契圣地？”
　　“……”九溟微滞，好半天道：“大人所言有理，我竟无言以对。”
　　“不过你不必担心。你虽孱弱，但有吾饲喂，定不让你早逝。”他语气肯定。

　　——那我真是谢谢你。九溟打趣他：“大人此言，小神当然是相信的。可即便神族，于圣器而言，仍是寿数短暂。若我身死，大人您又当如何呢？”
　　说到这里，她竟然真有了几分好奇，她凑近太古神仪，问：“大人会觉得思念和悲伤吗？”
　　太古神仪光轮轻转，他正色道：“少神放心。吾生来专情，你去之后，吾自当仍以美貌、娇弱、富有为基，重择爱侣，再续良缘。听闻玲珑花界多美人，待少神殁后，吾打算迁居玲珑花界。”
　　——你个软、饭、男！！还有诸多要求！！

　　不不，别生气，别生气。九溟调整心态，道：“大人果然忠贞高节，令人感动！”
　　“这是自然。”太古大人微微点头。

　　二人说话之间，姻缘祠已经近在眼前。这里乃是结契圣地，本该有不少排队等候的爱侣。但此时，姻缘祠门扉紧闭，周围一片寂静。
　　九溟看在眼里，反倒是放了心——这说明一剑天、九幽界和南竺佛国的三位圣主至少已有准备。

　　“少神在此稍候，吾去敲门。”太古神仪招呼一声，径自上前。九溟自然不会阻拦，她眼看着太古神仪立于殿门之下。
　　晨曦撒落，满目流金。他抬手敲门，整个人却如触结界，瞬间消失在一片清晨薄雾之中。
　　朝阳垂照，晨雾消散。九溟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道：“大人，其实这人间悲欢，不懂也罢。”
　　说者有心，只是遍地山岚，无人应答。

　　仓颉古境，大海。
　　九溟返回之时，天高气朗，一切如常。鲨王和鲸王当先迎上来，二人不约而同，先向她身后看，见只她一人归来，难免都带了失望之色。

　　只是，九溟的决定无人质疑。鲸、鲨二王也不例外。二人同声道：“少神，太古大人……处理妥当了？”
　　九溟嗯了一声，说：“我去睡会儿，有事下午再说。”
　　“是。”二王拱手相送。九溟看了一眼日头，发现这是太古神仪为她定下的、修炼静功的时辰。
　　——习惯真可怕。她迅速返回少神殿，倒头睡了下去。

　　可惜，她也没睡多久。
　　画疆，涉川。帝子沧歌休养三日，终于是到了出关的日子。她乃少仓帝爱徒，就算再重的伤，养了三天也差不多了。能够下地，并不稀奇。是以，五部神族无人起疑。

　　沧歌走出涉川，习惯性想要前往玄穹殿拜见自家师尊。但没走几步，她又站住。
　　上次灵台中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即便见了师尊，如何面对？沧歌满心纷烦杂乱，她站住脚步，记起另一件要事——三日前，自己失手打伤九溟，尚未赔罪。

　　沧歌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她迅速回到内殿，将五部神族奉给她的灵丹妙药都带了些，一路离开画疆，向碧落海而去。

　　碧落海，少神殿。
　　九溟送走太古神仪，如卸下心头大石。她闭上眼睛，意识刚有些朦胧，突然，她指尖触到一点寒冰。

　　？九溟猛地翻身坐起，发现就在自己榻边，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九溟捂着胸口，好半天才看清——此人马尾高束、绿衣金甲，背后宝弓斜弓。腰间箭袋里，十二支冰箭寒光闪动。
　　——方才九溟指尖触及的一点冰寒，正是这袋中箭矢。

　　沧、歌！！不是，你们一个二个，进来的时候都不用敲门的吗？
　　九溟心头窝火，骂完沧歌，又骂太古神仪——改良的什么破阵，人家还不是来去自如？

　　纵然满心怨气，她却还是翻身下榻，规矩地施礼拜见：“九溟见过族姐。不知族姐再次前来，所为何事？”
　　沧歌目光如电，将她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正色道：“日前我失手将你打伤，特来向你道歉。”

　　九溟心中冷哂，知道此人虚假，万不知竟如此虚假。她皮笑肉不笑，道：“族姐也是无心之失，不必如此客气。”
　　沧歌有一副严肃坚毅的面孔，她望定九溟，道：“我本带了伤药，但你已复原，自是不再需要。”她在自己的储物法宝里找了一阵，道：“有了！”

　　说话间，她取出一把剑，递给九溟。
　　九溟犹疑着道：“族姐这是……”

　　沧歌严肃道：“吾知你乃六道边狱谢艳侠之女。谢艳侠擅长铸剑，但其所铸之剑多在名家之手，吾一时之间也难以找到。这把剑名叫观海。是谢艳侠座下弟子焦也所铸。谢艳侠将焦也视如己出，一身所学也是倾囊相授。他的剑，你想必也会喜欢。”

　　沧歌一字一字，字字认真。
　　九溟听得心中都结了冰，寒意直达眼底。她盯着沧歌递过来的剑，即使涵养如她，也几乎维持不住面上表情。

　　九溟当然见过焦也。
　　焦也是谢艳侠座下首徒，谢艳侠擅铸剑，焦也自不例外。

　　而身为六道边狱的少司狱，谢艳侠的衣钵传人，他见过九溟最狼狈的时刻。他当然也知道九溟表演给众人的“父慈女孝”到底有多可笑兼无耻。
　　当年蓬莱地界，铁壁仙君神功大成，想为自己铸一双趁手的“拳衣”。谢艳侠不肯前往，焦也小小年纪，便代替师尊，受邀参加。

　　九溟也去了——这铁壁仙君有些来历。他设宴，邀请了无数大贤。九溟是不会错过这种盛会的，她虽未受邀，却自发前往献舞。
　　宴间，焦也打量她，她也打量焦也。

　　一个是年少有为、受邀前来的少司狱。
　　一个是盛名在外、存心蹭热度的人间花瓶。
　　两个人自然是无话可说。

　　但那是九溟跳得最难受的一支舞，耳边的鼓点、韵律全部都变成大街小巷、茶肆酒楼的高谈阔论。
　　“谢艳侠收焦也为徒之后，对其视如己出，将器道所学倾囊相授。”
　　“焦也十岁时已然展露铸器天赋。”
　　“焦也有一双巧手，能铸天下精巧之物，深得谢艳侠喜爱。”
　　……

　　九溟通过这次献舞，在蓬莱也确实获得了一些名声。但是，她在满堂佳客中偷看过焦也。六道边狱的少司狱沉静清傲，贵气内敛。那才是谢艳侠欣赏的传人。而自己这样的，宛如浮花，着实无什拿得出手的天赋与才能。

　　后来，焦也声名日隆，早已是新秀翘楚。而自己还在深海，日日奔波，捡拾这碎银几两。
　　这个人，时刻衬托她的无能。

　　九溟知道为人应该宽宏，可她嫉妒得快要发狂。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依然心生倒刺、耿耿于怀。
　　现在，沧歌赠了她一柄焦也亲手所铸的宝剑。剑名“观海”。

　　九溟心中的耻辱与仇恨，在刹那间到底顶点。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抵住掌心，又轻轻松开。
　　——这人要是弱小了，真是狗都不如。

　　九溟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她接过沧歌递来的剑，轻声道：“好剑。”说完，她抬眸直视沧歌，语声柔和地道：“世间灵宝无数，帝子偏能寻得此物赠我。心思之精巧，着实令人佩服。”

　　她说话时，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剑身上古篆的刻痕——观海。这夸赞之中的讽刺，已然露骨。
　　帝子等了片刻，见她果然“爱不释手”，方才长吁一口气，拱手道：“你能喜欢，自是再好不过。今次之事，你我两清。”
　　说完，她回身离殿，步若疾风，向九重苍穹而去。

　　九溟面带微笑，一路将她送出殿外。直到她走远，少神方用尽全力，当地一声将“观海”掷在地上！她脚掌踩上这柄剑，狠狠碾过去，仿佛那是沧歌的脸。
　　——贱婢！竟敢欺我至此！

　　“少神，您没事吧？”海千莺闻声出现，急道。
　　九溟怒火交织，回身看见她，也是奇了怪了：“方才本少神殿里突然出现那么大一个人，你没看见？”

　　“小的看见了呀。”海千莺挠了挠头，为难道，“但是少神，小的看得见她又打不过她，这阻拦也是无用啊……”
　　九溟明白了：“所以你躲起来了。”

　　海千莺一脸正直，激昂道：“这怎么能叫躲起来呢？小的隐身暗处，牢牢记住来人的长相。少神一旦有个好歹，小的还能指认凶手，为您报仇啊！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
　　……怎么说呢？反正就……人间忠仆。

　　最终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