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九重约》一度君华

15、汪汪（定稿）

　　九溟这一静修，时间就过去了两个时辰。
　　她睁开眼睛还有一瞬间恍惚。

　　“静修时间已过。少神再饮一盏灵泉。”太古神仪说话间，手上居然仍没有停。法柱的阵纹已经成形，鲨王也已经找来四块妖骨。
　　“碧落黄泉”法阵改良进度快得令人不敢相信。

　　可九溟丝毫无感，她只是看向面前这盏灵泉。仍然是炼神眼的泉水，此泉五行属金，故而泉水也呈淡金色。好看是真好看，难喝也是真难喝。
　　九溟一看这东西，瞬间觉得自己以往的饮食已经非常不错。

　　“大人，这、这、这就不必了吧！我不渴！”九溟脸都皱在了一起，拼命向海千莺使眼色。海千莺双手举着汤盏，拼命摇头，半步不退——得罪了少神，会被责罚。可得罪了太古大人，那可是会要命的啊！

　　果然，一旁太古神仪淡淡道：“少神刚修完静功，此泉水对你有益。”
　　九溟真是服了，她满心骂骂咧咧，勉强将这一盏灵泉也喝了下去。但刚刚修炼过后的身体灵气充沛，这一盏灵泉下去，没有先前的灼热。
　　只是难喝依旧难喝。

　　九溟满嘴苦麻，伸着脖子哈气。海千莺忙掏出一颗糖果，刚要递过去，已经被太古神仪收进手里。这糖果状若莲花，有薄荷香气，是上好的雪心莲炮制。
　　“炼眼神的泉水对口舌淬炼亦有奇效，不宜与雪心莲同服。”他头也不抬地将糖果塞进袖里。
　　九溟简直了：“那我早上吃什么？”

　　太古神仪依旧不急不徐地道：“少神往日饮食过于杂乱，从今日起，吾将按食谱饲喂少神。这个时辰，少神应该去海面展示货品，顺便借清风、烈阳之力，吸收天地清灵之息。”
　　什么鬼……九溟就喝了两盏水，就被迫更衣梳妆，查看今日应该展示的货品。

　　这些天，因为各路圣贤高真齐聚海洋，九溟接的货品也越来越昂贵。这次她要展示的是一方名叫“焚膏继晷”的法宝。
　　海面无风，万里蔚蓝。一群珊瑚露出水面，受阳光照射，绽放七色浮彩。

　　就在珊瑚岛上，一方黑色石盘被架起，石盘上十二个时辰刻度清晰。九溟黑发垂腰，鬓簪蓝宝石珠花。珠花流苏垂落，阳光垂照，她发间隐隐若有光。她衣裙上身是抹胸，因为商贾要展示一款贴钻。细碎的小钻从她左肩斜贴至右肩，形成璀璨的饰纹。
　　而她踏着宝石般耀目的珊瑚石，广袖如烟，裙裾曳地，典雅又妩媚。

　　海妖们拨动“焚膏继晷”的石盘，此时，海面上无端投映出一方试炼秘境。
　　暗处窥探的高真们皆被吸引。九溟轻提裙角，踏入秘境之中。里面天空湛蓝，鸟语花香。她素手一伸，一只蝴蝶振翅而来，停落在她指尖。

　　海妖们将观者视线调近，佳人戏蝶，美到虚幻。
　　而此间天气也是晴雨可调，海妖们轻拨指针，秘境天气骤变。九溟提着裙裾在骤来的山风之中奔跑，裙裾扫起落花，残红片片萦绕。暗处的看客都屏住了呼吸。

　　乌云层层堆积，秘境光线渐暗，暴雨倾盆。
　　九溟在雨落的瞬间来到一座村庄。村落无人，民舍错落。老旧的屋檐下，美人独立，大雨如注。泥水溅起，沾湿了她的衣裙。九溟素手掐诀，无根之水受她牵引，绽放出朵朵莲花。世界渐渐澄明。

　　倏忽间，暴雨渐住，周围烟雨迷蒙。草木盛极转衰，古树黄叶飘零。世界转眼入秋。
　　九溟从檐下找到一把油纸伞，她撑着伞，踏过满地落叶。

　　秘境里并没有人，里面所有景致都由铸坊先行安置，仅供展示。九溟孤身行走在这一方世界，她走过村庄，经过溪流，走过庙宇，从秋天走到冬天。
　　周围细雪如盐，她经过画桥，天已入夜。光线暗下去，只余一片雪色。铸坊早有准备，所以她在桥上找到了莲花灯。
　　她提着莲灯倚栏远眺，世界静默，只余风雪。

　　海妖们早受吩咐，拿着九溟的传讯法符开始寻找附近的高真上贤。这些平日里骄矜孤傲的大能居然也不推辞，纷纷留下联络方式。
　　更有那按捺不住的，开始向海族购买这焚膏继晷。

　　这法宝最奇特之处在于，它里面的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如此宝物，售价自然不菲。但周围看客谁不是一方霸主？这样的法宝用来试炼弟子，再合适不过。至于价格……些许灵铢，对他们而言，确实也不算什么。
　　众人纷纷解囊之时，九溟在等秘境结束。

　　她维持着一个完美的站姿，任由海妖从各个角度取影成像。作为一个花瓶，她向来无可挑剔。一时之间，就连周围高真也都忍不住施展法诀，取了几张影像。
　　九溟站在漫天风雪中，等待最后的时间过去。突然，身边有人道：“这个时辰，少神应该服用晚饭。”

　　？九溟蓦地回头，只见太古神仪就站在她身边，端如玉树、净若琉璃。
　　也好。太古神仪入内，应该能多卖几方法宝。九溟想到这里，一面保持微笑，一面向海妖们作了个手势。海妖们非常有默契地将“焚膏继晷”的时间延长一些。

　　九溟微微侧身，即使跟太古神仪说话，也保证了海妖们可以顺利取影成像。她手提花灯飘飘下拜，风雪很冷，她的声音却甜糯：“多谢大人。晚饭我应该吃什么呢？”
　　太古神仪托起一个水晶碗，里面盛着半碗金沙。金沙顶上搁着一片雪心莲的花瓣。摆盘倒是美好，就是味道……

　　九溟一脸狐疑地接过来，太古神仪这才道：“昨夜与白藏灵尊过招之后，他献上了昆仑神沙。此物正好用来饲喂少神。”
　　我真是多谢你！九溟还能怎么着？她将提灯放到栏杆上，捏着勺子，将一勺昆仑神沙送进嘴里。

　　昆仑五行属金，灵矿密布。但那地方就是个美食荒漠，压根没有能吃的东西！
　　果然，这一勺神沙入口，仍是满嘴碎渣，如咽沙土。但是，九溟每一个动作、表情都保持了优雅完美。似乎她食用的乃是人间美味。

　　一众大能哪还按捺得住？一时之间，这焚膏继晷供不应求，很快被抢购一空。
　　九溟吃着半碗神沙，突然一转脸，看见桥头蹲着的雕像。借着莲花灯的光，她指了指道：“大人您看。”

　　太古神仪扫了一眼，道：“是望天犼。”
　　“望天犼啊。”九溟顿感失望，“我还以为是狗呢。”

　　“有何区别？”太古神仪脑后光轮轻转，道，“如此秘境，以狗为像，并不端雅。”
　　九溟点头，道：“很久以前，我灵智初开之时，曾养过一只小狗。”九溟指着桥头雕像，道：“也是白色的，立耳长毛卷尾，跟它很像。”

　　“唔。它在何处？”太古神仪问。
　　九溟端着水晶盏，失笑：“早没了。”她盯着面前冰冷的神兽，道，“那时候我很小，并没有能力把它带到碧落海。我只能每天去海边喂它一点吃的。它每天都来，像是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似的。”

　　两千年，连记忆都遥远无边。可她还是跨过了时间。“那天我没喂它。我浑身是伤，一心只想去找木鬼长梦。我在海边看见了它，我跟它说，让它等我回来。可等我回来的时候，它不在了。”
　　“后来我又等了很多天，它不来，我就哭。哭到后来，伤心都淡了。”她抿了抿唇，往事历历如烟——怎么可能不遗憾呢，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它。

　　“它死了。”太古神仪笃定道。
　　九溟来到桥头，就蹲在这两尊望天犼面前。她仔细打量许久，方才伸手拨去它们头顶的落雪：“应该是吧。可那时候的我又怎么能想到，短短十年，就是它的一生呢？”

　　十年对一个神祇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只是那时候的她，尚不习惯离别。

　　短暂的沉默之后，太古神仪忽道：“少神可还记得它的模样？”
　　——你不是要画一个吧？九溟微怔，立刻说：“不记得！不敢劳烦大人。”

　　谁知，太古神仪推了一堆雪，道：“吾颇通雕刻之术，若少神记得，吾可以为少神重铸一只。”
　　“这……可以吗？”九溟迟疑着凑上去。
　　太古神仪却已经堆了足够多的雪，他开始捏狗身，顺便问：“此狗多大？”

　　九溟努力回忆：“这么大……这么高！”她双臂划出一个大概的形状，太古神仪依言捏塑，九溟纠正，“比这个胖，大概三十斤重。”
　　太古神仪点点头，双手不停。很快，桥头多了一条狗，有身无头，状极诡异。九溟不紧不慢地吃着半碗神沙，一边指手划脚，也不忘保持优美仪态。

　　“它的毛很长，眼睛很大，不不，不是狭长的，是圆的……”九溟帮着修正，太古神仪脑后光轮轻转，捏得十分认真。

　　秘境之外，无数大能观看着这荒唐的一幕。
　　——他们垂涎欲滴的天地至宝，正在为一个小女孩捏狗。

　　而随着九溟不断纠正，狗头也渐渐有了形状。不多时，桥头的狗身就有了头。
　　“没有眼睛……”太古神仪四下张望，很快，他找来两颗黑色的石子，略一打磨，按进了狗眼眶。于是，空洞的雪狗突然被赐予了灵魂。

　　九溟站在它面前，隔着两千年的光阴与它对视。
　　短暂的相遇，漫长的离别。可此时此刻，他们终又相见。九溟呆立不动，太古神仪低下头，将小狗耳朵上的毛也刷得立起来。

　　“鼻子……鼻子是黑的吗？”他问。
　　九溟侧过脸，指腹轻压眼角，又过了很久，才止住眼中温热。
　　——不要哭，会晕妆。她双眸看天，深深吸气，好半天才笑着答：“是啊。不过已经很像了。”

　　太古神仪找了半天，最后用莲花灯烧了一截碳，打磨成雪狗的鼻子。那一刹那，九溟几乎不敢低头看。
　　——他们把一个神灵丢弃在人间，让她经历了两千年的生死离别。两千岁的神尚且年幼。可两千年的人间，已是穷生累世、沧海桑田。

　　九溟指尖轻轻触摸雪狗，立耳、长毛、卷尾，桥头风雪不歇，如同无数次掠过的梦魇。
　　“谢谢大人，我喜欢它。”她的声音融化在风雪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柔，“我们把它带出去吧？”

　　太古神仪一脸审视：“可你的神情并不高兴，你在悲伤吗？”
　　九溟施了一个法诀，将整只雪狗冻结成冰。她弯腰抱起这冻得严严实实的雪狗，说：“喜极而悲，大人不必在意。”

　　说话间，秘境时间结束。九溟和太古神仪同时出现在石盘之下。外面天色已近黄昏，气候炎热，九溟抱着雪狗返回碧落海。

　　海千莺追在她身后，喊：“少神，这雪乃是铸坊之物，私自带出，可是要抵扣……”
　　可九溟并未回头，她抱着雪狗径直来到碧落海广场之上。广场正中有喷泉，她将其放到喷泉上方的白玉池沿上。

　　雪狗捏得精细，双目有神、栩栩如生。
　　九溟退后几步，凝视细观。
　　——她终于将它带回碧落海。儿时梦想，今日成真。

　　“少神，这是什么？”经过的海妖不明所以，一脸迷惑地问。
　　九溟指着喷泉上的雪狗，清了清嗓子，道：“本少神郑重宣布，以后它就是乾坤汪汪教教主了！乾道苍苍，坤道莽莽，凡吾弟子，汪汪汪汪！”

　　她一边说话，一边像模像样地结了个手印。海族欢喜地站在她身后，一边学她结印，一边大声喊：“汪汪汪汪！”
　　太古神仪站在一边，脑后光轮停转——圣器陷入了诡异的卡顿。

　　“吾……吾不懂。”他喃喃道，“此乃何等教义，为何仓颉古境竟无一册典籍记载？”
　　“什么教义……”九溟在一片“汪汪”中笑弯了腰，“这……这不是什么教义啦。我说笑而已。大人只当是句废话即可。”

　　“废话吗？”她这么一说，太古神仪终于放下心来，愉悦道：“吾在仓颉古境九万年，未曾听闻一句废话。来到海洋，倒是听了两千年。”
　　不是，这……要不要这么直白啊。九溟一脸幽怨地盯着他看。太古大人瞬间醒悟，体贴地道：“喔，吾看破不说破。”
　　……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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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