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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平安时代叶王番外 ...

  •   永延元年(987)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仲春姗姗来迟,天气不见转暖。融化的积雪没有带来众人翘首以盼的春天,只将平安京的道路变得泥泞污浊。

      冬天,结冰的路面让人寸步难行。冬天消亡后,疫病随着积雪的消融开始缓慢苏醒,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未能幸免。

      捡回来的猫瘦骨嶙峋,薄薄的一层皮毛贴着空瘪的腹腔,随着微弱的呼吸迟缓起伏。

      “……叶王大人。”式神的声音让麻仓叶王回过神。

      立着几帐和屏风的房间里,烛火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摇曳。猫窝在大阴阳师的臂弯里,走向麻仓叶王的那一段路似乎耗尽了它所剩无几的力气,它现在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

      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大阴阳师还在,又仿佛只是为了传递自己还活着、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向死亡屈服的信念,每隔一段时间,猫都会微微睁开眼睛,安静地看麻仓叶王一眼,然后才缓缓垂下眼睑。

      式神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米汤。

      嗅到食物的味道,猫睁开眼睛,从麻仓叶王的臂弯里伸出脖子,尖尖的下巴抵着他的手臂外侧,似乎下一秒就会从他的怀里滑下去。

      麻仓叶王没有养过猫,他的式神同样没有经验。

      猫也没有被人类抚养的经验,但独自生存的猫很懂事,它撑起虚弱的身体,似乎想自己吃饭。

      又瘦又小的一只猫,一只手就抱得过来。左手抱着猫,麻仓叶王腾出右手,舀起一勺米汤。

      猫顿了顿,胡须随着鼻子轻微抽动,然后它试探性地张开口,舔了舔递到嘴边的米汤——

      猫的眼睛变圆了。

      “……好吃吗?”

      猫晃了一下尾巴,尾巴尖轻轻勾起。

      听到回应,麻仓叶王柔和地弯起眼睛,微笑着告诉它:“慢慢来,不用急,食物还有很多。”

      屋里烧着炭火,竹帘垂下,闭合的木板门隔去了寒冷的夜色。大阴阳师抱着猫,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猫,没多久便在他怀里渐渐睡去,可能是累着了,也有可能是终于安心下来了。

      猫阖着眼帘,眯起的眼缝狭长如弯月。小动物的体温靠在怀里,明明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一只猫,抱在怀里的时候却十分温暖,就像一块小小的木炭,顽强地散发着生命的温度。

      猫失去了兄弟姐妹,被生下它的母亲抛弃。它在贺茂川河畔和尸体终日为伍,尽管如此,猫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

      它孤独地活了下来。

      麻仓叶王抱着猫,烛火在地板上投下影影绰绰的痕迹。微弱的呼吸声在怀里起伏着,偌大的宅邸里一时只听得见猫睡着的声音。

      平和又安静。

      寅时,天还未亮的时分,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再次被传唤入宫。

      车辙泥泞,缓缓碾过宫门前的地面。没有那么容易被清理干净的血迹渗入泥土,松软的泥沼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窃窃私语般的心声,如同黑暗的水泛滥而来。

      「……真晦气。」

      「是东国的叛乱吗?」

      「……估计又是百姓上诉。」

      「好困,好想回去睡觉。」

      「那些百姓就不能死到别的地方去吗?偏偏在宫门口引起动乱。」

      「藤原北家的人还是那么讨厌。」

      「右大臣的帽子戴歪了。该不会是偷情到一半匆忙被召入宫的吧。」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会议?好无聊。」

      「……麻仓叶王还没来吗?」

      「啊,来了。」

      「某人终于来了。」

      「明明出身低贱,只是被先帝提拔就如此傲慢,简直不把我们藤原家的人放在眼里。」

      木盆架起篝火,在大殿前的空地上燃烧。御帘缓缓垂落,遮去了御帐台里新登基不久的幼帝的身影。内阁的大臣们按照身份地位两列排开,乌黑的朝服露出朱红的内袖边沿。在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影里,雪白的狩衣显得格外醒目。

      身为公卿之首的藤原家兼,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积雪融化后,出云国接连数日大雨,汇集的雪水和雨水冲垮了堤坝,在当地造成了严重的水灾。”

      「……哦,问题是出云国啊。那不是远得很吗?」

      「反正不是京城周边出现了水患,与我何干。」

      「现任的出云守不行啊,连自己的领民都管理不好,居然让他们跑到京城上诉。真是废物一个。」

      「现任的出云守是藤原京家……不,是藤原式家的人吧。藤原北家的那些家伙,估计又要借题发挥了。」

      “修筑堤坝本是为了阻止水患。”藤原兼家身边的大臣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被冲垮的堤坝,反而造成了更加严重的灾难。”

      黑暗中,无数的心声如暗河汇聚,沉积、扩散、弥漫成黏稠的泥沼。黑水的边缘缓缓渗透过来。

      ……本来应该阻止水患的堤坝,到底是推延还是加剧了最终的灾难?

      “出云守不仅对此视若无睹,还继续调高年贡,最终造成百姓向朝廷上诉国司的苛政,今日在宫门前引起动乱,致五人死亡。”

      「来了,果然来了。」

      「接下来是要把藤原北家的人换上去吗。」

      「在宫门前引起动乱的,真的是上诉的百姓吗?藤原家兼这个狐狸,也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这种时候闭嘴就可以了。」

      「麻仓叶王那家伙,永远波澜不惊的样子真讨厌。是在瞧不起我们吗?」

      「……好想回去继续睡觉。会议可以结束了吗?」

      “陛下。”

      暗中翻涌沸腾的心声,忽然静止了一瞬。

      藤原家兼睁开眼睛,看向御帘后的身影:“您意下如何?”

      御帘后的身影沉默良久,无声地攥紧手中的笏板,但还是和往常一样,将百姓上诉一事全权交给藤原家兼处理。

      现任出云守被罢免,换上藤原家兼推荐的人选。上诉的百姓明日即刻返程,不得继续在京中久留。

      “死者要怎么办?”

      在座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看向出声的大阴阳师。

      「……居然将如此污秽的词语直接说出口。」

      有人以袖掩唇,有人在心底嗤嗤地笑出声来。那些或怪异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随着如污水翻涌的心声齐齐涌来。

      麻仓叶王垂眸看着涌到他脚边的那些心声。从始至终,他只是平静到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些年不断累积叠加,不断扩散蔓延,仿佛随时都会满溢出来的污浊泥沼。

      “枉死的灵魂,说不定会变成怨灵招致祸害。”

      空气渗入无形的寒意。篝火哔啵一声,晦暗的阴影鬼魅般摇晃起来。

      乌压压的朝臣们缩了缩。寒冷的寂静中,唯有藤原家兼笑了笑。

      “如果发生了那种事。”他不紧不慢道,“不是还有你们阴阳师吗?”

      空手而来的流民,最后空手而去。

      回程山高路远,陷入绝望的流民袭击了贺茂川河畔的居民,杀人灭口后卷财逃亡。

      漆黑的怨恨催生出了鬼,扑向人类的鬼面目狰狞,被拦腰斩断时,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灰飞烟灭。

      狂风平息,瞬间凝成刀锋的灵力散去。麻仓叶王放下手。跌坐在地的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从喉咙里挤出奇怪的呜咽声,连滚带爬地从他面前跑掉了。

      散会时,朝服乌红的藤原家主和他擦肩而过。两鬓霜白的老者脚步微顿,如同想要打哈欠一般,微不可察地侧过头来。

      「还请你们阴阳师,继续在暗中支持朝政。」

      “叶王大人……”随行的阴阳师,在他抬眼看过来时忽然僵住。

      天边残阳似血,黑影盖过荒芜的大地。可怕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转瞬即逝。

      大阴阳师温和道:“何事?”

      那名阴阳师看向靠在破败茅屋边的尸体。歪垂着脑袋的人早已没了声息,褐色的血迹像污水一样,干涸在衣物都被夺去的躯体上。

      麻仓叶王轻轻撇开视线:“都葬了吧。”

      不止是这一具尸体,还有那些堆积在贺茂川河畔,许久无人处理的尸骸。

      白昼短暂,夜晚很快再次落下。淅淅沥沥,嘈杂喧嚷,时而如水汹涌奔流,时而如泥沼腐烂沉淤的心声,如黑暗的海潮声息消隐,在宅邸合拢的门扉后,在一段又一段曲折空荡的走廊里,被他渐渐抛在身后,变成安静到近乎空旷的回声。

      快到满月了。

      残缺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不远处,寺院传来厚重寂寥的钟鸣。

      微弱的暖意靠上来。麻仓叶王低下头,本来应该在养病的虎斑猫不知何时贴到他身旁,缓慢地朝他眯起眼睛。

      “……喵。”

      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是吗。”麻仓叶王低声道:“你也是一个人吗。”

      虎斑猫尖尖的耳朵往后撇了撇,方便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猫很瘦,身上没多少肉,摸起来并不舒服。它低下头,喉咙轻轻震动着,反复拿脑袋去蹭他的指尖。

      “那就陪在我身边吧。”

      猫抬起头。

      麻仓叶王眼神柔和地看着它。银色的月光如海水漫过空荡荡的庭院,廊檐下的青铜灯在寂静中投下朦胧的光影。

      他微笑着说:“你觉得股宗这个名字怎么样?”

      ……

      ……

      做梦的时候,会梦到母亲。

      抚摸着自己脸庞的手,被大火烧到焦黑的手。

      母亲的死有意义吗?人类的存在有意义吗?

      每日都在思索的答案,逐渐被心中无声的泥沼淹没。

      杀掉害死母亲的凶手,心里的愤怒也没有消失。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他这些年如何观察,以最宽容的心去体谅人类的软弱,人心的黑暗也不曾改变。

      相比之下,猫的灵魂反而更加高洁。

      人类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存在于世上?

      为了将彼此踩在脚下吗?为了无聊的权利和贪欲,擅自妄为地破坏一切吗?

      为了肆意践踏他人的珍视之物吗?

      宫里的樱花开了。

      赏樱的和歌筵上,宫人们搭建舞台,铺上红毯,立起金漆屏风。浅绯的樱花如云雾弥漫,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樱花落入碟中,清酒荡开涟漪。

      衣着寒酸的下级官员,在众人讥笑的目光中,强忍泪意灰溜溜地退下。

      「真是不知好歹。」

      世界恢复本该如此的光鲜亮丽,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缺席的空位。

      黑暗的水涨潮了。这些年,一直在涨潮的暗河不断淤重弥漫,如同污血流淌,浑浊似没有边界的泥沼。

      泥沼腐烂了,腐烂的尸体释放出可燃的沼气,只需最微弱的火星便能立刻擦燃,蔓延成熊熊燃烧吞噬一切的火海。

      无数的声音挤压着耳畔,头疼欲裂得让人想要呕吐。

      迎面而来的侍卫噤若寒蝉地让开道路,曲折的宫廊不断重复。

      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宫里最偏僻的一角。

      空无一人的房间,寂静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映出一条细细的金线。

      ……

      已经是春天了。

      经过漫长的严冬,盛开的樱花带来了春日的暖阳。

      痛苦欲裂的心声忽然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筚篥和龙笛的乐声如丝延展,和歌筵开始了,宫廷乐缓慢悠长。名为命运之物转动起来,他最先听到的是门框松动的声音,然后才听到了忽然出现的陌生心声。

      门外适时起了风。

      樱花窸窣轻吟着在风中摇动起来。浅绯的花瓣如吹雪离开枝头,顺着门缝飘进来,地面上的那条金线逐渐扩大,如折扇徐徐打开。

      麻仓叶王顿了顿,在那个时候转过头。

      抬起眼帘时,春日的阳光恰好落入眼中——

      门开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到这里结束吧。
    Au revo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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