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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   她的名字,据说来自她妈妈的一个梦。

      梦里,天色朦胧,世界笼罩在黎明时分的寂静里,雾蒙蒙的水泽一望无际,白色的水鸟无声掠过岸边的芦苇。遥远的天际,一线金芒缓慢渗入氤氲的水色。

      她的妈妈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羊水破了,当天在医院生下她后,就决定根据这个梦境给她取名为「渡」。

      如果名字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么她的姓氏呢?

      「沈」这个姓氏,也有特殊的含义吗?

      嘎吱一声,牛车在占地宽广的宅邸外停了下来。

      下车之后,她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跟在麻仓叶王身后没走出几步,没注意到脚上木屐的带子断开了,整个人忽然往前一个踉跄。

      啪的一声,木屐带子断掉的声音,让她的心脏跟着停跳了一拍。

      “……”

      瞳孔瞬间放大,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前面的人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惊呼,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抬手将她跌过来的身影接了个正着。

      红底白衣的狩衣宽大蓬松,她好似跌进柔软的云里,紧接着才感受到属于另一个身躯的体温。

      平安时代香道盛行,贵族公卿都喜爱熏香,她今天进宫的时候被那个味道熏了个够呛,现在将她包围的气息却没有浓重刺鼻的味道,给人的感觉温和清淡,让人联想到安静的时节里飘入山泉的落花。

      她愣了一下。原来气味真的能让人看到美丽的景象。

      随后她反应过来,靠在对方臂弯里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没事吗?”

      ……她没事,就是自尊有点受伤。

      好尴尬,真的好尴尬。她差点就在救命恩人表演了一下脸先着地的平地摔——是的,她现在已经决定把对方当做恩人对待了。

      让她免费包吃包住一个月,这不是活菩萨还是什么?!

      是菩萨!!!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啊不,连蹦带跳地离开对方的怀抱,木屐踩脱了一只都没注意,干笑着往后退出安全而不失礼貌的社交距离。

      “谢谢。”

      麻仓叶王收回手,他脸上总是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毫不意外的表情,语气也温润平和:“这两天内,你道谢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她想了一下,发现好像还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你没事吗?”麻仓叶王又问了一句。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一看。

      啊。

      宫里起火的时候,她可能跑得太着急了,那只木屐能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她穿着木屐坚持到现在才摔跤也是超常发挥。

      “……我没事。”

      身为现代女性,谁还没有被鞋磨破过脚呢。

      破点皮,流点血,有时候会脏兮兮地沾上一点灰尘,她拍大学毕业照的时候就是这样,因为穿着高跟鞋太累了,她后来干脆脱了鞋,拎在手上光着脚走回了宿舍。

      脚趾无意识地蜷了蜷,宅邸面前的道路没有什么碎石,踩在上面并不会让人觉得疼痛难忍。

      她抬头笑道:
      “这点小伤,几天就好了。”

      她觉得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负责照顾她的麻女却不这么想。

      医疗落后的年代,小小的伤口引起的感染也足以引发重病,她不得不在麻女的叮嘱下老老实实地坐卧了几天,每天最重的任务就是学习记住平安京的地图。

      麻仓叶王的书房堆着很多她没有见过的东西,除了书卷字画,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看起来像是用来占卜祭祀的器具。

      麻女告诉她摆在桌上的东西叫做式盘,正方形的板块为地盘,地盘上盖着的圆形则为天盘,上面刻录着时刻和星宿,是用来占卜吉凶的重要道具。

      “那叶王先生这次的任务也能占卜吗?”

      麻仓叶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他最近被朝廷委派了任务,去调查治理淀川的水患。

      几日前,琵琶湖水位暴涨,淹没了无数农田,冲垮了下游的堤坝,人们都说这次灾祸的是妖物作祟的结果,一时间连京城的居民也人心惶惶。

      这次的水灾一定十分严重,不然朝廷不会指派镇守平安京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出马。

      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一段时间,她已经隐约明白过来,平安时代的世界充斥着魑魅魍魉,京城更是妖魔横行,大家都对麻仓叶王依赖得不得了,认为他是比鬼神更可怕,但同时也更有能力的人。

      淀川流经现代的大阪,是非常重要的贸易水路,平安京里的贵族公卿都仰赖这条河运输的货物,这次经济损失这么惨烈,会将麻仓叶王派过去也并不奇怪。

      如果是麻仓叶王的话,就一定会有办法,世人好像都是这么想的。

      但麻女最近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有一次帮她穿衣服的时候连结都系错了。

      “怎么了?”

      就算她这么问,对方也不会直接回答。

      “这次一定死了很多人。”麻女低着头,将她腰间的结拆了又重新系好。

      “人类的心,在这种时候非常丑陋。”

      她注意到麻女用的词语是「丑陋」。

      她一开始以为对方会说「脆弱」,但没想到对方选择的形容词是「丑陋」。

      漆黑、扭曲、畸形,词义相近的形容词顿时涌入脑中,仿佛让人看见了淀川此时泡着臃肿浮尸的浑浊水流。

      位于平安京一隅的这栋宅邸,风平浪静,惠风和畅,但宅邸里的猫大人并不开心。

      猫大人这个称呼,是她和打理牛车的侍从学会的。

      麻仓叶王不在的这些天,股宗一直没精打采,每次她看到它的时候,黄褐色的虎斑猫都卧在蒲团上,圈着尾巴在麻仓叶王待过的房间里睡觉。

      春天的樱花已经过了最璀璨热烈的花期,零零散散地从枝头飘落。

      她知道股宗醒着。

      它卷着身体,像一枚小小的铜币一样,躺在和它同色系的蒲团上。

      她没见过麻仓叶王用这种蒲团,十分严谨地推理这个蒲团是麻仓叶王专门给猫买的。

      ……干得好,麻仓叶王。

      “我打扰到你了吗?”

      猫具有领地意识,对于她这个外来者,股宗的态度一向是不理不睬,不欢迎也不排斥,采取彻底的无视手段。

      对于猫来说,特别是曾经的野猫来说,这已经是相当温和的待遇了。

      就算被挠,她也心甘情愿。

      耷拉着眼皮的猫咪没有理睬她,黑纹的尾巴尖似乎勾了一下,甩动的弧度不算太大。

      她柔和了语气:“……你很想他,是不是?”

      黑纹的尾巴尖停下来,片刻后,甩动的弧度似乎变大了一些。

      麻仓叶王不在的这几天,本来就空空荡荡的宅邸好像变得更空旷了,风一吹都只有落花的声音。

      “我可以摸摸你吗?”她认真地端坐在蒲团前,征求猫大人的同意。

      “就一下?”她试探道,“就一下下?”

      股宗微微睁开眼睛,没什么反应地看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她幸福了。

      她幸福地躺了下去。

      春日午后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樱花随微风缓慢飘落,她看着股宗慢慢阖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后来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

      梦境昏沉,没有时间也没有秩序,她迷迷糊糊睡了许久,后来是被忽如其来的冷风惊醒的。

      残阳坠向天边,空气不知何时变凉了,一道高大狭长的阴影立在廊檐下,朦胧的视野缓慢清晰起来,映出大阴阳师狩衣的一角。

      樱花开败了,被凉风一吹,残余的绯色花瓣散入室内。

      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含糊道:“你回来了。”

      麻仓叶王可能是刚回来,也可能回来很久了。

      她忽然想起来,她在对方不在的期间,居然擅自撸了他的猫,还擅自和它的猫一起睡了午觉。

      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刚要爬起来。

      说完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对方周身那股深冷锋利的气息却好像忽然融化了一些,慢慢地又变回了平日温柔的模样。

      “待在这里会着凉的。”

      原来是想提醒她这点吗。

      她感动不已。

      “你累不累?”她好像一不小心就抢走了麻女的台词,“要不要先吃饭?”

      她一向坚信人是铁饭是钢,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打算去找麻女准备开饭。

      “不用了。”背后的声音说。

      那个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促使她停下了脚步。

      “让我休息片刻就好。”

      直到夜晚,她能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

      也许是白天睡多了,她在深夜时分醒了。醒来的时候,廊檐下的灯火还亮着,无声地燃烧着寂静的黑夜。

      她确定一切不是她眼花,她没有听到风声,但那些灯盏忽然一晃,整栋宅邸忽然陷入黑暗。

      宅邸里的灯火熄灭了,她坐起身,来不及披上外衣。

      “麻女?”

      式神的身影无处可寻。

      点亮烛火,操控式神,维持这栋宅邸的灵力好像在那个时刻消失了,当她光着脚来到房间外的走廊上时,发现宅邸上空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结界的纹路。

      巨大结界以宅邸的四角固定,将里面的空间笼罩得严丝合缝。

      寂静的长夜里,寝殿的方向传来猫凄厉焦急的叫声。

      她跑了起来。

      跑到半路时,黑暗的房间里飞快窜出一只细长的鬼影。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宅邸里为什么会出现鬼——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那只鬼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她这几天跟着麻女学了一些基础的阴阳术,包括最简单的攻击咒语。

      那只饿鬼跳到她眼前时,她想都没想,直接抬手就给了它一拳。

      结果还是让本能占据了上风。

      砰的一声,那只鬼倒飞出去,接连撞倒房间里好几扇屏风,她来到寝殿的主屋时,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而且更加诡异。

      她小时候见过雀鸟的尸体,羽毛僵硬的身躯爬满虫蚁,当时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她至今记得那只雀鸟尸体的肚子里涌动的画面,好在帐台里的人还没有落到这般境地,股宗待在麻仓叶王身边的结界里,全身毛发炸开,冲结界外的饿鬼疯狂嘶喊。

      那些鬼密密麻麻,好像嗅到血肉甜美气息的虫蚁,贪婪又渴望地盯着结界内的人影,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她的到来。

      她拿起熄灭的烛台,金属的质感黏糊糊地贴着她被汗水打湿的手心。

      就当做是在打棒球吧,她在心底催眠自己,我只是在打棒球。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握紧“球棍”。

      第一只鬼冲了过来,被她一击敲在脖子上,错位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反手握住烛台,恶狠狠地将第二只鬼也打了出去——这次是全垒打。

      Home run。

      砰——金属敲击的声音炸开。

      忽然飞过来的黑影撞散了结界周围的饿鬼,她扔开手里凹瘪的烛台,三步并做两步朝帐台冲了过去,进入结界扑到股宗和麻仓叶王身边。

      “叶王先生?!”她按住他的肩膀,单薄的寝衣被汗水浸透,她发现手掌触到的身躯滚烫得吓人,好像有烈火从内往外炙烤,她差点以为自己碰到的是烧得通红的烙铁,顿时一下收回手。

      股宗凄厉地朝她叫起来,它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她再次伸出手,试图摇醒麻仓叶王。

      “叶王先生?!”她拉高声音。

      结界外的饿鬼进不来,它们黑压压地贴在结界壁上,哪怕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麻仓叶王张开的结界依然强大无比。

      但这不代表危机就过去了,躺在帐台中的人状况是如此糟糕,她忍不住再次扬起声音。

      “麻仓叶王?!”

      都没用,对方好像被相当可怕的东西魇住了,身体滚烫得好像内部有烈火在燃烧,要将他的骨头,甚至是灵魂都一起烧至融化。

      她破罐破摔,将什么鬼扯的礼貌都抛之脑后。

      “叶王!!!”

      那个身影好像微微动了动。

      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她凑近对方嘴边,听见他好像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

      吵。

      陷入烈火燃烧的梦魇,脸色苍白的人微微睁开眼睛,目无焦距地说了一声:

      ——太吵了。

      大脑一片空白,结界外的饿鬼齐齐厉声嘶鸣,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能自己能做什么,所以在那一刻,她伸出手。

      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楼上的夫妻疯狂咒骂对方时,她妈妈会对她做的那样,她伸出手捂住了那个痛苦的人的耳朵。

      ……不要听那些可怕的话。

      她的妈妈笑着对她比出口型。

      很快——很快就会过去了。

      “……”

      捂住耳朵后,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

      饿鬼还在攻击结界,她耳中的声音当然没有消失,麻仓叶王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神色似乎清明了一些。他好像从一场混沌的梦中醒来,在昏暗的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她一会儿。

      仿佛是许久又仿佛是短暂的刹那过后,他缓慢地,无声地念出她的名字:

      「……阿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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