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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起 ...

  •   起:
      叶枯雪是被易小公子介绍到苏生恪这里来的。
      易小公子风流不羁玩得开,勉强算是他朋友,有次两人在个游艇派对上碰见,所有人都左拥右抱,唯独叶枯雪坐在一堆美女帅哥里拄着拐杖一脸富贵轻愁,小公子看不下去,把一张烫金名片塞进叶枯雪口袋,倒把他吓了一跳——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人用名片?真是古意盎然。
      雪白、菲薄、挺括的一张纸,上头苏生恪三个漆黑大字,下头一串地址,居然就在他的高新产业园区,其他一切信息欠奉。
      他诚恳请教,易小公子刚从漂亮的混血男模唇上咬了两颗樱桃,樱桃梗在嘴里打了个结,慢悠悠被另外一个女明星叼去,他才转头看他,只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是个能让你做出正确选择的地方。
      他上下打量一眼易小公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后来他就把这件事忘了。直到一次家族聚会,餐桌上叶婴问阿然报考的志愿填好了么,阿然眉飞色舞地对姐姐说,他估过分,应该能考上NIF的生物物理系,当苏生恪苏生教授的学弟。
      叶枯雪第一反应:啊什么,不是姓苏?
      他找了本苏生恪的书来看,是论证意识解离症并非□□的病变,而是构成意识的粒子在微观物理层面产生了异位纠缠,导致□□与意识的不兼容。
      叶枯雪第二反应:每一个字我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一起我就看不懂了呢?
      他忽然有了一丝兴趣,权当打发无聊,去了苏生恪的实验室。
      然后他就明白为何阿然说是做苏生恪的学弟,而不是学生了。
      苏生恪已经到了意识解离症末期,他的意识除了思考,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这个身躯。
      他见到苏生恪的时候,男人坐在配备全天候生命维持系统的轮椅上,瘦削得几乎皮包骨,苍白、净硬得像某种金属的雕塑,一双眼睛明明是暗的,像死掉的月亮,偏偏被他一扫就心里莫名发瘆。
      听了他的来意,合成声音响起,意外的是个轻柔动听的声音,“人生所有的选择都只有一次,无论大还是小。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以前的你’会怎么选择。”
      叶枯雪微笑,单手扶着拐杖,得体矜贵又平易近人。
      苏生恪的半张脸浸在绿植投下的阴影中,他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是由在脊髓里的生物电脑控制的,缓慢而古怪。
      他问了叶枯雪一个问题:“你觉得前世是什么?”
      叶枯雪没有说话,他雍容地笑了笑,等待对面的男人告诉他答案。

      苏生恪给叶枯雪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快三百年前,清代中叶一个文人随手所记下来的,一个叫方文木的人的奇遇。
      方文木在康熙年间出海,遭遇海难,飘到了一个海岛,遇到一个名叫毗骞王的国王。
      毗骞王告诉他,世界是循环往复的,十二万年轮回一次,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所有今生所经历的一切早在每一次定数轮回中就上演过无数次。
      而方文木也是第无数次来到这个岛,与毗骞王重复无数次,一字不差的对话。
      “……庞加莱重现。”听完这个故事,叶枯雪噙了口茶,慢慢咽下去,才悠悠地道。
      “对,而前世也如是。”
      苏生恪的理论中,所谓转世,就是完全复刻了自己某个祖先的DNA,呈现了完全一致的生物性状,而那个祖先,就是前世。
      “完全合理,然后呢?”
      “根据庞加莱重现的理论,DNA极少出现单一复刻,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小范围的过去重现,包括周围的人、发生过的事、甚至于人际关系。”
      叶枯雪开始明白了,他双手拄上拐杖,饶有兴趣的向他倾身,“而你可以让我看到我的前世。对么?”
      “对。构成意识的基本粒子是无视时间彼此纠缠的,假如有前世,会产生共振,让你的意识可以观察到前世。但并不能太远,最多只能观察到两次前世。”
      “……三生石上旧精魂……”呢喃一声,叶枯雪靠回沙发,他从容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太阳西沉,苏生恪的面孔完全淹没在阴影中,他看不清,只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基于庞加莱重现原理,你的前世会和你今生非常相似,也许,里面有你想知道的,关于选择的答案。”

      叶枯雪的第一世,是初唐西域一个小国再嫁王后带去的王子。
      与他第二世几乎如出一辙,被谋杀的母亲、异父的弟弟、他所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只不过那一次,郎心如铁,他杀掉了叶婴。
      那是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带着幼弟奔逃的叶婴被逼上绝路,少女的头被他亲手斩落,滚到干涸的沙漠里,血被飞快的晒开,在沙子上留下一片深红。
      她的头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面孔朝上,定定看着他,死不瞑目。
      然后他获得了权势,成了王,扩疆千里,在西域纵横睥睨,盛世五十年。
      最后的最后,年迈的王固执地要在王座上死去,他从幽深的大殿望出去,看着一小片薄蓝色的天,想起的,不是太子庸弱、诸王强横;也不是大唐渐盛如何事强;更不是水源枯竭商队改道,国家该如何维系,而是叶婴。
      可他已经想不起来,叶婴的样子了。
      关于五十年前被他亲手所杀的叶婴,他只记得,那个少女啊,会唱着歌,捧着最新鲜的冰好的瓜,越过偌大宫苑,到他面前,一人一块,吃得满手甜液。
      她和他偷跑出去玩,落日的沙丘上,她拿着鞭子赶着骆驼,漂亮的头发上坠着一串一串细小的银铃,回头看他,温柔宁静。
      剩下的就是她死前的样子:满面尘灰,眼白上全是红血丝,死死看着他,充满憎恨。
      他安静的死在费尽心力得到,染满无数鲜血的宝座上,只想着叶婴。
      然后叶枯雪从培养槽里惊醒,呛了一嘴介质液,吐得昏天暗地,苏生恪安静看他,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他吐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瘸了的那条腿自己慢慢爬出来,裹上浴袍,缓了好半天才能开口,第一句话是,“基因复刻……脸一样我能理解……怎么名字都一样?”
      “为了避免意识过载,大脑主动保护。”
      就是为了避免他想大多,大脑自动给相关人员PS了名字,没想到大脑自动功能还挺全。

      不过,倒真是每一次都差不多。
      叶婴、阿然和他。
      阿然每次都是他唯一的血亲,从来善良温柔,可他从未喜欢过他。
      他喜欢的,一直一直,只有叶婴。
      第一世,他选了江山万里,结果是他杀了她。
      第二世,他选了报仇雪恨,结果是她杀了他。
      现在第三世,与前两次极其相似,却恰好反过来。
      这一次,被谋夺家产的换成是他了——一点儿新意都没有的豪门恩怨,剧情老套堪比TVB古早剧集。
      原配早亡,只留下叶枯雪一个孩子,老爷子中年老房子着火,偏宠续弦生下的儿子,叶婴作为拖油瓶,夹在中间,是叶家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小姐。
      拜现代法治社会和摄像头所赐,21世纪后半的豪门争产可文明多了,主要靠律师。
      饶是如此,叶然出生的那年,叶枯雪也险些被绑架了一次,要不是那天叶婴肚子疼回来得早,记下车牌号打了报警电话,叶枯雪现在估计死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就算这样,他还是伤了条腿,落下病根。
      继母病床前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乖巧懂事,母慈子孝后头,两边都知道,对方对这次绑架未遂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肚明。
      叶枯雪没用人造骨重造技术,从此就跛了一条腿,今儿不是腿疼就是腰疼,把药当饭吃,常年静养,一点儿不管家里的事,算是对继母纳了一张降书。
      继母渐渐对一个没用的残废放下心来,全心全意为阿然争取,他就像叶家投在地上的一抹影子一般存在感稀薄。
      叶家唯一在乎他的,只有叶婴。
      绑架案发生的时候,他十岁,她八岁,她以一种微妙的直觉洞察了整件事情的真相,然后他被救回来的当晚,她抱着玩偶熊、拖着枕头,到他的房间。
      他当时发着高烧,小女孩先是到床前看了看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睁眼看她,她又摸了摸他,小声和他说,我来陪哥哥。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爬上了沙发。他微微侧头,叶婴已经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小团,但没合眼,一双漆黑的眸子亮亮的,看着门口。
      他忽然就明白了。叶婴在保护他。她察觉了什么,虽然她可能并不能理解,但是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要保护叶枯雪。
      他喘了一声,“阿婴……”
      小孩转头看他,他说,阿婴,你过来,我冷。
      他听到沙沙的声音,小孩爬上床,靠在他臂弯里,呼吸搔在他的脖子上,毛茸茸的。
      他眨了眨眼,小孩手抚过来,“哥你哭了?疼得厉害?”他刚想说我没哭,小姑娘软软的亲吻落在他眼角,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叶婴稚嫩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她说痛痛飞,还说哥哥我陪你,你别怕。
      说着说着,她声音小下去,像只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搂着她,给她把被子盖好,困难地低下头,在她雪腻额头落下一吻。

      后来的剧情依旧那么俗套,叶婴用自己当盾,挡在母亲的恶意和与叶枯雪之间。
      父亲过世,绝大部分财产留给阿然,继母洋洋得意的时候,叶枯雪的律师托出一纸他母亲的遗嘱:她所有遗产全部归叶枯雪所有。
      他父母白手起家,按照她死前分割,偌大产业一半是叶枯雪的。
      继母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不免得意忘形,他隐忍多年,猛然而发,一场为娱乐板块和给律师事务所做双重贡献的争产官司轰轰烈烈打了起来。
      但上头的只有他继母一个人。
      叶婴一早就表示这是叶家的钱,和我毛相干?大学毕业自己找了工作,二话不说从大宅搬出去。叶然跟钱比起来,更喜欢做科研,叶枯雪更加悠闲自在,所有事情交托律师,潇潇洒洒当他的人间富贵花,每天就是看哪里太阳好,往哪里挪挪窝。
      后天最后一次庭审,明天两边律师最后一次开庭前调解。
      他分走一半财产这事板上钉钉,只不过他手里还有一样东西,能定继母生死。
      打官司这几年,他捏着这个证据,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丢出去有最大的杀伤力。
      他正犹豫的时候,遇到了苏生恪,然后得到了那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苏生恪问他,“你要怎么选?叶枯雪?”
      是啊,他要怎么选呢?
      叶枯雪轻轻一笑,抿尽最后一口茶,茶汤微凉,甜香更凝了一些。
      “我很好奇,这项能看到自己前世的技术,对苏生先生有什么意义?”
      “钱。”男人的合成声音毫不犹豫的回答。
      想想两次链接意识的开销,和他躺进培养槽之前,当保证金签了的一次免了苏生恪十年房租的协议,他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诚心诚意和苏生恪说:“苏生先生如果有融资需求,请务必找我,我有一支基金,专投生物方向,保证只给钱,不哔哔。”
      苏生恪也诚心诚意的对他说:“我不会考虑你。”
      “哦?”他挑眉,神态闲雅。
      “你太聪明了。”
      “……权当夸奖,我收下了。”叶枯雪一笑,心内的猜测被证实。
      苏生恪这间实验室,一定是为了钱开的,但一定不只是为了钱。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在这个实验室内寄托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是钱。
      不过那和他关系不大,好奇心到此为止,对彼此都好。
      他点点头,起身告辞,苏生恪没有送他,只告诉他合同已经履行完毕,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别来了。
      叶枯雪只当没听出来,拄着拐杖,笑盈盈地说他这边水有些差,他下次让人送些好水过来。

      出大楼的时候,外面天气晴好,美中不足是四周高楼林立,天空在视线中只余下方格一般细小的一块,蓝得像是铺在泳池底上的马赛克瓷砖。
      他忽然想起苏生恪对他说的那句,人生绝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他看看表,时间还早,胃里那股恶心也下去了,他迅速给自己规划了一张路径图。
      半个小时之后,他胳膊底下夹着拐杖,一手一包菜,从他那辆全球仅此一辆的定制豪车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地铁口旁边一间长租公寓。
      公寓管理员看到自己寒酸门口过亿豪车里下来这么一朵大包小裹的人间富贵花,整个人都不好了,本能地帮他按了电梯,比管家AI的反应还快了一点儿。
      于是叶婴下班从学校回来,就看到她哥定制西装外头套了个恐龙围裙,从巴掌大的厨房里探出脸来——她单知道叶枯雪有她房子钥匙,但怎么也没料到他怎么就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大工作日跑来给她洗手作羹汤。
      再说,自从开始打官司,她就没再怎么见过叶枯雪了——她纯粹是觉得对不起叶枯雪。
      叶婴这人没有一点儿豪门气息,为人做事是一股朴实的草民思维,她的逻辑简单:她跟叶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锦衣玉食给她供到大学毕业,还要啥自行车?叶然该得的就该得,但是要把叶枯雪的那份也抢了,就太不厚道,不是人干事儿。
      她当着亲妈的面直接这么说,气得她妈浑身乱颤,说,好,你志气,那你什么都别要!
      不要就不要呗,她名校毕业有手有脚,怕个啥?
      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扫地出门觉悟的被扫地出门了……然后活得积极向上。
      只不过,她眼睁睁看着亲妈霸占叶枯雪的财产,而且她人又不傻,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事,这么大了早想通了,对叶枯雪就格外愧疚,连他面都不敢见。
      今天是这一年她头一次见到叶枯雪,在她惊悚的觉得叶枯雪会说“欢迎回来,先吃饭还是先吃我”的时候,他笑盈盈地说:“把手洗了,再五分钟就能吃饭。”
      她在这之前从不知道叶枯雪会做饭,桌上四菜一汤,卖相都挺糙,叶婴提心吊胆地夹了一筷子叉烧肉,吃到嘴里眼睛一亮,她朝叶枯雪比了个大拇指。
      叶婴是个初中老师,教化学,深得器重,眼看就快要升教研组副组长,两人边吃边聊,说到工作,那真是老师不易,婴婴叹气。
      叶枯雪给她盛了碗苦瓜和河蚌煮的汤,她吨吨吨几口干了,把碗一推,专心对付油淋鸡,他又给她盛了一碗,半碗蚌肉半碗汤,看她吃得开心,自己拣了红烧肉里的百叶结,慢慢吃了,听她抱怨完自己带的那堆可爱可气的小兔崽子,他说少吃一点,给她带了红宝石的奶油小方,一会儿别撑着了,然后,他唤了她一声:“阿婴。”
      她甜甜应了一声,抬头看她,他拿起餐纸,把她嘴角边一点油渍擦了,用一种特别平常的语气说:“我喜欢你。”
      这是他一百年前、一千四百年前都从未对她说过的话。
      第一世,他认为叶婴不值得。第二世,叶婴认为他不值得。
      他看着叶婴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其中一根滚到地上,她慌慌张张要去捡,他抓住她的手,俊美面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叶枯雪生来一派富贵俊秀,天生笑容,他这样诚心实意地笑起来,简直就是牡丹花徐徐绽开。
      “阿婴,我从未对你说过罢,我喜欢你。”
      大抵这一次终归是没有血海深仇、没有权势滔天,他是唯一受害者,他不追究,两人之间唯一的问题,居然是钱——他真松了口气:那有什么要紧呢?再赚就有了。
      叶枯雪知道自己天性凉薄,他曾扪心自问,换了是他,之前两世他会怎么做?他不敢答。
      幸好,这一次没有那么多艰难考验。
      他看了过去的自己两次选择,这一次,他做出第三个选择。
      他放过叶婴、也,放过他自己。
      他说完,看他爱的女人眼睛发亮,似乎在笑,又似乎含着眼泪。
      她扑过来,揽住他的颈子。
      成年女性的重量信任的全部交托在他怀中,身下椅子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向侧一倒,被他勉强撑住。
      伤腿一阵钻心的疼,他差点没面子的惨叫出来,叶枯雪满头冷汗地轻轻挪开重心,只想着真不行,明天就得去把腿给治了,太疼了,忍不了,但他还是偷偷地,把叶婴又搂紧了一点。
      他怀里,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他的阿婴。

      第一个故事 刀锋绕脊(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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