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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死神温室 ...


  •   一大片植被在眼前铺开。高的那些是树,苹果、红栎、山毛榉,细塔一样,幽绿或暗红的向天空竖起。再往下是草甸——摇摆的、疯长的柔软哨片。它们在微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时而又安静下来。
      这是正午时分,男孩们已然穿过了森林地势较高的区域,谨慎向下,来到了济贫院那个小孩所描述过的山谷之中。哈利原以为,这会像认知中的英国南部山地一样,被枯黄或嫩绿的杂草覆盖。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超乎他的想象。

      大片的颜色,大片的花。原有的冬季似乎被神力调换,映入眼帘的除了春天、还是春天。
      车叶草的白色小花星点一般散落在荒草之中,与之相配的还有天蓝色、大朵大朵的低地郁金香。秋牡丹和牵牛花在林地之间绽放出柔和而内敛的粉白色,随处可见的野生黑莓还未成熟,却也结了许多串,挂在枝头铃铛一样,时不时摇晃起来。
      林中飞跃着松鼠和脸蛋椭圆的猢狲,夜莺还在栖息,杜鹃却已飞了起来,在难得经过的人类男孩头顶盘转、鸣叫。它们每只仅叫一声,这在当地风俗中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但两个男孩是不知道那些传闻的。他们耳中只有高远的歌曲——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现在,就连鸟儿们也在唱这首歌了。哈利听着它的旋律,转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放慢了步速的德拉科——他们的手一直互相牵着,这样的变化很轻易就能被他捕捉到。
      “怎么了?”他紧握了一下德拉科的手,接着就见后者扭过头来看了看他,又用空着的那只手,指向旁边一棵苹果树、树根生有野花的地方。
      “什么……”
      乍眼看去,哈利什么都没看到。再扶正眼镜,眯了眯眼,就发现了德拉科手指的东西。
      那是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小小人,金色的头发,身上披着昆虫翅膀制成的彩色长袍。他正从一朵牵牛花跳到另外一朵牵牛花上,看见有人注意到自己,便站住了脚,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们,鞠了个躬。
      “这是……”
      “山精。”
      德拉科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接着,他便继续盯着那个小人,神色有些茫然。

      这是山精。
      是他们在许久之前、与森林中那两位女孩一起见过的那种山精。德拉科见他们跳过舞、搬过五月柱,也在同等茂密的树林中听见过他们的歌唱。
      令他疑惑不解的是,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很讨厌这些东西。他觉得这种长得像人、又小得像虫子一样的东西很恶心,要不是当时哈利在旁边,他就会立刻离开。但现在,他反而觉得他们挺漂亮。
      这样的不同让他不由错愕,一时间忘了前行。
      “走吧……”哈利拉了拉他的手。德拉科这才回过神来,最后瞟了一眼那位金发的小绅士,把肩头的行囊往上提了提,迈开脚步。

      住在这座森林里的,不止有山精。
      林隙之间,年幼的小鹿偶尔出现,被惊动又机敏地躲藏起来。再走过一段路,德拉科又看到了哈利和他同样在那片枞树林中看到过的、长得像树叶一样却有手有脚的“小动物”。他们抱着树干,或是挂在上面,警惕地看着走过的陌生人,有些甚至呲牙咧嘴起来,气势汹汹的,仿佛再靠近一点就能扑上来咬住他们。
      但哈利似乎并不在意他们。
      事实上哈利今天走路走得很快,眼睛要不注视前方,要不低下看路,总之从不左顾右盼。
      这让德拉科有点不安。这部分出自于他总觉得哈利有什么心事,却不愿开口问——他们就要到达终点了,而他已经想好,等到达太阳岛之后。他就把那本书烧掉。所以他们并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而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还和这个男孩吵起来。
      ——就让一切停留,停留在现在。当哈利把他的手握得那么紧,而周围的密林也足够慷慨——还给他们一个色彩艳丽的春天。
      他想留在此刻。如果不行的话,至少留下记忆。像是放进相框里的照片,压到行李最底部。他只要不去搅乱它,就不用面对真相。
      然而真相却又无可置否:他终究是在失去。

      这是他不安的第二个原因。

      再往下走,树木开始变得稀疏。大朵的鲜花逐渐变得零散,野草则长高、长密,在愈加宽阔的视线中铺开一片草原般的平坦视野。
      右前方,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倒映着正空的太阳。德拉科放眼辨认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一片落在谷底的长条形湖泊。回过头去,就见湖泊的尾端连入一条河流,河流越缩越窄,直到变成一条水声极弱的溪流,流入他们先前离开了的柳树林。
      …来路已经那么远了。
      德拉科不断回着头,有意无意间步伐越来越慢。他忐忑不安着,在某些时刻甚至想停下。
      ——是他想要离开的。他告诉了自己要离开。但是他害怕,越来越害怕。这不是他熟悉的、对于无能为力的恐惧,而是更多的、更加难言的情绪。它太浓重,太让他摇摆不定。他狠自己这个样子,恨自己连决定了的事都要质问。
      他明明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他会花每一个晚上,沉溺在这样一片虚假春天般的幻境里,又在醒过来后记起现实中的一切。
      他不是自虐狂。他不能这样做。

      可是呢?

      德拉科转过头去,看向比他稍微走在前面一点的、目光一直向前的哈利。
      为什么他可以不回头?他到底在赶什么?
      进入开阔地带后,他们很快看见了最前方的那个山洞。它和哈利转述中、那个怪异小孩口中描述的一样,被一堆葡萄藤蔓遮掩围绕着,只在缝隙间露出深邃的黑色。
      而在山洞两边,接连排开的是七座木头制成的房子。那实在是很奇怪的一副景象:所有的房子都像是从山体上生长出来的一样,破旧得不成样子,大门全部紧闭。他看不出来里面是不是住了人——他不觉得里面能够住人,因为单是看上一眼,那些房子都让人瘆得慌。
      他更不放心走向那个山洞了。

      哈利说那什么“死神温室”里会有个考验,不过济贫院那男孩很轻易就走了过去。德拉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放弃理解这个世界的逻辑。会说话的动物、凭空出现的神仙,还有手中短棍能够施出的魔法——这些曾经都在某些时刻,给过他新奇感。然而现在,所有不真实的、奇妙如“梦”这个词本身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深切的哀伤和烦闷。
      他不想要这些。这全都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不是因为身旁这个男孩——不是因为他和现实中的哈利一摸一样,他怎么可能留到现在?然而他确实因为这个男孩留到现在了,现在却又迫切地想要将他抛下。德拉科实在是不明白自己。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他还是不明白。
      所以他只能走下去。

      于是他走了下去,握紧哈利的手,直到他们走到山洞之前。那儿的地面凹下去一块,似乎是干涸了的某段河床,看上去与那片长湖相连接。
      粗壮藤蔓上覆满了手掌形的葡萄叶,还有红色的、紫色的葡萄。两边的房子犹如随时有意夹上来的墙板一样,沉默矗立着。德拉科心跳加快起来,紧张中把哈利的手握得更牢。他竖起耳朵,本能般地张开了所有感官。
      附近,有什么“嘶嘶”的声音埋在葡萄藤下,像是野蛇的吐信。在他们的头顶,一只癞蛤蟆正趴在洞口崎岖不平的岩壁上,睁着眼睛盯着他们。
      德拉科毛骨悚然。

      “……进去吧。”看到这些,哈利听起来也变得犹豫了,方才执意向前的劲头开始摇晃。奇怪的是,这反而让德拉科冷静下来一点。
      他看向哈利,看进那双眼里灌满担忧的绿色。过去在海上、在野人国里,在哥本哈根的大雪之中,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神情。
      这是一种非常特定的情绪。德拉科不太能定义是什么,却总在它出现之时感到一股微弱的、护身符般的力量。
      他换了个握手的姿势,让两人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
      “小心点。”他说。
      哈利点了点头,先一步踏入了黑暗当中。

      ……

      山洞确实很黑,唯一的照明只有隧道深处隐隐约约透来的、暖红色的光亮。哈利试图点亮魔杖,却发现怎么都无法成功,“lumos”念多少遍都没用。德拉科取出自己的魔杖也试了试,接着就发现什么咒语都不管用了。这让他愈发不敢出气。

      漆黑之中,头顶传来的嘶嘶声仿若近在咫尺。野蛇也许就在上方,又或者是幻听——德拉科分辨不清。他咽下一口唾沫,想要伸手去探路,又怕摸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最后只能紧绷着身体,小步小步地,往前走。
      这也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危险。德拉科呼吸开始不稳,脚下踩了好几步,都险些绊倒。他看不清这是什么样的一条路,从脚底的感觉似乎是硬的。但是很快,行走的不便成为了一个更小的问题——因为空气开始变得寒冷,十分寒冷,仿佛回到了北方大地,而洞外的明媚阳光全是陷阱般的幻觉。
      “只是我这么感觉,还是……”
      “很冷。”
      德拉科肯定了哈利的犹疑,紧接着放开同伴的手掌,手臂环住了他。被护住的男孩愣了一下,沉寂之中覆住了德拉科揽在腰间的手背。
      “你可以吗?”哈利问。
      德拉科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
      “靠近点。”他说着,又把哈利搂紧,“我没事……”
      说话的同时,声音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这太冷了,冷到无法呼吸的地步。德拉科不确定这是他们都只穿着衬衫马甲的缘故——还是这里本身就是冰天雪地。然而脚下没有雪堆,四周的岩洞也没有冰河那样的光泽。他们只不过是在一条漫长的、不透光的通道中摸索着前行,四周的极寒仿佛就来源于黑暗本身,那些夜一般的、没有温度的颜色。
      德拉科感到牙齿开始打架,茫然和惧怕之中就要打退堂鼓、折返到温暖的森林中去。他想这肯定是弄错了,不是说“温室”吗?怎么会是这个温度?然而哈利没有停下,所以他也不能停。
      臂膀中的身体渐渐开始发抖,德拉科抱紧哈利,手脚冰凉中仍然分出一点心,让自己贴着他,越近越好,直到两人的体温交叠。
      他努力看清着路,一步步向前摸索,专心探路间并未发现自己步伐越来越稳。恐惧在屏息着的坚持中逐渐减弱,而哈利在某个点上又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无意之间更加坚定。
      没事的。
      德拉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
      只要他们都在,一切都会没事……
      他需要没事,因为这是哈利,因为这是哈利……

      因为这是哈利。
      到达终于明亮路段之际,德拉科脑中只剩这句话。他扣住哈利的手,冻僵之中抬起下巴,和他一起望向正前方的——红色光照的源头。
      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立在他们面前,炽热蹿动着,热度随着气流阵阵扑来,烘暖男孩们冰凉的四肢。火光晃动着照亮了原本漆黑的隧道——德拉科这才看清楚,周围的岩壁上全是泛着光的黑燧石。它们如同层层叠加的暗灰色贝壳一样,自然生长、绕过他们脚下、身侧和头顶,使得整个洞穴凹凸不平,坚硬的表面上淡淡发出一股焦味。
      “我们要怎么……”
      哈利盯着面前噼里啪啦的火墙,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呼”地一声,所有的火就都熄灭了。
      男孩们同时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向后退,下一秒便望见隧道结束之后、比火墙还要鲜艳的红色光芒。他们犹豫停顿,扭头看了看彼此,最终还是互相牵着手——警惕着随时可能再度冒起的火苗——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隧道出口。

      一个硕大的、纯天然的燧石岩洞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过度通红,过度热烈。

      黑色的长条形石柱从三层楼高的顶部密密麻麻垂下,形状好似凝固了的巨大水滴。水滴表面上反射着不断变幻着的红色光芒——它们跳耀闪烁着,来源于钟乳石之下、地面中拉开的一整条山谷裂缝。
      地面也是黑色的,这裂谷便像一道伤疤那样疼痛撕开,里面流出不是鲜血,而是更多的火。
      火,岩浆,仿佛尚未喷发的火山内部。裂谷很深,所有的火焰时而窜高,又呼地落下。一条狭窄的、刚够两人走过的峭壁就从它们之上腾空而起,像是一座纯天然的稳固桥梁,蜿蜒着跨到裂谷另一头——似有金黄色光亮和绿色树木的地方。

      “我们……”哈利声音微微颤抖。即使再做好了心理准备,男孩们也为这样一副意外的场景深感退怯。他们站在岩洞入口处,周身环绕的空气忽冷忽热。
      德拉科刚要说话,忽然,一声怪异的啼叫就从侧后方传了过来。
      两人为这声音吓得一抖,转头去看,就见背后岩壁的上方停着几只古怪的大鸟。它们翅膀和身体羽毛是黑色的,开屏的头冠却五颜六色。而最诡异的——德拉科毛骨悚然地发现——是它们的脸。
      那看上去像极了人脸,或是刚才森林中见到的猢狲。幽黑的眼睛瞪大、发亮,注视着将将闯入的人类,随时都要扑下来的样子。

      “哈利……”
      德拉科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在冰火两重天般的温度中慌乱、失控。在他身旁,哈利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走进这里那刻起,他便抓紧了德拉科的手,力度重到像是要把他的五指捏断。此刻,他仰头紧盯着那几只形状古怪的巨鸟,肌肉全数紧绷着。他们都生怕那些生物张开翅膀、从头顶飞下。
      然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它们始终没有动弹,只是歪头盯着他们,脚爪如同粘在了燧石上面一样牢牢抓着。
      眼见这些东西暂时没有威胁,两个男孩微微发着抖,又把视线落向了那座黑色的“桥梁”。

      钟乳石长短不齐,许多断在了高空,更多却又垂到了唯一的路径上方;某些路段甚至像是监狱栏杆一样,把燧石桥梁围了起来。
      远处,有树有光的地方似是一盏半圆形的灯,在裂谷尽头煌煌亮着。哈利盯着它望了几秒,转过头来,说:“我觉得,那就是温室。”
      德拉科僵直着身体,慢慢点了下头。
      他看上去定是恐惧到了极点,因为哈利很快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踌躇之后,低沉地说:“如果你不想过去,可以在这儿等我,我去……我去拿。我们找另一条路到海边——”
      “不,”德拉科扭头对上他的眼睛。“我答应了的。”
      他握紧了哈利的手,深吸一口气。
      这只是个梦……
      德拉科这么对自己说,像从前每一次、在梦里遇到危险时那样。然而手臂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只有在哈利回握他时稍微镇静一点。
      “你确定?”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他答应了的。答应了哈利,更答应了自己。
      这是最后的时刻。不能再害怕,不该再害怕。“我们走吧。”于是。德拉科先一步说出口,屏住了呼吸。
      哈利深吸一口气,迈开第一步。

      烈火卷起寒冷的气流,大口将它吞没。

      ……

      「那杀人身体但不能灭人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那能在地狱里毁灭身体和灵魂的,才要怕他。
      ——马太福音10:28」

      关于地狱,世人有过无数的猜想。从经文中上帝沉默的凝视,到古籍墓文中发掘出的传说。德拉科在学习时阅读过无数关于这类夸张猜想的文字,记背对许多针对天堂地狱实体性的反证。然而此刻,站在满盛烈火的深谷之前,这仍然是他想到的第一个词。
      地狱。
      永恒的火,震慑灵魂的深渊。

      踏上那条黑色窄路的瞬间,他便忘了自己身在哪里、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红色火光叫人双眼发痛,而这条路上的气温比刚才还要古怪和令人不适。脚底下的火舌带着妖风般的呼啸声哧哧向上窜,舔舐过黑色的断崖,又更加贪婪地攀爬,试图爬到来人的身上来。灼热感于是浪浪烘烤着胸部以下的身体,而再往上一点,空气忽然又变得寒冷。
      这没有任何的道理……德拉科在难受之中想。他的头部和肩膀是冰凉的,其余身体却像被放进烤炉一样,不断出汗。哈利仍然握着他的手,原本贴合的掌心皮肤因为越来越多的汗水而滑开。再往前几步,地上的燧石便不规则地凹凸起来。嵌下去的地方宛如某种野兽的足迹,在坚硬路面上挖出一个又一个的坑。突出的地方却像石头做的蘑菇,边角坎坷而锋利,一不留神便能把人割伤。
      “嘶……”
      哈利没走几步,腿上就多了一道口。德拉科提心吊胆着,刚要开口提醒,自己的小腿便也灼痛起来。低头看去,只见石块划破了他的裤子,里面的皮肤多半已经出血——
      “当心那些石头!”哈利松开他的手,抬手去抹额头和鬓角冒出的汗。头顶,一滴又一滴的水珠隔段时间便从钟乳石上滑落,滴到深谷之中,还未落下多久,便被烈火烤得立时蒸发。所有的水汽蒸腾向上,触到寒气又凝成新的水滴,粘着滴管般的石柱,滑落、滴下,往复循环。
      寒冷中的鼻腔无法呼吸通畅,胸口也闷热鼓胀到濒临炸裂。德拉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多久,只能一边小心着脚边那些燧石,一边跟着哈利咬牙向前走。

      他们用力呼吸着,顶着忽冷忽热的气流脚步不停。小腿的划伤从一道变成两道,再变成三道——越来越多,好像无论在怎样小心,都无法避免。然而这时,这些疼痛都变得无关紧要——这儿实在太热,又太冷了。德拉科一边发着抖,一边擦着汗,身体矛盾的反应下甚至没有空余思考。他只想快速——更快速地向前去,离开这个地方,到达目的地。
      背后,几声怪叫远远地响了起来——他这才又一次记起那几只形状恐怖的黑色巨鸟。金色的光芒就在前方,而腿上的疼痛已经不能烦扰他。路过一半,德拉科一边重新抓住哈利的手,加快速度——
      就在这时,深谷之下、烈火之中,一个模模糊糊、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德拉科顿住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哈利被他拽了一下,同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耳旁,同伴的声音逐渐变得虚幻。德拉科转身盯着燧石桥梁下、那些跳跃爆裂着的火焰。灰色虹膜间的瞳孔逐渐涣散。他又向前半步,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些红光——

      “德拉科!!!”

      恐惧的大叫炸响在耳边——德拉科猛地一下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哈利整个抱住。
      “你在干什么?!!”
      哈利冲他大吼着,声音剧烈颤抖。德拉科茫然地看着他,视线不知为何有些模糊。直觉般地,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发现手背湿了。
      …哭了?
      但是……为什么?
      “你疯了吗?!”哈利抓着他的衣服,声音里满是恐惧。汗珠从他鬓角滑落,双眼当中火光闪烁。
      然后德拉科想起来了。明明只过去了一刹那,却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就在刚才,他转过身去,独自走向了桥梁的边缘,差一步就要纵身跃下——坠入火海之中。
      要不是哈利抓住了他,他或许已经被烧成灰了。

      “我……”
      意识过来之后,德拉科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像是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向着死亡冲去。
      哈利吓得脸色苍白,握紧他的右手,即使汗水粘腻也不让他们的指头分开一点。
      “跟紧我,好吗?”哈利紧张地问。显然,他把德拉科刚才的举动看成了意外。然而只有德拉科知道——令他恐惧无比的,正是自己主动落错脚的意愿。
      他记得他在那些里听到了什么声音……但它们太模糊,太遥远,让他无法辨清,却像是某种召唤一样,带着枷锁铁链般的沉重,将他向下拖坠。
      “我……没事。”
      他对哈利撒谎道。否则,后者便不会让他继续跟随。
      黑发男孩看上去很是犹豫。他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他们竟然只走出了不到三十米那么远。
      “一定小心。”哈利向他反复确认。德拉科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而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什么好的决定。

      断崖般的桥梁越来越窄,上方,黑色的石柱愈加密集。到了下一个弯口,他们不得不弯腰躲过最长的几根,因为动作的笨拙又划破了小腿和手臂。
      紧接着,德拉科又听到了火中的声音。这一次它要清晰地多。这也许是因为——德拉科失神地想——那是哈利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己的。
      “滚……别来烦我……”
      “可你没有地方去,不是吗?”

      他向火里望去。
      视野当中,他和哈利是十三岁的样貌。他们互相在学校走廊里对望着,墙壁波纹一样晃晃荡荡——
      “谁说我没有地方去?”
      他爱的男孩眼里满是憎恨。德拉科看着他——灵魂仿佛回到十三岁的身体当中——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满心打好的算盘,得意洋洋的兴奋感。他太熟悉了。他知道下一句话一定能够击碎他,他太了解波特了——
      “他只是你的教父,不是吗?他如果不想要你回家,就可以不要你回家。”画面中的自己说。
      波特的脸一下变得僵硬。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转身离开。德拉科把一切看得是那样清晰——他看见哈利握紧了拳头,离开他后咬紧下唇。肆虐的快感夹杂着汹涌的恨意席卷而来——心脏剧烈抽痛,彻骨的寒冷冻僵了双脚——想要化解,想要挪动——便只能向前一步、再一步——
      “别!!!”

      又一次地,德拉科被拽回到了桥梁中央。
      这一次,他未等身前的人开口说什么,便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整个人连带行囊滑倒在地,额头顶着哈利的锁骨,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随着翻滚的悔意奔涌而出,德拉科喘息着抓紧了哈利后背的衣服,用力扯着,闭紧双眼一秒也不敢再往那堆火里看——
      钻心的痛苦之中,他分不清自己抱着的究竟是现实的还是梦里的男孩。他只知道自己想把他抱紧一点、再紧一点,却又害怕着真正触碰到他——他无权原谅自己……他无权原谅自己……
      而这个世上,除了上帝,唯一能够原谅他的人正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慌乱的手从肩膀移到背部,又抓住了他的手臂——“德拉科——德拉科你怎么了——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哈利的声音从茫然转为慌张,最后带上了命令的语调。德拉科于是不得不遵从——这是哈利,这是哈利。
      泪流不止的男孩抬起头来,在看进那双绿眼睛的即刻抽泣得更加剧烈。他试图控制自己,然而高温缴裹着水蒸气的闷热在他周身旋转,烧灼之中他只觉得浑身都要蒸腾、散架。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彼时哈利眼里的仇恨狠狠抽打在他身上,仿佛走向的各各他山的献祭者,血肉模糊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可这怎么会是爱?他伤害了哈利这么多次——这怎么会是爱?!
      德拉科用力吸着气,抬手抓住哈利为自己擦眼泪的手。视线模糊下,他看见哈利的嘴因为不知所措而半张着,便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哈利睁大眼睛,因为震惊而很快把他拉开——
      “这是什么时候——你——”
      “走!继续走!”
      说着,德拉科一下背着包站了起来,顺势把哈利也拉了起来。他反手与哈利十指相扣,用力握着,眼里透出一种异常坚定的光芒。一股比火还要强烈、还要浓艳的力量从他胸口升了起来,让他在颤栗之下仍然向前跨了一步——
      只需一步,那些罪恶的、回忆中的声响便又喧闹起来。他听得见哈利与他的每一次争吵,听得见脑海中一次比一次刺耳的、恶毒的想法——是他自找的……是他先开始的……他活该……太好了……当然该痛!越痛越好!让你也试试看……让你也试试看……
      而在每句熟悉的、曾无数遍充斥脑海的诅咒之后,一阵微弱而响亮的抽泣声不断出现、越来越痛。那像是冰中包裹着的火,又或是反过来那样——似是来源于哈利,又或是他自己——它们紧紧缠绕着,钻进他的胸腔将心脏冰冷而滚烫地捆绑住,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反抗的欲望。德拉科一边咬着牙,一边拉着哈利向前走,仿佛单靠意志本身,就能抵挡住那些过往的画面——
      他是个孬种,是个窝囊废。但他答应了哈利要把这段路走完的——他答应了自己要爱他的。
      也许是梦中无所畏惧,也许是剧烈拉扯的温度搅坏了他的脑袋。总之,德拉科向前走着,心底爆发出一股陌生的冲劲。他借着这股冲劲向前,无视被划破的裤脚和小腿,直视前方想要闯过去——
      然而,深渊中的力量还是太过强大。它调动着满山谷的火焰,热浪翻滚中生出一幕又一幕叫德拉科颤抖不已的场景。里面很快不只有哈利的脸——缩着脖子的纳威·隆巴顿、点头哈腰着的高尔、克拉布;他们接连出现,在每一阵得逞的快感之中,植入刺骨的痛苦。很快,德拉科再次招架不住,想要下坠的、想要解脱的渴望赛过了所有意志力。松开哈利的手,他再次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不要!!”

      又是一次跌倒在地。
      哈利抱着他,声音也已开始哽咽。他一遍又一遍地顺着德拉科的头发,颤抖的手不知是被爱人影响,还是害怕到了极点。“我们回去吧……回去吧,不走了……”
      德拉科埋在他的胸前,泉涌的眼泪滚烫流下,流进早被打湿的锁骨和衣领。他抓着哈利的衣服,再也不敢朝火里看。但他仍然想走下去……
      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的……

      深吸一口气,德拉科坐直起来,扭过头,眺望不足五十米便能到达的终点。现在,他们能够看清那些金光源头的样子了——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圆钟,护住了中空的部分。半球形的罩子底下,树木花草正如夏季一般繁盛着。
      那果真是个温室。烈火后的生命花园。
      “我们就快到了……”德拉科喃喃道,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变得嘶哑。他盯着尽头处的光亮有一阵,回过头去,看向担忧望着他的哈利。
      “我可以走完的。”
      此刻,他早已无法顾及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狼狈——就算是独自躲起来崩溃的时候,也没这么狼狈过。然而哈利看上去却并不介意,反而露出了比他还要难受的表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伸出手来,将德拉科眼角的泪水擦干,“你得告诉我,德拉科。你得告诉我。”
      德拉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不愿回答。
      他不能回答。
      “至少告诉我你在哭什么……怎么了?”
      哈利握住他的手,耐心的样子全然不像险境中的一个男孩,也没有被热气烘烤烦躁的意思。德拉科看了他一眼,因为这一眼而更加止不住眼泪。他用力摇着头,回握哈利的手,半晌后说:“我没法……没法看……我没法看……”
      “没法看什么?”
      “所有的……那些……那些火……”
      这样的回复显然没能解答半点疑问。哈利皱了下眉,往两侧的峡谷看了看,神情更加困惑了。
      “你没法看?我不明白……为什么?”
      德拉科摇着头,伸手把哈利抱得更紧。那一刻,他缩在爱人的怀里,呈现最脆弱的姿态;咬牙瞪眼的样子,却又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倔强。
      头顶石柱上的水滴不断坠下,仿佛被忍住的眼泪,聚集够了便向死亡奔去。哈利顺着德拉科的头发,安慰般地吻着他的额头。蒸汽不断上浮,堵住喉咙就要让他们无法呼吸。
      哈利伸手把德拉科的脸抬起来。后者努力深呼吸着,右手抓住自己的胸口衬衫,好像这样就能把肺部连到心脏的疼痛抓停。他看见哈利游离不定地看着自己,抿着唇的样子似乎就要说出让他离开的话。
      可是他不想……他不想……
      “……那如果,你不看呢?”
      忽然间,一点光彩从那双绿眼睛的云雾之中透了出来。德拉科不解地看着他,用力按住心脏的位置。
      停下……他需要这感觉停下……
      “……你相信我吗?”哈利接着问,手臂松开仍然颤栗着的男孩。
      “你相信我吗……德拉科?”

      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哈利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德拉科的双眼,对周边的一切视若无睹。紧接着,他又朝五十米外的玻璃钟瞥去——沿着那些崎岖的、狭窄的道路,穿过锥形的、密集或松散的钟乳石群……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德拉科反应了好一会儿,最终明白过来哈利的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再回过头,就见哈利向他伸出了手。
      手掌向上,细密的汗水渗出皮肤。

      心跳猛烈加快了。
      德拉科望着这只手很久——久到让他恍然中出了神,想起数年前的某一天,他就是那样渴望——渴望着触碰这些手指,还有紧挨它们的掌心纹路。
      周围越来越热。远处的怪鸟又一次叫了起来,嘶哑、扭曲地,崩断的弹簧一样,一下下弹进人的耳朵里。伸出的手仍然没有放下。哈利凝视着他,眼里的绿色化作这片地狱景象中最稳固的生机。
      德拉科屏住呼吸,将右手放进哈利的掌心。下一秒,他就被拉得站了起来。

      “闭上眼睛。”
      他最爱的那个人说。
      德拉科合上眼皮,用力握紧了哈利的手。

      黑暗当中,他跟着手心的牵引,迈向下一步。

      ……

      哈利感到非常害怕,怕得要命。这种害怕势必不能表现出来——即使身侧的男孩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脸,他也不敢松懈一口气,或是让身体抖动一下,以免德拉科因此变得慌张。
      他只能竭力稳住手臂,即使德拉科的每一步都让他紧张到呼吸失控。脚下锋利的石蘑菇和头顶石柱只有让这个尝试变得更加危险。

      这是他永远也不会料到的情况。这个岩洞是,德拉科的举动是,他的眼泪更是。哈利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哭,哪个世界都没有。那让他无比震撼的同时,心里某处迅速塌陷下去。烈火和寒流就在周身盘转,他却没放一点心在体感不适上。汗水不断滴下、不断蒸发,而他能够做的只有集中注意力,背好肩上的包,看清前方每一步路,不时提醒德拉科抬起脚、往左一点,或是弯下腰、偏过头,躲开锋利或是滴着水的石块。
      起初,德拉科看上去十分忐忑。他紧贴哈利,右手与他十指相扣,左手握着他的手腕。这让哈利动作不变的同时一刻也不敢分神。德拉科肩上的行囊不时往下滑,他于是伸手把它背了过来,又用力抵抗着对方几乎整个人靠上来的重量。嘴里不断念着“别怕”“没事的”“快到了”,不知更多安抚的是对方,还是他自己。
      所有的火光,所有的热浪、寒气,都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而更加真实,也因此愈发瘆人起来。五感全部拓开,飞溅的火苗、盘旋向上的水蒸汽如同滚烫的小颗粒钻进皮肤毛孔。哈利转了一个小弯,推着德拉科的背,让他面向正确的方向。眼角余光里,几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飞过——
      下一秒,洞口处的大鸟便盘旋在了他们头上,尖叫着绕了几个圈,蝙蝠一样,抱住斜前方的石柱。
      “那是什么?”德拉科颤抖着问,“那些鸟——”
      “它们都在上面,没有靠近——放心。”
      哈利安慰着他,见他眼皮颤动着像是要睁开,又伸出一只手去,遮住了他的眼睛。
      “就快到了,不远了。”哈利在他耳边反复确认,自己却因为那些巨鸟的瞪视打了个颤。它们古怪地歪着头,眨着没有光点的黑眼睛,像是在思考是否应该攻击来人,又因为某种原因迟迟不得动作,长久攀附在与它们羽毛同色的锥形石柱上,生长为一体。
      到了石柱最密集的地方,两个男孩不得不趴下几次,匍匐着穿过狭小的天然刑场。哈利总是先行探路,然后折过头来,把两个人的亚麻布袋背正,又拉着德拉科的手向前爬。不一会儿,他们则又到达了宽敞的一段路。钟乳石渐渐变得短小,像是收起来的兵器,应战之后回到刀鞘。
      渐渐地,德拉科也掌握了他们共同行走的节奏。哈利牵着他,在逐渐宽敞的燧石路上一直向前。偶尔,地上的石块还是会划伤他们的脚踝,哈利却已经完全不在乎了。等到钟乳石完全不再挡路、离终点只有三十余米之时,他终于能够腾出眼睛,偏过头去,认真看了一眼这个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他的人。

      曾经,哈利以为,德拉科就像赫敏说的那样——从根本上,无能爱上另外一个人。彼时他十分认同好友的说法,除了不知道面前的男孩就是马尔福以外,更多是因为,他觉得此人从头到脚都相当无能。这是在经历了德思礼家十二年的恐吓之后所进行的最自信的判断。他曾经认为,德拉科·马尔福没有了他爸就是个废物——这在从小就没了父亲的哈利眼里,格外好笑。
      然而此时此刻,德拉科就在他的身边,步步摸索着。苍白的皮肤因为火光的烘托而有了血色;双唇紧抿,不时因为呼气而稍稍分开一点,又接着合上——把哈利的手握得更紧。
      他在克制。哈利这么想着,揽过德拉科的腰,让他更加紧密地靠过来,以便感知自己的一举一动。
      “抬脚……对,跨过去。小心……小心左边!”
      哈利压住声音里的紧张,清楚地知道这对于德拉科来说有多么艰难。也许是因为太过关注另一个人,哈利扶着德拉科越走越顺,自己腿上的伤口却越划越多。到了某个点上,他终是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嘶”的一声漏出牙缝。低头一看,裤脚都已变红了。
      “怎么了?”德拉科闭着眼睛问,摸到他的手背。
      “没事……快要到了。”哈利忍着痛,望向前方发着光的玻璃钟。
      草木绿色在火光之中异常诱人。
      他们就要到了。

      来路,已经走过百米多余。燧石桥梁立在烈火之中,犹如史前遗留下的巨型丰碑,辟出一条从生到死的路。每个午夜,死神都会带着一日收割完的灵魂,飞过这条崎岖的道路,抵达属于他的温室。
      人活了多久,这条路便有多长。因此,男孩们的路还算很短。深渊呼唤不停、燧石锋利如刀,他们互相依靠着,竟也能走到了头。
      距离终点十余米处,哈利最后一次转头看向德拉科。此时,后者脸上的恐惧和担忧已经所剩无几。他反握哈利的手,眉头逐渐变得平缓。汗珠滑落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凝固在半空的寒冷当中。
      那一刻,哈利甚至觉得,他在德拉科脸上看到了一种从容不迫的平静。

      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哈利注视着他,在那一刹那,感受到一股特别的疼痛。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类似的东西。那不是钻心的撕裂,不是沉重的失落,不是窒息般的绝望,甚至不够惹人耳目。
      那像是身体里的某根神经忽地一下断开了。无声地,轻巧地。
      在那之后,所有的信息传导被迫停止。正当输送全身的痛觉于是烟雾一样散开,轻薄而无形,微弱却又细细密密、无处不在。

      ……他当然是想要德拉科平安的。
      带着这股炊烟般平和而浅淡的痛觉,哈利挽紧德拉科的手臂,提醒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嘶哑。
      “往右……靠近我一点……对。”
      他庆幸着德拉科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显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在笑,但是身体仿佛被掏空了雪球那样白,他又不知道这股笑意能从哪里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指间的力度松动了一下。
      再一看,德拉科不知何故睁开了眼,愣愣眨了两下。
      “你不用……”
      “我……没事了。”
      德拉科说。

      哈利没有明白。他担忧地看着德拉科略显困惑的样子,生怕他又一次发疯,从悬崖上跳下去。
      然而德拉科并没有撒谎,也不像逞强。他反复眨着眼,试探性地看了看左边的火光,又看了看右边的,最后对上哈利的目光——
      浅灰色的眼睛朦胧依旧,却清澈、干净。里面的幽暗和恐惧早已退散不见。哈利看着它们,体内的微痛越来越凉,却像是融化了的雪水那般,静静流淌,流过他被火烘热了的胸膛,让那里变得柔软。
      “你确定?”哈利问。
      德拉科点了点头,从哈利肩上拎过自己的袋子。
      桥梁尽头,浮于上方的冷空气逐渐变暖,深渊里的火也不再猛烈。炽热与寒冷缓缓交融,互相氤氲,直到兑出温和的、足以让百花齐放的——“温室”的热度。
      哈利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牵住德拉科的手,因为心下的某个决定而身体僵直,掌心的力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温室就在前面。他迈开脚步,不顾腿上的伤痛,刚要踏到对岸去,一阵遥远的、哗啦啦的声响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最开始,哈利以为那是温室当中传来的——那声音像极了小瀑布的流淌,而有花的地方必定也有水源。没过多久,他却呆呆地怔了一下,接着便把眼睛转向脚边明明已经开始熄灭的火沟——
      哗啦啦——
      哗啦啦——
      啪嗒……啪嗒……

      一个阴冷的、黑暗的场景从火中撕开,像是金箔剥落后的秘密暗箱,箱子里装的全是混乱的呼吸——还有不停回荡着的、空灵的哭泣声。
      忽明忽暗的白色光束下,面色惨白的男孩靠在水池边,水柱哗地一声倾泻而下——
      哗啦啦——哗啦啦——
      “咚”地一声,德拉科被撞在了水池边上,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却又让自己陌生的声音怒吼起来,水声巨响之间,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吗?!”
      如果他杀了小天狼星——如果他杀了小天狼星——他一定就会——一定就会——

      失重感如风一样卷起。
      哈利向下坠落——顷刻未过,又被什么力道猛然拽住了手腕。

      “哈利!!!”
      德拉科的吼声穿透回忆的黑暗,一声一声——试图将他唤醒。然而实在太困难了——深渊中的火焰在有人上钩那刻,像是最老道的渔夫那样,加重了拉扯的力度,疯狂地、呼啸着,纵高火焰——几乎抓到了哈利的双腿。
      放手……你放手……
      上面的人不断握紧、拉扯,下坠的人却想要挣脱。意识混沌之中,哈利听见高空的巨鸟又叫了起来。它们越叫越大、越叫越兴奋,尖锐到刺破耳膜,又在某个点上、幻觉一般,变化出人类的声响——
      “你!!死神的陪行者!你记得我吗?”
      我不……我不……
      不……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沉寂了许久的痛苦再次爆发。哈利想要呼吸,却因为火上的浓烟而呛住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
      “哈利!看着我!!你看着我——”
      德拉科大声重复着他刚刚听到过的句子。那明明是哈利自己说出的,此刻,他却觉得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不受控制地向谷底望去——那里的火焰像是长出了张牙舞爪的躯体,脸上扭捏着怪异的微笑。它向他张开深不见底的血喷大口,喉咙里除了火焰——还是火焰——
      令人着迷的火焰——
      “哈利!你看着我——哈利!”
      看看他——看看他——他还在这儿——
      “你记得吗!记得我吗!”巨鸟持续不断尖叫着。哈利被烟呛得无法呼吸,泪眼模糊中用尽全部理智、挣扎着握上了德拉科的手臂——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当时有多想——多想——多想——
      伤害他。用力伤害他。
      “你记得吗!记得吗!”——记得吗?人类的罪孽从未改变。它是深渊前的七座房子,将人引向死亡,也引向比死亡更为彻骨的恐惧、丑恶的真相——
      我们伤过我们深爱的人。我们想要伤得更深。末日审判来临之际,无人纯净一生,无人得以幸免——
      那么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

      猛然之间,哈利铆足全身力气——借着德拉科的力,向上一纵,抓到了一块凸起的燧石。锋利的纹路瞬间切开了他的掌心,鲜血立刻流入袖口。但他丝毫不在乎,只是用力将自己向上拉——再向上拉——
      “你记得吗!你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你是愤怒与骄傲的杰作,是贪婪与嫉妒的后裔。但我也记得——哈利咬牙攀爬,在快要窒息的爆裂感中用力回想——我记得我在哪里、身边是谁——我爱的人,他还在这里,就在这里。
      于是,像是往地狱开了一声枪——“砰!”一声,那些苍白的、黑暗的、哗哗流淌的景象,便都不见了。
      烈火狂啸着,疯了一样向上窜。然而哈利比它动作还要快——他蹬上悬崖边的一块凸起,借着德拉科的拉扯,手臂发力,纵身跃到了地面之上。

      “哈利——”
      浓烟滚滚之中,德拉科从燧石地上翻坐起来,扳过哈利咳嗽中剧烈起伏的肩膀。下一秒,他就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向后扑倒——
      哈利转过头来,没有丝毫停顿,抱住了他。

      巨鸟在空中盘旋尖叫又是一阵,最终调转方向,飞回洞穴另一头。玻璃钟前,两个男孩坐在黑色的燧石地上,拥抱的力度从未这样紧。
      来路的烈火熊熊燃烧着,眼泪随着千丝万缕的过往呼啸蒸发。哈利将脸埋进德拉科的肩膀,手臂收到极限,从内到外颤抖着,久久未能说出一句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死神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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