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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写给孩子们的故事 ...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德拉科已经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小时。这是正午过后,通常他都会坐在桌前学习或者到楼下去练琴。可他实在是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特别是当他发邮件问卢平关于《Honour's Martyr》这首诗歌的问题,却不巧瞥见了之前和某个格兰芬多录音的错误文件名。
      「Harry Potter&Draco Malfoy」
      这可真是讽刺。
      多么——无比地讽刺。

      “德拉科?德拉科你在听吗?”
      手机里,潘西的声音变尖了,这让德拉科耳朵发痛。他把通话切换成免提模式,坐起来将手机放到膝盖上,盯着屏幕上那个自己已经十几天没有叫出口过的名字。
      “下周一两点吧,CaféEnzo……”他随口回答着,心里燃烧着与电话那头女孩完全无关的愤怒。
      波特。哈利。哪个都是一样……
      “布雷斯加入么?”
      “他?”潘西听起来有点生气,只不过比起德拉科现在感受到的轻得不令人觉察,“他上学生营去了!谁知道又和什么人玩在一起。”
      “行。”德拉科应付道,挂断了电话。
      潘西在那头也许会骂人,但他完全不在乎。
      屏幕上显示,卢平在回复他关于录音文件名的问题时将邮件抄送给了哈利一份。德拉科不假思索地点开那个邮箱地址信息,接着就看见那张久违的笑脸出现在了信息栏的头像圆框中。

      永不离开鼻梁的眼镜,还有背后明亮的双眼。
      那股常人难以匹敌的生命力和纯净。

      他在五秒之后注意到了脑中正在浮现一些正向的形容与词汇,接着又听见某个类似于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你了”。为此,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把手机过于用力地扔朝一边,以至于让它从床上跌落,掉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德拉科拒绝让自己悲伤。哭哭啼啼的无疑是懦夫的行为,他不是什么追在人背后爱而不得的小姑娘,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和哈利·波特的关系。
      不是因为做了一场梦,这事就能有所改变。而那场梦的结果只有让他进一步感到愚蠢和失算。那本就是一只华美的箱子,像是那个漂亮的水晶方块一样,打开之后只有无尽的后悔与被欺骗。
      “但如果是这样,”刚才在脑海中响起的——像极了自己又让他厌恶的声音却忽然又说:“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每个晚上,每一天。即使梦里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而他一个人走过漆黑的街道上或是守在屋里的柴火边。
      一天又一天……

      德拉科感到心沉到了不能再低的谷底。它紧紧贴着冰河底部最冰冷也冻结了的河床,好像能从里面听到什么流水的声音,以此证明春天来临的希望。
      他怨恨自己这样的状态,坐在床头把头抵在膝盖上,接着便听见房门“咚咚”被人敲响。

      德拉科一个激灵,瞬间坐直了起来。
      下一秒,父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拉开的门缝中。
      为什么不等回应了再开门?!德拉科一时间很恼火,但他是绝对不敢对着父亲发的。他最快速度从床上翻起来,光着脚站到了地毯上。这还是中学以来第一次被抓到在床上偷懒。
      “父亲——有什么事吗?”男孩站直了,面朝门口的方向,不忘理平衣摆上的褶皱。
      意料之外地,卢修斯并没有说些什么。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德拉科,浅金色的长发叔散乱地披在肩头,半个身子被门遮住。
      “父亲?”他向前走了几步,脚掌踩在绵软的地毯上。见对方呆愣着没动,他反倒忘记了对于被斥责的害怕,狐疑地端详起眼前皮肤苍白的男人。
      卢修斯这时候看上去精神不是太好;更直接地说,就像熬了通宵一样眼神游离。他望着德拉科眨了眨眼睛,然后毫无征兆地,向上扯了扯嘴角。

      德拉科一下子就怔住了。
      他停下脚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没再向前。

      父亲这是笑了?他诧异地想。
      这不是说卢修斯从来不笑;即使少,但他也总是会有相对亲近妻儿的一面。但这么个忽然敲门、敲门过后微笑着看看他的场面,通常是妈妈才会做的事情。而纳西莎已经去往法国好几个星期——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要试着充当一下妻子的角色。
      但这样也不对。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
      德拉科微微皱眉,再定睛一看便发现卢修斯的眼眶有些泛红,像是另一个没睡好的征象。
      “……在学习吗?”男人开口轻问,顿了顿又加上一声:“儿子。”
      德拉科更加不解了。
      爸爸妈妈最近都是怎么回事?
      “是,”他撒了个慌,此刻却觉得这完全不重要,“你还好吗,父亲?你看上去很……”他尝试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却怎么也找不出来。这样的卢修斯看上去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隐隐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近一个月来,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却又不太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过往记忆中,卢修斯和纳西莎偶尔是会显示出平常难以见到的疲倦和烦躁。那通常都是更大的家族里或是前者事业上出了什么他作为儿子没可能帮忙的事。就算是他知道,他也只能先惊讶于家里经济来源的复杂程度,而后陷入隐隐的担忧。
      但这种担忧通常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因为父亲母亲总是会有办法处理一切,所有问题都会引刃而解。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卢修斯给出“没有睡好”这样明显真假掺半的答案时,德拉科选择性地相信了它。
      “晚餐记得早点下来,”卢修斯正了正色,朝德拉科认真看了一眼,又补上一句:“记得练琴。”
      这明明七年级开始就不用人提醒的事……德拉科对此感到有点不快,却只是点点头将它忽略掉,在门关上前交待:“对了,潘西和我下周一要到镇上见面,交换批改一下论文。”
      卢修斯点了点头,再说话时听起来更加疲倦。
      “早点回来吧……不在外面吃饭?”
      德拉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他本来就很少在外吃东西,更何况潘西现在……布雷斯前天暗示性地来问他明年是否会约她去舞会。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早点回来。”卢修斯又重复了一遍——又对儿子淡淡笑了一下,关门离开了。

      德拉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
      纳西莎不在家,梦里从早到晚都是自己一个人,他已经有阵子没感受到过什么温暖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父亲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就能让他瞬间恍惚。
      他看见地上掉落的手机,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忘了它为什么会掉到地上。直到他滑开屏幕——

      哈利·波特的名字和头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屏幕上。

      操!!
      德拉科暗骂一声,温暖的感觉再次消失不见。
      而那部手机——它第二次被扔到了床上,埋在被子和枕头的缝隙里,直到深夜都再没被人捡起来。

      ……

      深夜,梦境在韦布里奇的另一个角落里全然展开。
      十二月的哥本哈根从日出到日落大致有七个小时的时间,而哈利花了足有六个小时在是否该再次进入济贫院的问题上反复徘徊。
      从昨日到今天,他将和小汤姆相遇的情形复盘了无数遍,从对话到屋里能够记住的细节,为隐隐的那股诡异感找出了更多令人不解甚至是害怕的原因。
      除了那间屋子里与外界明显错开的光亮与新旧程度,最让哈利不敢细想的莫过于那个男孩本身呈现出来的样子——他与样貌年龄严重不符的平静与自控能力,独自住在没人能够进入的地方。如果不是哈利墓地和沼泽女人的酒坊里见过半透明的幽灵,他定会认为自己撞见了这个世界的一只鬼。
      但如果那不是什么灵异事件,又该怎么解释?

      又是临近黄昏时,哈利先是根据记忆分析出了那个房间大致在的位置,绕着济贫院外围寻找那扇明亮的窗户。他走到西面墙壁的尽头,看到那里的确长满了丛丛圣诞玫瑰,里面还有蝴蝶一样的小生物在动,却没有哪扇窗户不是覆满了灰尘的,脏兮兮的呈现一片丑陋的黄色。
      这让哈利心里的忐忑瞬时翻了个倍。他攥紧手中的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市中心买来的两袋面包。赫敏曾说过去福利中心看望孩子最好都带点东西,可他现在甚至不确定他遇见的是不是个“孩子”,又或者面前这个建筑有什么样的蹊跷之处。
      但他仍然走了进去。
      至少他要知道昨天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觉。

      走廊里的奶酸味依旧没有消散,比起昨天来还更浓了。哈利避开几个端着水盆走过的帮工,在接近楼梯口的地方被一个抱着床单的女人截住。
      定睛一看,是昨天吼过他的那个奶娘。
      “又是你!”
      奶娘瞪着他,硬邦邦地问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哈利张开嘴巴,想说小汤姆的名字,又直觉这是个不太好的主意。“我……我来看望……克拉拉。”他胡乱说了一个昨天听到过的、能记起来的名字,随即意识到另一个古怪的点。
      “汤姆”这个名字,太过英国了。在这个世界里,他听过的几乎都是丹麦——至少是北欧来源的姓名。
      “克拉拉?还从来没人来看过克拉拉,”奶娘表情松了松,却仍然有些狐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Hmm……表哥,”哈利简直想打一巴掌这张吱唔着不会撒谎的嘴巴,“之前我……我才知道她在这里。没有人和我说过她在这儿。”
      希望这里的管理制度不要太过严谨。宾斯先生曾在历史课上讲过,维多利亚年代连人把自己的孩子送给邻居当礼物都不会有人管一管。
      果不其然,奶娘没有继续追究。她打了个哈欠,抱高手里的床单,“行吧,她现在在三楼会议室洗衣服呢,看完赶紧走吧,可别耽误干活。”
      哈利匆匆谢过他,瞥了一眼一楼走廊的深处,又妥协地先往三楼去。

      克拉拉是个爱说话的姑娘。她边洗衣服边和旁边另一个安静的棕发女孩吹着牛,见到哈利手里的面包便抢走了一半。敷衍问候几句并用两个银币交代她们保密后,他径直回到了一楼,望着那扇门上的翅膀图案,鼓起勇气把它敲响。
      五秒过去,里面传来了回信。
      “进来。”
      那个隔着门的声音轻轻说着。哈利捏紧了手里的纸袋,沉住呼吸将门推开。

      小汤姆坐在窗边,姿势和位置和昨天一摸一样。
      他在哈利进来的第一时间转过了脸。同样的平淡,同样没有微笑,只有眼睛里的光亮恍惚一闪。

      哈利站在门边,比第一次进来还要感觉紧张。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整个房间:黄昏金色的余光,干干净净的窗户,沉默的衣柜与小小的木床。
      时间在这里仿佛永远凝滞了,就连窗外的玫瑰丛也看上去像永生不死的标本。
      小汤姆在他认真审视一切的时候开口说出话来,语气比起之前要轻松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你回来了。”他望着哈利说,下巴微微抬起。
      “对……”哈利有点后悔。但既然来了,他肯定不会轻易离开,“我给你带了一些面包……本来是有两袋的,但有一袋给了楼上的女孩。”他一步步走到小男孩面前,伸手将那袋黄油面包递上。昨天的初见实在不够愉快,他希望这男孩不要接着偷书的事。
      意料之内地,对方没有立即接下。这怎么说也比济贫院能提供的好上三倍,小汤姆却像完全不感兴趣一样,只是瞥了一眼它,又将目光放在哈利身上。
      “现在不要?那……那也没事,”哈利喃喃着,把面包放在了窗台上。在这个距离,他更加能把窗玻璃看得清楚——太透明了,仿佛这层隔档根本不存在……
      “坐下。”
      稚嫩的童音打断了思绪。哈利看回小汤姆,就见他向床旁边的空位点了点下巴。
      这句话里命令的意味让哈利在本就不安的心绪上,多了一层不快。他太熟悉这种语气,也因为幼时的记忆而格外抗拒它,但这会儿他不能不顺着这个小孩走。如果他想得到答案。

      铺着洁白床单的小床比预料中要软上不少。哈利动作极慢地坐到了床边,尽量不坐满。小汤姆目睹了这一举一动,在人谨慎地直起背后歪了歪头,直白地点出:“你不太自在。”
      “我……”哈利匆匆想了个借口,以免显得过于不友善:“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这个济贫院……”
      “你不太自在,是因为我。”小汤姆却没给他留任何婉转的余地。
      哈利转过眼睛看着他。虽说相较之下自己高了一个头,他却好似在和一个年长的人说话。
      面前的男孩皮肤非常薄,像是随时都能破开。他的眼睛黑得罕见,就连满屋子的阳光都没有办法让它们透出哪怕一点点偏向棕褐的颜色。而就在那极薄的皮肤之下和极黑的双眼周转,颧骨和眉骨的棱角已经开始初见雏形;如果再长大一些,他定会是个俊秀的少年。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小汤姆又开口问,并不介意上一句话没被回答。哈利想起他们昨天的对话——这孩子似很是关注他的回应和举动,却又喜欢自顾自地说往下说。他也不会对自己的问句做出任何的解释,例如“这里”指的究竟是这个房间、这个济贫院,还是这个世界。
      “Well……我昨天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个来自这里的男孩……马格努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哈利于是选择了首先解释来到济贫院的原因,“他把一顶毛线帽放在了我头上,喊着什么胡椒朋友之类的话,我就跟着跑到这里来了。”
      他尽量简短地讲述着,因为对方的注视让他有点手心冒汗。这会儿外面的天应该已经开始黑了。窗外的余晖却还是一点没变。
      “你是一个人?”小汤姆盯着他问。
      哈利没料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下。
      “什么?”他不确定地问。
      小汤姆耸了耸肩。
      “单身汉的睡帽,一个习俗。”他说,“汉斯说从前有个卖胡椒之类香料的人,独自戴着顶帽子老死在家里,后来大家都把没有伴的人叫做‘胡椒朋友’,”他抿了抿嘴唇,“我不太记得了……已经有很久没有读过他的故事。”
      “汉斯?”哈利想到了领自己进来的那位教书先生,“你是说那个——”
      “克里斯提安·安徒生。”
      小汤姆平静地补上。
      接着,哈利的瞳孔便微微放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在安徒生的世界中,听到安徒生本人的名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足以让他震惊到心跳加速。但他最先在那个部位感受到的,却是一瞬细微的刺痛。
      “所以你是一个人。”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
      哈利低垂双眼,安静了一会儿。
      “……是。”

      他当然是一个人。怎么会有其他人呢。

      小汤姆眯了下眼睛,没有丝毫要表示的同情的样子,静静看向了窗外。
      深吸一口气,哈利将那些无足轻重的情绪抛开,决定执行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他看男孩并没有因为自己说话而看过来,语气变得犹豫,“你之前说……那本书原先在你的手上?”他尽可能地表述清晰,“但……但它现在是在我手里,在我的房间里,那么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坐在这里,说话,动作,和他同在一个空间里。
      小汤姆仍然没有转过来。他像是被夕阳或是窗外的玫瑰勾住了,直到哈利准备再喊一声,才淡淡开口说:“我不是真的在这里。”
      “你不是……什么?”哈利卡壳了一下。
      小汤姆收回视线,看向放在窗台上的那袋面包。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它一阵,而后伸出右手去——有如完全没有碰到实体那样,直接穿过了它。
      哈利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你——”他惊愕地瞪着那只空气般的手,“你——这——”
      “看起来很像鬼,不是吗?”小汤姆没有被哈利的反应冒犯到,只是上下晃了晃手,让它从面包中穿出又穿进,“我不是鬼,不可能是。毕竟我没有死在这个世界里。”
      他不急不慢地收回了手,放轻声音说:“我只需要是个回忆。”
      回忆?
      哈利还是没能平静下来。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感受得到背脊冒汗。就在现在,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只是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尖利,气息混乱但语速正常地——追问下去。
      “什么叫,什么叫你没有——死在这个世界里?”
      不是没有死,而是没有……
      哈利耳朵里轰轰作响。他不敢猜想下去。当然他也不用这么做,因为小汤姆很快做了解答。
      “我在做梦的时候死了,”他终于转回头来看着满脸困惑的黑发男孩,“我指的是,在那个世界。我感知到了,很害怕,不知怎么就回到了这个起点。”
      他快速环视了一眼这个房间。
      “我指的是,我的起点……”他这么补充道,“你的起点是在四角镇里,那个巫师小镇。”
      “你怎么知道…….你难道不是在……”
      “那个魔杖店,那是其他所有人的起点,”他再次望着窗外,“而我,我创造了这个世界。”

      过多的信息塞满了中央处理器,听到这一句,哈利的思维不再高速运转,反而突然停了下来。一秒的空白,两秒的空白——直至后脑勺处某个隐蔽的部位以直觉似的方式,理解了所有的话。
      “你……你创造了这一切?”
      哈利怔怔地问,双手垂直着站在床边上。
      小汤姆点了点头,依旧面向窗外。
      “我读完了那些故事,想要在梦里见到这个世界,它就发生了。”
      语气平淡随意,仿佛这是和捏个泥巴球一样简单的事。而作为听的人,哈利眩晕地摇晃了两下,扶着床尾的栏杆,坐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无尽的联想、疑问与惊叹中,他不经意想起卢娜爸爸说过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对那些孩子做的实验。他说那个男人坚信世上有人拥有天生的魔法,能在梦境潜意识中被释放……
      哈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小男孩,不敢相信这也许就是那些神秘学者在找的孩子。
      又或者按他的说法……是那个孩子躯体化的,某种记忆。

      “你不说话了。”小汤姆对上他的眼睛。与不熟悉之人目光的交错让哈利惯性地躲避开。他双手在膝盖上相扣,梦醒似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我从来没能在这里说起真实的世界,我……每次我想说,就会卡住,所以我……”
      “你理应不能那样做,”小汤姆说,“你只可以和已经确知你不属于这里的人谈起那个世界。”
      哈利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用“真实的世界”这个词。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低着头,他定能看清自己在使用这个词之时小汤姆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他们同时不作声了一会儿,直到梦境世界真正意义上的主人问起:“你和很多人说过话么?”
      语气中透着难得的好奇。
      哈利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对方是否仍然对他拿着那本书而感到不满?但无论怎样,按照刚才的说法,面前这个小男孩都已不在现实世界中活着了。这让哈利在逐渐理清思绪后感到难过,无意中还生出许多同情来。
      “是,奥列路却——”他将名字说到一半,接着愣了一愣,清清嗓子试着说出“梦神”一词——
      “梦神让我帮他一个忙,去找一个能延续这个世界的金苹果。”所幸,他完整说出了这个句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观察着小汤姆的表情:如果他当真是这里的主人,那么也许他会知道那一回事。但后者只是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神色也没有动弹。
      “……我失败了,那东西再也不可能被找到。”哈利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的错——这事本来也和他无关,但他仍在说出这句话时触碰到难言的低落。
      他失败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失败了。
      “为什么再也不可能?”小汤姆问。
      “因为……”

      哈利简短讲述了这一路上的经历——诗神那首叫人绕了半天圈子的诗,接骨木妈妈的帮助,还有冰姑娘宫殿里那只已经被打开的、空空如也的水晶匣子。当然,他省去了所有和另外一个男孩有关的部分。很多次,他都想说出“我们”这个词,又在每一次的隐忍中变得低落。
      心里的某个部分,他甚至有点高兴自己进到了这个房间里。不知怎么地,在明白了小汤姆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因此没有那么畏惧之后,他反而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模样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小男孩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倾诉欲。也许这是因为他们同样来自于另外的世界,且在哈利的心底——他总是会对孤儿心软。
      “……接骨木树妈妈,她现在怎么样?”听完哈利的叙述,小汤姆换了个坐姿,靠在床头。
      哈利摇了摇头,脑海里再次浮现那片接骨木树林。它曾在风中呼啸摇晃。
      “不知道,我没再见过她。之前的时候……”他沉思片刻,“她看上去很疲倦,而且伤心。”
      小汤姆有一阵没有说话。
      “不可思议。”许久过后,他轻轻地说。
      “什么?”
      “你因为梦神的一个请求,一个人走了那么远,”他看着哈利,好像在看什么珍奇动物,“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为什么要帮助任何人?”
      哈利顿住了。一瞬间,他想起有个人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很多——很多次。
      他说自己是个圣人,告诉自己没人能够帮助所有人。在金苹果的事失败之前,他还真没仔细想过为什么,也不用去想。说到底,他不是什么救世的英雄,所谓“帮助”也不过是多走几段路、给需要的人几个硬币或者一个纽扣之类的事。做那样的事又会需要什么理由?就像他来到这里,凭着直觉知道小汤姆并不讨厌他,便多问了几句话一样。
      “也许……”他喃喃地开口,“也许因为我……想要那么做。”
      小汤姆将腿蜷了起来,抱着小腿将下巴抵到膝盖上,望着哈利的眼睛闪了闪。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稍微稚嫩了一些,但面部表情的寡淡和平平的嘴角依旧让人无法把他当成其他孩子对待。
      “每个人不过都是一具弦乐器,”他慢慢地说,“别人只不过是用他们的悲伤把你轻轻拨了一下。”
      哈利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评价,还是用的如此抽象的句子。他因此停滞了许久,最终吐出一句音量微弱的“也许吧……”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哈利终于找到了能够敞开来说话、自由谈论梦境世界与那些童话故事的人,和小汤姆说起了半年多以来遇到过的事。而对方似乎也非常乐于倾听它们,在哈利说起很多遇见的老人少妇、人类与妖精时眼睛也不眨,和听睡前故事入迷了的孩子们并无二样。
      偶尔的,他会在哈利提起某个人时接上几句,说一说“冰姑娘和白雪皇后其实关系并不好”或者“梦神追求诗神已经是从最初到现在的事了”之类的话。谈到沼泽地里的妖怪时,小汤姆吸了吸鼻子,说那个魔鬼实在清闲得很,坊间传说他整日只和天使加百利打赌,看看谁能让人变得更坏或者更好。他也向哈利说明了自己原先也是个英国人,因此才统一了梦境里的语言——它们在凤凰挥动翅膀时顺着七彩的光辉从天中降下,落在人们的嘴巴和脑袋上。
      说到后头,哈利逐渐发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巧遇到的童话故事似乎有点太多了。为此,小汤姆只是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说:“当然。难道我睡前许愿的时候,会希望遇到那些无聊的事吗?我的书本来就是这样运作的。”
      是的,作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小汤姆对那些写给孩子们的故事有着格外的在意。这也让哈利产生了另一个疑问。
      “那为什么我不能透露梦境之外得到的信息?”
      这像是时光倒流却不能改变过去一样,让梦中的行事变得不必要的复杂。他向男孩说起自己试图改变小美人鱼的结局,却连开口阻止她都感到困难,之后他便再也不尝试多说话了。
      听到这个问题,小汤姆低下了双眼。哈利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难过,但即使是难过,那也是十分疏离的,乃至于坦然到接近不存在的。
      “我喜欢这里的人,不想他们认识那个世界的我,”他说,“那样我不会有朋友的。”
      这让哈利感到刺痛。他太熟悉那样的感受,前十三年他的人生就是那么过的。
      “你在这里有很多朋友吗?”他放柔声音问,脱口才想起男孩已经在这儿关了不知多久了。
      小汤姆抬眼看着他,凝滞许久,方才动了动嘴巴。
      “曾经有一个。”他简短地说。

      夕阳已然直视了哈利很久,长时间面对强光让他开始有些眩晕。“我应该离开了……”他说着,闭了闭眼睛从床边站起来。
      小汤姆仰头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和哈利上次临走前一摸一样。而后者把这一切都看了进去。
      “我猜……下次再见?”他有点犹豫地说。
      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现在他也没有任何计划。与其一个人坐在旅店里等待这个世界的终结,还不如来陪陪这个孩子。
      是这个孩子需要陪伴。他这么告诉自己说。
      小汤姆坐在床头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玩弄起了挂在脖子上的银毫。那小硬币已经被磨得纹路模糊了,只是比房间里的任何东西都要闪亮。“很聪明……”哈利望着它说,为了缓解道别时的不自在,“我是说把它挂在脖子上……这个主意。”
      小汤姆松开手指,让银毫落了下去。“我妈妈给过我一个类似的,据说。”他淡淡道,“我在那个世界的妈妈。”
      哈利点了点头,看向窗台上那袋晒着太阳的面包,还有一旁搁着的那根魔杖。
      ”那我把面包带走吧。”他向纸袋指了指,得到男孩默许的眼神。

      ……

      济贫院外的天果然已经黑透了。哈利没有钟表,但就凭估计,这怎么也该过了七点。
      他把面包顺手留给了一个睡在长椅上快要冻僵的流浪汉,双手插兜向回走。

      夜色中,街道两旁的建筑像是高大的幽灵士兵一样排排站着。昏暗的煤气灯沿路亮着几盏,剩下的却燃尽了气体熄灭了火,败成一个又一个的中空玻璃罩;更糟的还要数那些忽闪不定的残喘者,它们时而暗下去,又在有人经过时突然亮起来,把四处游荡摸人口袋的新手小偷们都吓了一跳。
      哈利不是没有在这个城市走过夜路,但却同样地步伐紧张。他不确定这是因为身边再没有另外一个——比自己胆子小多了的人同行,还是这明明熟悉的城市比之前多了许多暗处涌动的不安。那些悬在头上的路灯罩子——哈利从来没注意过他们脏成那样,紧紧依附的灰尘堆在一起形成怪异的图案,把本就不多的火光几乎全部遮住了。
      而这样隐隐的焦虑在哈利因为走神而走错时,变得更加明显了。

      该死的。就不该边走边想刚才那些事。
      他站定在一盏路灯下,四处张望。
      这是某一条非主要街道的交叉路口,左右都是没什么特色的小巷。哈利正叹息着那张地图已经不在自己手上,就听见后方传来人□□谈的声响。
      他转过身去,竖起耳朵,辨清了方向。
      只要有人能问问就好。他这么想着,借着路灯的照明,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哥本哈根的晚上从来不算热闹,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不是酒馆就是表演场所。哈利跟着声音转到大街上,没走几步路就看见了那座熟悉的、顶上坐有狮身人面像的剧院。
      夜里七点半,观众们正陆陆续续地进到大门里去。卖票先生在门口挂起了售罄的红灯笼,卖中场茶水的小贩正背着麻袋跟在人后往里钻。
      一晃眼,哈利幻觉看到了带着德拉科走进去的自己;那个男孩即使在等票排队时也想方设法地在外衣遮挡下拉住他的手,好像松开一秒都会从此以后失散不见。
      而现在,那扇大门已经咔吱一声关上了。守门的人在发现哈利独自站在那儿后,小跑过来。
      “抱歉了先生,我们今晚已经——”
      他的客气话只说到一半,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黑发少年对他摆了摆手,转身很快——非常快地离开了。
      “哦,好吧。”
      守门人自言自语地说,回头朝剧院门里探出头来的同事比了个一切都好的手势。
      剧院里的乐声响了起来。漆黑的街道上,那个男孩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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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写给孩子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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