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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吴钺第一次听到李清平这个人的名字,是在她祖母的寿宴上。因男女有别,宴分两席,中间隔着水榭,她母亲在上席招待贵客与亲友,她在下席作为主家迎来贺州各世族的大家小姐们。

      其实这么多年贺来贺去,众人已是熟识得不能再熟了,应对这等场面不过是轻车熟路。但难得长辈都聚在上席,无人看管少了约束,在场的小姐们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任凭屏风后的仆人如何咳嗽,也不曾安静下来。

      吴钺坐在主位,屹然不动,看着她们交谈也不说话。倒是她两位姐姐嫌上席太沉闷,偷溜到此中来,与一众小辈嘻嘻笑笑,插科打趣。

      天气闷热,这屋中虽是四面放了竹席,但也热的不像样子。吴钺便命人将屏风撤下,水面凉风吹来些许,暑热暂消,众人纷纷叫好,话说得反倒更起劲了。

      吴钺被吵的耳朵痛,强自按耐住退席念头,使人上了凉茶来。等茶的时候,她听见一人道:“……很不识相。”

      “你说的可是那姓李的?”

      “正是她,新入官学来的,听说未进谦益院便考来了。”

      “倒有些本事。”

      “有本事有什么用?人又不识趣,遭人教训也是活该!”

      这名字一提,便引了一圈人过来,都是抱怨此人脾性不佳,又冷冷淡淡,十分遭人厌恶。

      唯有一人道:“我听说此人功课不错,多得先生夸赞。莫非是你们找她帮忙,她不肯,你们才这般诋毁人家?”

      当即有人反驳:“你混说些什么?我们怎会找她代写功课!”

      这是不打自招了,周遭人哄笑不已。连那人也跟着一起摇头:“我何时说你们找她代写功课?我只说了帮忙而已。”

      吴钺见那人越众而出,便叫住她:“吴盈,你去哪里?”

      吴盈转身施礼,面上淡淡:“去外头走走,看看有没有风,能否将人吹上天,一解这暑气。”

      吴钺扫了一眼忿忿不平的几人,道:“也好,此地有两位阿姐代为招待来客,我便随你一起去。”

      两人避开仆役,走到屋外。晴日之下,湖水粼粼生辉,两岸微风拂柳,垂枝揽翠。绿荫下鸟雀啼鸣,两人走在岸边,吴盈道:“你是有什么话与我说吗?”

      吴钺沉默一会,道:“下回人多时说话当心些,我怕她们事后寻绊,回头又找你麻烦。”

      吴盈漫不经心道:“随意,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人本无话可说,吴钺不喜劝人,点到即止,也就收了话头,道:“那李清平是什么人,你为何帮她说话?”

      “一位朋友,文做的好。”吴盈道:“尚未入谦益院,就考去贺州官学了。

      说着竟笑了笑:“只是脾气很不好,说话不怎么好听,专挑人痛处踩。”

      吴钺稍稍思索,便道:“是你在书院里的旧交?我知晓了,等回了官学,我留心帮你多照看些。”

      吴盈这次倒不曾拒绝,拱手道:“如此,那就多谢了。”

      吴钺道:“小事。”

      待回到官学后,吴钺功课繁重,竟忘了此事,也不曾留意这李清平到底是何人。一日她从先生处考问归来,自官学竹林中穿行而过,凉风飒飒,绿竹幽幽,见一二学子并肩而行,或执书默背,便加快步子,另抄小道,想尽快离去。

      她走到半路,隐约看见水亭后站了几个人,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吴钺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离开,却听一人道:“李清平,不过是让你做篇文,怎么动动手就这般难?”

      一人淡淡道:“我有心想帮你,只是你要明白,这文若我来写,明日一交上去,学官就得罚你去堂中跪圣人像了。”

      “怎么,你就如此笃定会被学官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文,你再投胎八百回都不一定能做得出来,还是认命了罢,莫要再耽误我温书的时间了。”

      这人说话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吴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李清平,你这是找死!你们听见没有,给我好好教训她!”

      那姓李的眼看要挨一顿拳头了,仍是冷冷道:“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你交不上学官要做的文,她要你死是一定的。”

      吴钺真是开了眼界,回忆起寿宴中不知谁说的那句不识相,心道此言不假。

      她听见有人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乱糟糟几声“要她好看”,“教她好好做人”,吴钺自觉时间到了,便走近了些,喊道:“学官大人过来了!”

      那群人立马慌了神,为首一人蹦出来怒道:“胡说什么呢,学官何时会从此地经过?!你小心我……钺姐,怎么是你?”

      居然是熟人,也是那日宴上看李清平不顺眼的之一。吴钺想这人真是树敌无数,不知不觉已经把贺州世家的小姐们得罪了一半,也称得上是一种本领了。她与那人道:“学官就要来了,你们再不快些走,我怕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那人见是她说,当即深信不疑,冲地上啐了一口,愤愤道:“李清平,今天算你走运,下回你小心点!”

      地下那人呻吟一声,道:“就算是下回,我也绝不会帮你做文的。”

      吴钺适时提醒道:“真要来了,我方才见她正与一人说话,想必就快到了。”

      那人只得领着人匆匆逃走了。吴钺走过去,那人正扶着一棵竹子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衣衫被扯的乱七八糟,沾染了许多泥土,脸上头上也是如此。但她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拍了拍,居然脱了外袍。原来她里头还穿着一身干净的学服,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自己要被打,免得弄脏衣衫,回头挨学官的训。

      两人目光对上,吴钺一怔,这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若春融雪彩,云开月来。竹影落在她脸上,像素瓷骤然点了色,使人不免多看几眼。只是这样清雅的颜色,竟也压不住她的容貌,连带这翠绿都染上了几分艳。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人,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讥诮,却有一种艳极的美。随着眼波流转,仿佛一杯醇酒,无意透出芬芳诱人来品。酒自然是无害的,大多饮酒的人往往都会醉倒在这杯中物下,便有人说酒不好,应明令禁止不可多饮。但烈酒入喉,穿肠而过,谁又能抗拒这醉生梦死的快乐?

      李清平随手抹去脸上的脏污,污迹在雪白的脸上留了一块灰扑扑的斑点。吴钺确认她是不自知自己的美,但凡生的好看的人,总归是对自己的容貌有那么一二得意,并善于利用。显然李清平毫不在意这点,她挽衣离去,动作利落之极。

      吴钺拦住她:“你还未向我道谢。”

      李清平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浅色的眼眸动了动,道:“你要是早来那么一刻,或许我还真会谢一谢你。可是你站着不动,看了会热闹才来,平白害我脏了袍子,我为何要谢你?”

      “若是我一直站着不动,只顾看热闹,恐怕你今日脏的就不是这件袍子了。”吴钺微微一笑,打量了她一番,又道:“话是这般说的么,李清平?”

      李清平点点头,敷衍道:“哦,真是多谢你了。不知你这般好心救我是为什么,先说好,我可不帮人代写功课,作诗做文都是不行的。”

      这人是真不会说话,吴钺记起吴盈所言,微感奇妙,听人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又是一回事。在别人口中李清平不是过是一个名字,随时都能被遗忘。当她出现在吴钺眼前时,吴钺就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轻易让人忘记的人。她的脾气就如同她的相貌,叫人过目难忘之余,回忆起来也带着几分难言的刺激。

      吴钺便道:“你认识吴盈么,她托我多照看你。”

      “我晓得了,你们都姓吴,一家人是不?”李清平说道,“请你回她,做文时应当多留心议题,而不是看着窗外发呆。倘若她能将这份心思用在课业上,恐怕早已考进官学了,何须进什么谦益院浪费功夫。”

      吴钺讶然,想起堂妹那古怪的神色,顿感好笑。她有心想与李清平多说几句话,可惜今日另有要事需得去做。心道可惜,她面上却是一派淡然:“我知道了,下次见她,我定会转达。我姓吴,单名一个钺字,是‘汤自把钺以伐昆吾’的钺。”

      “吴钺。”李清平仰起头,凝神想了想,忽道:“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做的文与诗,就贴在那块红板上。”

      她展颜一笑,像是松了口气般道:“吴钺,你的文做的很好,想来是不需我代笔的,真是大恩一件,无以为报了。”

      吴钺瞧她神色轻松,偏过头来又是一笑,是风流入骨却犹自不觉,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生动的意味。她眼睫低垂,在鼻梁上落下一片淡影,语气平静道:“真是多谢了。”

      这次道谢是多了几分真心,吴钺手无意识揉搓了一下,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她低声道:“你的谢,只是说说而已吗?”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李清平道,“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东西报答,就留到日后再说罢。”

      吴钺闻言笑了起来,这话若是旁人说,她只会觉得荒谬可笑,但李清平说起来,仿佛真是那么回事,像个千金不易的诺言。但两人如隔天堑,李清平说要报答她,简直就是玩笑。吴钺自然不会要她报答什么,只是听她说觉得有趣。

      她道:“我会牢牢记住的。”

      李清平说了句知道了,又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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