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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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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洲下雪了,雪刚好能把路都盖住,人一踩,把雪压得厚实。小区草坪上面也落了半个巴掌厚的雪。
北洲不是一个一定会下雪的城市,或者说,北洲每年都会下雪的地方都在梦里,这山脚的城市太难以见到冬天的白。
听说,今年的这场是一场越过山脉的寒潮带来的,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
北洲人就好像新年提前到来一样,全都跑上街,有的人十年没有见过雪,光手去捏雪球,堆雪玩,最后一双手冻得通红怕,连手指的屈伸都难做到。
不光小孩,大人也一样,露出了几年难得一见的真切笑容。
这场初雪到来的那个夜晚,王珂和游弋在东郊,在王珂父母家边上的一家小旅馆,一天的奔波,她们睡得很熟。
第二天一大早,雪色降临在清晨。
王珂踩在雪上,松软之后立马变得坚实,但实际上再往下踩,雪还是又变得实。
“下雪了,”她牵住游弋的手,“山上的梅花肯定好看,下次去拍照吧。”
“好啊,”游弋说,“不过这次,带个三角架,你的手太抖啦。”
农村镇上的楼房大部分都是自家修建的,两三层,一层三四间屋子,就在马路跟前,带个坝子。
有钱的就在屋外贴砖,在屋内抹上腻子,没钱的就只在外墙抹腻子或者贴点瓷片,再穷些的,那就什么都不要,把水泥往红砖上面甩,干了就算结束。
王珂家就这样,从外面看上去,如果没有那个看上去奇怪的大门还有几个窗户以及晒的衣服,那真就像毛坯房一样。
做饭的伙夫已经来了,配菜的人也开始工作了。早晨的雾气被那柴火锅冒的蒸汽消除。
一锅如同洗了脏帕子的浑水在桌子上,实际上这个用铁盆装着的是红糖小汤圆。是伙夫现场揉的面。
看上去脏兮兮的,实际上确实可能也不太干净,可是这地方的人要的也不是干净。就算吃点脏东西,就当吃盐了。
何况,这盆汤圆,实际上很好吃,微甜,汤圆软糯又有嚼劲,小颗小颗很有满足感。
于梅招呼她们先吃点,上手给她们一人舀了一碗。
人吃了,便又觉得心口热,又觉得手凉得很。
奶奶的棺材被放在了一楼的客厅正中央,没盖盖,就在“天地君亲师位”下面,棺材头那里有供桌,蜡烛。
王珂花钱,让他们找个木匠,给棺材刷上了一层漆。
“小柯,来。”于梅走出屋子想去牵王珂的手。
王珂从她身边走过,点点头。
“嗯。”
游弋对着于梅一笑。
于梅快速将失落的表情换成笑脸:“小游,你又跟着来了,你们关系真好。坐这里吧,小柯她得去中堂,要……”
王珂停下脚步,抓住游弋的手,说:“游弋和我一起。”
“说什么呢忽然,”于梅尴尬地笑,“关系再好也不是一家人。”
“和我一起而已,她不做事情。”王珂说。
游弋只是露出笑脸,没有说话。
于梅转过头去,说:“行吧,你先去拿丝带。我出去接乐队的人来。”
“乐队?还有乐队吗?”
于梅走后,游弋好奇地问道。
王珂牵着她进屋,在弟弟那里拿来一个丝带,小心地绑在游弋的大臂上。
“就是办红白喜事的那些人,会来唱歌跳舞什么的。”
“这样。”
游弋有些好奇,她这些年参加的葬礼都是在教堂,墓园。
她不知道,乡镇的葬礼是什么样。
王珂又将一条白丝带缠在自己头上,在背后打上一个节。
丝带显得王珂的碎发明显,看上去,很奇怪,好像有哀愁在丝带里面,却又没有悲伤的流露。
“游弋,拿着这个。”王珂递过来三根香,一对红烛。
游弋接了过来,又看见王珂从边上一个黑色口袋里面取出一沓黄纸。
“先烧香,烧纸。”王珂说,“要给上路费。”
“烧香,不能一根一根点,要三根一起点燃,然后并排插进灰里,要用力,因为之后就算倒了也不能再扶正了。”
王珂边说便让游弋做。
“你不来吗?”游弋问。
王珂摇摇头,“我们是一起的,一个小家算一个人。”
黄纸上面有铜钱一样的纹路,可以顺着纹路撕开。
“你看,这纸钱,要从纹路处撕,交叉着,不能全都从一个边开口。也不能撕断,断了就不值钱了。”王珂边说边演示,“你看,这里有一处短的,是结尾处。”
两个人撕了一捆黄纸,扔进还在燃烧的那个铁盆里面。
黄纸快速燃烧,化作一捧灰,一吹就散。
“王珂,怎么这么了解?”
王珂说,“小时候,这些事情还是一年一做的,大年初一早上,就要去祖祖那里烧纸钱,点香烛,放鞭炮。忘不了的。”
做完这些,游弋站起身来。
方才她的注意力都在王珂那里,此时此刻抬眼才发现棺材里面躺着的奶奶。
“明明前几天才看见,现在人就走了。”游弋说。
王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进看,说:“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奶奶身体就不是很好。有天晚上她说,自己以后要穿颜色靓丽的寿衣,要镇上化妆化得最好的人给她整理遗容。”
人死了,要穿衣服上路。
王珂六外婆就是做寿衣的,她小时候去过一次,那些颜色亮的很的前朝样式的衣服挂在店里。
有的贵,有的便宜,有的看着像王公贵族穿的,有的就是普通的衣裳。
“有点伤感?”游弋握住她的手。
王珂摇摇头,说:“还好。”
脚下火盆里面的纸钱燃烧着,微风带动灰飘向门外。香烛燃烧着,烟呛鼻子,让人忍不住打喷嚏。
王珂和游弋走出去的时候,乐队的人已经来了。
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但是身材却很娇小,留着长头发,胡须剃得十分干净。
游弋坐在那条长板凳上面,王珂坐在她的身边。
“小柯,”于梅叫她,“来抬一下桌子吧。”
王珂沉默了几秒之后,起身还是去帮忙了。
游弋对眼前发生的稍显忙碌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四四方方的木桌子被摆在坝子上面,一侧一条长板凳,于梅拿来几张一次性的塑料膜垫在上面,一个桌子就有好几张,因为这里讲究吃流水席,一个村子看上去认人不多,但从头到尾大家都认识,一来也是一大家子来。
写账本的是当地的一个老先生,已经坐在一侧,桌上摆着一个红账本,还有几盒散装香烟以及零食。
原来,所谓的乐队,就是一块像蛇皮口袋塑料材质的大布被挂起来当背景,几个老旧的音响连着话筒。
除了那个领头的男人,剩下也就三个女人,他们带了好几个口袋的衣服过来,一会就在那大布后面换外套,就能表演好些节目了。
音响被打开了,一股电流声穿过。
游弋被吓着了,捂住耳朵,她这才回头一看,身边除了她这张桌子之外已经做了好些人了,大部分都是老人小孩。
也有看上去不小的,约莫十几岁的小朋友,正聚在一起低头打游戏,时不时发出巨大的笑声,但这放到其他地方恼人的声音,此时此刻却一点也不突兀。
汽车的喇叭声,街边的吆喝,不远处还有新人筹备着结婚的酒席,一切都很吵闹。
但,仅仅隔了十几步之外的山路却通向静谧的大山深处。
“咳咳,”领头的男人调整好了设备开始说话,但他的声音却有些柔弱,像是刻意在模仿女人,“今日是张珍老大人的大日子,我们小红帽乐队在这里给她送行,祝她一路平安……”
这个声音,刮耳朵。
王珂回来了,她快速在游弋身边坐下,说:“这个是我们这里最贵的乐队,没想到他们愿意花这个钱。”
“最贵的?”游弋问,“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吗?”
王珂笑了笑,说:“那个男人,他大概有性别认知障碍,总是把自己当女人。以前别人不理解他,就骂他,后来,他开始唱歌跳舞,这时候大家都觉得新奇得很,他也就这样活着了。”
“这样,”游弋说,“那她,也挺可怜的。”
“他挺喜欢的,也过得很好。”
他们唱着从前的歌,或者跳着十分简陋的舞蹈,游弋很欣赏那个人,她不知道还叫他男人还是女人,也许他或者她,不属于任何一边,他跳舞的时候,很快乐,很轻盈。
也许,猎奇过了之后,他也凭着自己稍显好听的歌,或者还算不错的舞在这里留下了。
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忽然乐队里面有个女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啊,娘啊,这老天爷要收你走……”她开始大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以至于游弋只能听清楚她话里面某些字句。
“这是?”游弋问。
“哭礼。”王珂说,“陋习而已。”
桌上上了几碟凉菜,端盘子的老哥像鱼一样在桌子之中穿行。
在一阵哭嚎声中,人们开始夹菜倒酒,分碟子里面的那两包香烟。
“你是哪个啊?”对面的老婆婆忽然开口问旁边的老大爷。
“梯子河的,以前四大队的,杨开明,你是二嫂吧!”那大爷说。
“哎呀!没看出来。”老婆婆笑了两声。
两老人,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
于梅忽然走过来叫王珂。
王珂站起身来,拍拍游弋的肩膀,说:“我一会回来。”
游弋动筷子吃了点东西,她发现那菜汤非常好喝,这炒的菜也好吃,几个大肉也做得有模有样,甚至比她吃过的大酒店做的还好吃。
她暂时忘记做菜的场景,决定真的好好吃点东西。
两侧的小年轻离游弋远着,生怕一不小心弄脏她的衣服,倒是对面那老婆婆看她一眼,忽然问:
“你这个女娃娃,是哪家的?”
游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王珂的朋友。”
“王珂?哪个王珂?是王刚强家的还是黄仕海家的?”
“哎哟!你老糊涂了!”那老头说,“许家那女娃娃早丢了,就剩个单儿子了!”
“哪丢了!”老婆婆说,“刚刚坐着的那个不就是吗?”
两个人又说到一起去了,游弋没再说话,也不太想吃饭了。
她转头去找王珂,发现王珂此时就跪在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后面。
不止她,于梅,还有那对父子也跪在那里。这个跪着的队伍从大堂正门一路到了隔壁家的坝子上。
最开头的人头上缠着白丝带,身上穿着白色的麻衣,再往后的人这白丝带就缠在了大臂上,小臂上,手腕上。
游弋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那个,才发现这坐着的就她一个缠着带子却没有过去跪着的人。
跪行的队伍缓缓的移动到棺材前,最前面的家人站了起来,立在棺材两侧,是奶奶的儿女们。
之后的人,则依次在蒲团上面磕三个响头,然后会有人塞给他们一封红包。
王珂嗑完脑袋,拿着红包就回来坐下了。
吃席的人,动作之迅速,已经差不多吃完了,这不过也就几分钟而已,大家已经散伙了。
“我吃下一轮,没事,”王珂说,“这经常有大胖子吃两轮的。”
王珂坐下的时候,游弋瞅见于梅塞给那个哭泣女人两张红钞票,女人的脸色瞬间转变,要掉的眼泪也神奇一般地消失。
她拿着钱,扭着屁股就走了。
乐队此刻散伙了,却又来了新的人,穿着道师的外袍。
王珂知道游弋在看什么,说:“哭得越大声,给得钱越多。有时候,人家要是嫌你给的少了就哭个不停。”
“这样。”游弋说,“可是我记得这不应该亲人来吗?”
“时代在变化啊,”王珂说,“以前都是要女儿来,现在,无所谓了,大家也没办法真哭几滴眼泪出来吧。”
流水席一共走了三轮终于结束了。
听说晚上还有一次。
下午的时候,道师算好时间合上棺材,又安排了人托起棺材,往外走。
送葬的队伍就这样上路了。
一路上,领头的那人不停往外洒白色的圆纸钱,嘴里面念着什么符咒。
走了约莫几十步,不超过十分钟,这队伍就停了。
棺材被下放到早就造好的坟墓里面。几个壮丁不停往里面埋在土,土埋上之后,道师算准时间,让儿女们过去再烧一轮纸,顺便也给周围其他人的坟烧了纸。
红色的香烛燃起灰色的烟,烟背后是一块刻了名字的石碑,石碑中央是一张黑白照片,碑上刻了所以家人的名字,游弋看见王珂的名字就排在于梅的下面,和她的弟弟并排列着。
忽然砰一声,噼里啪啦的鞭炮炸了起来,光亮伴随着红色的纸屑和炮筒一起满天乱飞,散落在坟的各处。
这卷鞭炮很长,摆了好几圈,声音震天一样大。
不止鞭炮,身后的冲天烟花也开始“咻”地窜上天,然后炸开。在大白天人只能听见声音,看见小小的一点黄在空中出现又消失。
游弋看见,站在角落的王刚强哭了。
没有声音,只是看着石碑面无表情掉了两滴眼泪,又很快擦去眼泪,恢复正常。
她再回头看身边的王珂,王珂连忙擦去眼角的那一颗泪珠,说:“哭了呢。”
游弋靠她再进一点,说:“这张照片选得很好,奶奶笑得很开心”
游弋想,或许王珂的父亲,也是一个活在框架,而不是情感里的人吧。
回去的路上,人们有说有笑,讲起哪家的儿子又结婚了,哪家的姑娘又生了个小孩。
生命是个不断延续的过程,有人离开世界,有人却才刚刚来到,在时间这个车轴上,一切的悲伤和快乐都互不打扰地在共同前进,而人生也在不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