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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黄家村所在的县叫大道县,黄家村距县城三个小时车程。

      说是大道,到哪却都没有大道。

      在贾小平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周围几个县城都慢慢开始兴起,仍旧没有政绩的大道县政府里的老爷们终于坐立不安了。他们拐了山路十八弯地找到了曾经在大道县工作过的一个副省长,回来的时候居然奇迹般地真带回来一笔钱。

      贾小平依旧记得,这件事当年在全县广而告之了很多天,老师口中的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就快开工了。虽然这个路和贾小平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也忍不住高兴着,感叹着不曾常听闻的县长终于干出了叫花子式的第一个政绩!

      可等了一年多,大道县仍没有要破土动工的干啥的意思,直到乡政府的领导到了黄家村让黄大有也认捐的时候才意识到,打发叫花子的那点钱似乎并没有当初宣传的时候说的那么管用。但不管怎样,在贾小平高二至三的时候,看着就像北京来的一个设计院过来勘察了,图纸就贴在县城口的那个告示栏里。贾小平吃了快两年的灰,集资修建的穿城而过的“大道”终于算是给啃下来了。

      那是贾小平第一次见到北京来的人。

      在大道的路口,竖立着一个全县最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副省长大人亲自书写的“要想富,先修路”六个大字。修成后贾小平一数,却不知怎的居然两边合起来才四个车道。县衙的轿车在上面已经可以飞驰了,载满了大石头的大货车也学县衙的轿车在上面肆意横行。在贾小平毕业那年,大道就跟青春期的男生脸一样布满了坑坑洼洼。一到刮风下雨天,贾小平走路都堵,远远还能看见“要想富,先修路”的巨型广告牌在风雨的侵蚀中只剩下了“要想”和“先修”四个字清晰可见,“富”和“路”已经掉漆,和广告牌混为一体了。

      大道县到北京只有路过的一辆火车,从福建开过来。或许连火车都嫌弃这里,凌晨3点到站,也只是短暂地停那么3、5分钟。贾小平随着人流抱着背包前脚刚踏上火车台阶,火车就迫不及待地呼拉拉呼拉拉呼啦呼啦呼地赶快往北京跑。贾小平吹着车厢连接处灌进来的风,觉得这样真好。风都是清凉的,赶快吹到北京去!

      可这辆车一路居然停了20多下,就起步的时候跑的快,一上路就慢悠悠的爬起来。

      这是贾小平第一次坐火车,不是绿皮的,也没有“飞驰着”。当车开动起来,也并不是别人说的那么稳当。要不是人多互相挤着,贾小平在开车的一刹拉差点打个趔趄。贾小平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侧下身都很费劲。他斜靠在车厢连接处,沦陷在一包又一包五颜六色的编织袋中。周围吞吐着烟圈衣服邋遢的同车人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

      好吧,我们的贾小平对火车的全部美好想象瞬间破灭了。

      贾向平在车上晕乎乎的站着,拥挤的车厢里混浊的空气让他昏昏欲睡。贾小平努力撑着眼皮,仍挡不住迷糊了好一阵。窗外已经亮了起来,江南的景色被一片土黄色的大石头代替,水是越来越难看到了。贾小平猛地惊醒,忙伸手摸摸包、摸摸裆部,还好一切正常。他的心砰砰乱跳,诸多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可怕后果闪过他的脑海,再也不敢迷糊了。

      等他熬到火车最终停了下来,已经是20个小时之后了。

      贾小平忍着饥饿摸到了学校,主教学楼前的大钟显示正好是五点二十五分。他在商学院招待处前的凳子上坐下,长时间踮着脚站着,贾小平的脚踝已经肿了,来时新买的皮鞋被肿起的脚踝撑变了型。

      “妈的,30块钱呢,居然这么不经穿。”贾小平暗自想。

      学生会帮忙的人轻车熟路地领他办完了手续,带着他去寝室。

      “跟我走着,前儿就到。”

      那人是个地道北京人,已经大二了。贾小平听着他地道的舒服的但也感觉很神气的北京话,怎么也不愿意说话了。

      贾小平跟在这个师兄的后面,穿过一道树荫路,地上散落着一层薄薄的银杏叶子,就好像自己在温润的树林里洗了一个空气澡一样。贾小平并不想走太快,倒是那个着急的师兄一会就只能看见背影了。他连忙追上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转了几个弯,到处都是想细看的东西。

      他不会知道,这时候距离他遇到一个叫陆小雨的女生,还有两周时间。

      让我们给他两周时间认清自己——即使他曾觉得对自己看的有多清——好么?想下吧,他是多么蹩脚地闯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中去,他曾一度庆幸自己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因为他害怕别人在意他的衣服,那件外面已经起毛了的土色短袖;害怕别人在意他母亲精心替他梳理的中分发型,像是两坨不安分的黑心棉,被强制分到了两边,趴在他的头皮上;害怕别人知道他鼓囔囔的内裤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那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当他现在真的置身于车来车往的北京城,踏上这个大学的土地的时候,他才失望地发现,他的害怕真是多余——根本没人在意他。

      学生会的师兄一边走,一边和贾小平絮叨,大意是说他来的真是时候,这时候人最少,又问他哪个专业的,哪里人,又说学校小的很,但生活很方便。贾小平并不是很懂得他的意思,他感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怎么还说小呢?他时不时回应几句,但对方好像很听不懂的样子,又把刚才说的话问了一遍。

      直到他们出了校门,又进入一个7层高的灰色小楼,在一间屋子前停下,那人说:

      “9楼513室,你的宿舍到了。”

      Z大的学生宿舍是按照序号排的。比如,1号楼在最东边,后面排的就是2号楼、3号楼等等。只有一栋楼在校外,既然最远,便被排了最靠后的名次——9号楼。贾小平自然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命名规则,但他觉得这个宿舍肯定住着全校最优秀的几个男生。九九归一,9号楼是所有楼里地位最高的;513三个数加起来又是9,难道这还不够么?

      贾小平想到这,不禁心里一乐。

      学生会的人看他乐了,带着揶揄的口气说:“是吧,你们的住宿条件真是全校最好的了,我们都是8个人住。你低调点,这两天小贩子特别多,你要多注意。”

      贾小平用现学他的一句话说:“得嘞,那哪能呢。”

      哦,这就是贾小平在北京的家了。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方,能花上这样一笔小钱——当然对于贾小平来说并不是这样——就可以有个不错的床铺睡,若不是有权者,也只有学生才有这样的待遇了。

      宿舍是四个间,每人一个床铺,下面是电脑桌。靠窗右手边那个床是空的,另外三个都堆了东西。贾小平估摸着空床该是自己的,便将行李包放在桌上。学生会的人继续说完在学校怎么吃饭、怎么打电话等生活常识才离开,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人,一高白,一矮黑,各自手里拎着一壶开水。

      高白的那人水瓶都没放,说:“哟,来啦!我叫杨志,重庆的。” 矮黑侧身从贾小平身边过去,坐在门口那个位子上,一堆书里面,身子和堆起来的书一般高。

      杨志见矮黑没说话,忙又说:“他叫刘海生,哈,好像是河南人,对吧?”

      杨志拍拍刘海生的肩膀,矮黑被拍得颤了两下,轻声对贾小平说了句:“你好”。

      贾小平和大家打完招呼,心里一阵激动。看见了这两个即将和自己一起生活四年的陌生人,预示着自己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杨志留着短发,身材均匀修长,大眼睛高鼻梁,现在正像刚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在寝室里躁动不安,不时还在刘海生脸上挑逗似的捏上一把。刘海生被暑假的太阳晒成了赤道附近的人,站起来比杨志矮个头,身子单薄的很,此刻正像带孙子的老妪一样试图让杨志安静下来。

      但这是徒劳的。贾小平刚准备打开行李包,杨志迅速赶过来。

      “我来帮你!我整理东西是最拿手的。你放心……你就这点东西?”杨志看见就一个泛白的麻布大书包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忍不住问。

      贾小平连忙搭开他的手,说:“待会收,待会收。我东西很少,待会我自己来吧。”

      是客气,更是因为不想别人看见自己那堆破烂衣服。贾小平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刘海生的桌子上铺满了书,英文的、汉语的,还有几本唐诗宋词精选。书都很干净,倒和刘海生看着脏脏的外貌很不协调。

      杨志的书倒一本没有,衣服堆的到处是,还有瓶瓶罐罐的一些东西,杨志后来告诉他都是护肤去油去黑头补水还有给头发定型的宝贝,见女生前一定要用的。

      最后一个床铺被几个大纸箱子占据了,明显那是第四个人的。

      杨志退回到自己的位子,找了个空盆倒上开水泡起脚来。

      贾小平将包往柜子里放了放,又将柜子门掩实。

      “你们一个人来的?”贾小平没见到大人,忍不住问。

      “当然啊!爸妈非要送,哎,送毛啊,这么大人还能丢?来了我还麻烦的很。”杨志泡着脚,把衣服一脱,丢在桌子上,混在了其他衣服中。

      贾小平很奇怪他是如何分辨干净衣服和脏衣服的,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明白,杨志是根本不分的。

      “呵呵,我爸来的,下午就赶回去了,怕不好买票。”刘海生等了一会,开口说自己是河南人,那边的车太少。

      贾小平想,看来真没必要让父亲亲自过来一趟了。

      杨志打趣地说:“海子哥,我说你的普通话不标准你还不信,你问问小平,小平你说他的普通话标准么?”

      贾小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刘海生反驳说:“告诉你哦杨志,你可以说我群(穷)但不能说我普通话不标肿(准),我说话可是银铃般的,跟唱歌一样。”

      杨志冲贾小平嘿嘿一笑,对贾小平说:“见识到了吧?这就是我们海子哥标肿的普通话哦。”

      贾小平强忍住笑,庆幸自己说话还算清楚,忙说:“差不多,差不多。”

      刘海生高兴地冲杨志说:“你看,贾小平也说我的普通话很标肿。有钱哥也是啊。就你在那羡慕嫉妒我。”

      杨志在裤子上将脚蹭干,走过来搭上刘海生和贾小平的肩膀,说:“好啦海子哥,人家知错了。咱带着平子哥出去晃晃吧!妈的,学校屁大个地方,我泡个脚都够转一圈了。”说完,他从衣堆里随便抽出一件,拉着贾小平和刘海生就出去了。

      贾小平想去洗手间把钱取出来,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活生生拖出了寝室。

      学校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军都山下。

      在这个学校搬过来之前,这里是个人迹罕,野味经常出没的地方。学生都涌到这里,不用动员,周围的商铺在第二天早上就苏醒了。中国现代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海子毕业后来到这个学校任教,可惜没过几年,在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他悄悄溜到军都山下卧轨自杀了。一路上贾小平听着刘海生讲述着这段历史,这是海生告诉贾小平关于这个学校的第一件事。中国似乎有这样一个传统,好像某个文化人在哪里自杀了,那里就会成为带有悲凉意味的文化地。每年新生入学第一件知道的事情都是海子是在我们这里自杀的,很少知道他当年和顾城一起读诗的地方并不在此。

      “海子是谁?不是你啊?”杨志问。

      “你不是你们那的文科状元么,我哥你都不认识啊,哈哈。”刘海生回答。

      “哥死了还这么开心,神经。”杨志知道海生说的是假话,但也懒得继续问。爱谁谁,和他是没半毛钱关系的。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背一些他并不认识的人写的他并不认识的东西,考完之后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将它们全部忘记了。

      他们在路上走着,刘海生给贾小平复述着关于这个学校他所知道的全部。那个四层楼高的碉堡一样的建筑是图书馆,出来往右便是教学楼区。书店在E段教学楼下面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一个戴着深度眼镜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在那里一边看书一边看店,价格是整个昌平区最低的——书自然也是最破的。

      终于等到刘海生将他仅有的了解说完,杨志问贾小平:

      “你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叫什么路么?”

      贾小平看看刘海生,刘也摇摇头。这是学校主干道的侧路,延伸尽头是宿舍群。

      “哈!这条路叫婚姻大道。那头——”杨志指着路尽头一幢7层灰色小楼,“那是公主楼,有刑事司法学院的,还有国际法学院的妹子。他们都说国际法学院的妹子是最漂亮的。公主楼后面住着法学院和文学院的女生,我们班的女生也住在后面。”

      贾小平分不清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是要在婚姻大道上走向终点的,哪些仅仅是路过。几个月后他才知道,学校的几条主路都是以法律命名的。这条路并不叫婚姻路,而是婚姻法路,从外包着它的那条主干道是“宪法路”,告诫人们婚姻是受宪法保护的。

      贾小平猜想,这肯定是女生的想法。杨志将婚姻法路听成了婚姻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等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路的真名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杨志将婚姻路的名号彻底打响,男同学在上面等女生的时候,觉得还是“婚姻路”更贴合那颗想表白又怕被拒的躁动的心。

      “你对我们班的同学都认识了?”刘海生奇怪的问杨志。他和杨志差不多同时到校,但了解到的信息却基本没交集。

      “毛,一个不认识。和其他院的同学打听的。……你们不懂,有些事得早做准备,下手的晚,只能吃别人吃剩下的。”

      贾小平果真没听懂。刚才路过食堂的时候,要不是刘海生说食堂已经关门了,杨志还打算给贾小平买个包子的。就这,也算下手的早?

      “和你们解释这些还太早,以后慢慢教你们吧。我们去校门口,那里有公交站和电话亭,得跟平子介绍下。”杨志坏坏地笑着。

      “不是对女生的东西你才了解的么,居然还查了公交站和电话亭。”刘海生说。

      杨志说:“你不懂,以后用得着。去中华女子学院、北影、中国传媒你知道怎么倒车么?我们这只有一路公交到市里,345路,要先到马甸再……”

      贾小平笑着打断他说:“你是以后用的着,我现在就得用了。”他想起远在老家的爸妈还在刚子家焦急地等着,急忙去电话亭报平安。

      电话那边连黄大有都在抢电话,说要听听贾小平从北京说来的几句话。电话那边几个人在抢着说话,聊了几分钟,一个都没听全。贾小平把这边的情况汇报完,那边电话很快就挂了。

      杨志看他出来,问:“这么快就打好啦?”

      “恩,他们担心话费贵,也没什么需要多说的。”

      刘海生从兜里摸出五块钱,伸手递给贾小平:“要不再打会?”

      杨志顺手把刘海生的胳膊一弯,刘海生伸出的手就又被他推着缩了回去。杨志说:“那我们回寝吧。有钱哥估计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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