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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她不虔诚,也不忏悔。”邱山木吹出口里的雪茄烟气,缓缓说道。

      凌湖影抬头看这座一人高的光洁陶瓷雕塑,那是一个□□的日耳曼女人,长发不经意披在耳后,精巧的头微昂着。卧室顶灯倾泻的光肆意涂抹她丰饶的身体,从额头到趾间。女人面目平和,从太阳穴起的凹陷塑造脸型,眉弓下有浅浅的阴影。她双臂自然下垂,右肩略高于左肩,关节被皮肤包裹,脚背上的血管与趾节交缠。在人世间的目光中,她骄傲又孤独地绽放她的脆弱。

      “重西的高峰时代才刚开始。”邱山木想起故人,眼眶湿润。“也许此刻,他是自由的。”

      “我入行经手的第一件作品就是重西的雕塑,那座留着络腮胡的吉普赛女郎。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周末晚上一个人把它丢在雅士藏的会议桌。周一上班,我们组全傻了。”凌湖影回忆。“后来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坚持说他从上帝手里偷了‘万门钥匙’。”

      “哈哈哈,那个家伙。”邱山木吸了吸鼻子。“在哪里都是怪人。”

      邱山木捏着雪茄凑到唇边,浅浅品味,一块灰白色的雪茄灰完整地掉落在酒红色的地毯上。
      “酒吧开业的时候,她就在这里陪我,有点儿舍不得。”

      “留着吧。”

      “可我没把握能陪她多久。黄怡女士讲的保证金,分成率那些小细节,我真的都没那么在乎啦。拍卖活动,能找到珍惜她的人,对吧?”邱山木望着凌湖影的侧脸,等凌湖影点头。

      凌湖影抿唇,新口红让她的唇发干。

      “其实,最近S城美术馆对面向公众的展览投入很大,应该不会拒绝重西的遗作。”

      “哼,放给大众展览,马上就会有人要求给她穿上衣服。”邱山木轻笑。“艺术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屋外一声汽车喇叭长鸣,惊起窗沿上流浪的鸽子。鸽子的翅膀扇动,“扑啦啦——”声后留下几枝羽毛。

      “那我回去尽快拟合同,大概明天下午会出终稿,邱姐你放心,条件保证公道。”

      “那太好不过。啊,还有一件事。”邱山木把雪茄搭在烟灰缸旁。“这次签合同的人呢,不是我,是小陶。就是那个不小心撞到你的人啦。虽然说她爸有同意我处理雕塑,可是法理上,所有人和受益人是她噢。”

      “是吗?”

      “唉,她对你失礼,是在和我闹别扭,黄怡女士过来之后,她对拍卖雕塑很抗拒,我也会再劝她。”

      “我看她的样子,还以为她跟这件事没关系。”

      “她……蛮难琢磨的一个人,有时像条野狗,有时像只家猫。”邱山木笑着说道,扭开卧室防盗门锁,青草味飘进来。

      凌湖影回头,今晚最后看一次雕塑,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行走如风的绿发女青年。

      两人从二楼房间出来,酒吧已经打烊了。酒吧的灯关了一半,木门上的塑料指示牌翻到“休息中”那一面。酒吧里只有阿T 和那位陶姓女人,卫生间旁的一整面墙被不同颜色涂满。

      “哇哦。”阿T盯着曾经平淡的水泥墙感叹。“我没想过它还能变成这种样子。”

      陶姓女人不说话,对着墙一口一口喝银色易拉罐啤酒。

      凌湖影知道,女人临摹的是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的代表作,星空。女人的笔触有着同年纪不相称的成熟,构图在狭长的水泥墙上亦不紧张。

      “浑浊。”女人的声线清冷,将手里的啤酒泼向墙面。

      “浑浊什么……喂!很难洗掉的!”阿T反应及时,右手按下女人的手腕,啤酒偏离方向,白沫溅射在卫生间门旁,铝罐掷地“咣啷啷”地响。

      “搞不懂你们这些画画的。”阿T叹气,拾起啤酒罐收拾残局。

      “用丙烯颜料重新上色,颜色会更纯净些。”

      女人转头,凌湖影看清女人的面孔,绿色刘海下一张稚气脸。

      女人的目光在凌湖影周身盘旋,这让凌湖影有些许的不舒服,像是在接受无接触的安全检查。凌湖影刚想开口打破气氛,女人抢先向她伸出手。

      “陶青云。”

      “雅士藏凌湖影。”凌湖影握上陶青云的手。陶青云的手脏兮兮的,指间沾满铅笔灰混合干燥颜料。

      “哼,换个人就能解决问题吗?”

      “小陶你今天搞什么鬼……”

      “当然可以了,”凌湖影对上陶青云的眼神。“在我这儿,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商量的。”

      “行。和我睡,雕塑白送你。”

      “陶青云!”邱山木怒喝。

      “我的东西怎么处理是我的事。”

      邱山木坐在扶手椅上,脸色铁青瞪陶青云,胸口一起一伏。“凌经纪,见笑。”

      “明晚我有空,”凌湖影上前一步,和陶青云之间的距离拉近。“我来接你。”

      凌湖影的语气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陶青云略微低头,面无表情地注视凌湖影,喉间软骨上下滑动。

      凌湖影一笑,退回安全距离。“我们分部的顾问团和拍卖师经验丰富,一定会满足你的,需求。”

      邱山木咳嗽,清清嗓子。

      “呃……凌小姐,有一个叫何来的先生来找你,我有叫他上去啦,但是他好害羞的样子,说请你谈完事情之后立刻打给他,他在小区外等你。这边交警贴罚单很快的。”阿T从卫生间出来,提着一袋垃圾说。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滴敲在玻璃上“咚咚”响。

      凌湖影拿出手机检查,屏幕上显示七通未接电话,十四条未读短信,三条未读邮件。

      “下次遇见这种情况,直接进来说事。”电话接通后,凌湖影对何来说道。

      “嗯。办公室发来邮件,安总半个小时前重划下周慈善拍卖会的工作安排,要各部门回去开会。”电话信号被大雨干扰,何来的声音伴着“嘶嘶”声。

      “好,我马上出去。”

      陶青云看了凌湖影一眼,走向门口伞架。铁伞架上只支了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柄上挂了一个褪色皮卡丘的挂件。

      “我送你。”等凌湖影挂了电话,陶青云说。邱山木从椅子上猛然站起,张嘴想说什么,阿T拉住她的胳膊。

      “你真好。”凌湖影故作天真。

      凌湖影推开门,发觉小区里各住户家里的灯点亮的不多,近处的路灯都熄了。今夜暴雨,地上的水洼连成一片湖,雨点砸进湖内,激起一排水泡。

      陶青云打着伞,手肘几乎挨到凌湖影的脸。伞的面积不大,两个人挤在伞下,陶青云走得很慢,凌湖影蹬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挪。高跟鞋进了水,雨水浸皱脚后跟的创可贴,凌湖影的脚趾冰凉。

      “我欣赏有激情的人,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凌湖影从巷子口望出去,车被何来停在小区门口。“可能我也太现实,做我们这行的,特别和艺术家站在一起时,往往看上去是无情的那个,其实……”

      “你们的运作方式我见识过。”陶青云目视前方。“别的我管不了,最起码这座雕塑不能是那帮暴发户的玩物。”

      “艺术品的市场价格取决于想象力。是,有的时候只从新闻上看,我也觉得‘天价’总有点儿猫腻。”凌湖影边说边把名片塞进陶青云帽衫的口袋里。“这是我的名片,眼见为实。有空可以来转转。”隔着一层布料,凌湖影的手掌附上陶青云的侧腹。

      感到陶青云身体突然的紧绷,凌湖影温柔地摸一把,借势收回手。

      “的确,那个叫黄怡的八婆不如你……认真。邱妈这么快就能相信你,我做不到,谁知道你们这些人哪句是实话。”

      不远处,何来撑着一把大伞跑来,向凌湖影的方向招手。主干道路灯在他的身后交织成一块橘色光团,光团里闪烁碎雨滴。

      “我从来不拿工作冒险。”凌湖影仰头,陶青云的右耳垂下有一颗小红痣。“艺术品拍卖只凭说谎做不长久,你来看就知道了。”凌湖影信步走进何来的伞下。

      陶青云的眼睛扫过何来的脸。

      “你好。”何来主动点头陪笑,镜片上沾满水渍。

      “浮。”陶青云说完,转身走入黑暗中。

      雅士藏今晚全乱了,二十五件不同来源的拍品一夜之间全部以不同理由撤拍,后天慈善会的拍品少了一大半。

      酒井洋行大楼灯火通明,雅士藏各部门负责人都没下班,键盘敲击的“霹雳啪啦”声混着争吵声、打印机的“吱吱”声、座机铃声响在一处,黄怡手里的电话听筒就没放下过。

      过道上堆着一摞文件,分不清哪份有用,哪份没用,碎纸机在空转,人在瞎忙。

      “赵总,露天活动,天气湿度风向谁也保证不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黄怡皱着眉,右肩夹着话筒喊。

      凌湖影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路过皮特安的房间,里面没人。门口时钟指针指向夜晚十一点。
      凌湖影头上的血管剧烈搏动,头皮钝痛,痛感随着心跳频率一张一弛。混乱让人心焦,凌湖影深吸一口气,去摸口袋里的酒壶。

      酒壶是空的。

      “安总怎么安排的?”忍着头痛,凌湖影用办公室座机打给皮特安的秘书。

      皮特安的秘书是个迷糊的小姑娘,刚入职一个礼拜,人名还没记全就得协调各部门工作。小姑娘根基不牢,生怕得罪人,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于是说话办事都陪着小心。

      “安总现在还不知情,是黄姐自己用办公室的名义发的邮件。凌姐这事儿真不怪我,黄姐和我说的时候,我我我……没想过能闹得这么大。”小姑娘带着哭腔。

      “先别慌,把确定参与竞拍的拍品按艺术风格整理成一份表格给我,发我邮箱。”

      “嗯嗯,好的好的。”

      “凌姐,造光集团半小时前派人把自画像送来了。”何来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牛皮档案袋。“这是李夫人交代要给你的。”

      比钱更重要的东西。牛皮档案袋上写道。

      “去首席拍卖师王欧明的办公室拿今年的藏品清单,一本杂志那么大,不是在烟灰缸底下就是在键盘下压着。”

      “好。”

      “等等,”凌湖影叫住何来。“外面忙什么呢?”

      “客户对露天拍卖有意见,怕不安全,黄姐坚持不改,说是露天方便媒体拍照。现在她带着人追已经确认撤拍的客户,我听挤牙膏说已经追回一个了。”

      “什么挤牙膏,工作场合叫姬部长。”

      “嘿嘿。”何来转身出门。

      凌湖影翻出内部电话簿,找到王欧明的工作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老狐狸。”凌湖影笑骂,又拨了一串号码,等待接通时,顺手拆开造光集团的档案袋。

      档案袋里面装着一叠表格,封面白底黑字写着“S城艺术品收藏圈联系表”的字样。表格上夹了一张名片,名片落款是造光集团董事长谭歌。

      凌湖影瞟了一眼办公室外的黄怡,把档案袋收到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上了锁。

      “午夜凶铃,凌经纪您又捅娄子了?不应该啊。”王欧明的精神很好,不像休息的样子。

      “替客户拍错藏品的事儿,我就干过一次,就别老提了吧。”

      “凌经纪职业生涯中的尴尬里程碑,我得收好,说不定哪天也能上拍卖会,哈哈。”

      “师父,我的好师父,您帮我挑挑能上慈善会的艺术藏品吧,要不真没法收场了。”

      “悟空,八戒闯的祸,你就别掺乎了。”王欧明喝口水。“工作不是人生的全部,该放手就放手。为一个合伙人的位置,一个姑娘家拼死拼活,何必呢。”

      “我不能让他们在我背后嚼舌头,给个痛快话,你就说帮不帮吧。”

      “请我吃饭,黄浦江边那家法餐店。”

      凌湖影手上的工作都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何来半个小时前被黄怡抓走当司机,凌湖影忙着计划便顾不上计较,随口嘱咐何来注意安全。

      “凌姐,我马上回来接你。”何来走前特意到门口报告。

      凌湖影走出雅士藏大楼透气,雨停了。街上红色出租车匆匆驶过,车轮碾过地上积水。洋行大楼周围的写字楼里只有零星几间办公室开着灯,楼顶上广告牌不间断轮放无声广告,刺目的LED板后是单薄的月。商业街上没人走,门市店拉上卷帘门。外面甚至没有汽车鸣笛声,只有梧桐树上的蝉不知趣地喋喋不休。

      凌湖影的胃一阵紧缩,她意识到除了晚上在泉水岛喝的那口奇甜的热可可,她整一天没有吃其它东西。玛丽亚西餐厅早已闭店,挨着江堤的那一排高档餐厅黑漆漆一片,想吃要等到下午。凌湖影环视一圈,在法餐厅和面包店之间夹着一家格格不入的广东餐馆,红底白字的灯箱在夜里特别显眼。

      餐馆很小,一共五张塑料桌,站在门口一眼能看到后厨紧闭的门。惨白的灯光下,一个小个子老太太正在柜台算账。柜台后面是一个半人高的格子酒柜,几瓶不同品牌的廉价白酒上满是灰尘。

      “你好。”低血糖让凌湖影声音发颤。

      “做咩?”

      凌湖影此刻十分痛恨自己不会讲粤语。

      “啊?”

      “干。森。莫?”老太太抬起浑浊的眼睛,一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女人坐在掉漆的折叠椅上看菜单。

      “还有……白粥吗?”凌湖影试探地问。

      “冇了。”老太太合上账本,从柜台下面找到锁门的锁链。“明日请早。”

      “什……什么?”凌湖影手肘碰到桌上的汤水淋漓的食物残渣,她厌恶地抬起手臂。

      “她说,没有白粥了,但是我现在可以给你做一碗。”陶青云从后厨背着包钻出来,手里拿了一本深蓝色封底的《亲爱的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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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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