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夜雪》越澜之

1、天书

　　严冬腊月，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乱雪纷飞，屋檐上、树干上到处挂满冰晶。这般景象，单单往屋外一看就能感觉到刺骨寒冷。
　　“阿嚏！”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喷嚏声，细看，竟是个瘦弱的孩童在洗衣服。河水早已结冰，想是那孩子拿石块将冰面凿开了一块。小孩穿得不多，粗布麻衣上还打着补丁，不合脚的鞋子和挽起的裤腿让水打湿了，结了一层薄冰。干瘪的脸冻得通红，耳朵上还长了冻疮，一双小手更是惨不忍睹，本该细瘦的手肿得老高，裂开的冻疮还在流脓水。他的手已经冻得无法自由活动手指了，只能用手掌一下下拍打要洗的衣服。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小孩倔强的小脸上挂着渐渐凝成冰珠的泪花，一边洗衣服一边背书，“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坚，以辅柔弱。”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儿总算将衣服洗完了，他端着比他大两倍的衣盆艰难地在雪中行走。夜色中传来一声乌鸦的哀啼，吓得他差点失足摔倒。
　　好不容易回到师门将衣服晾好，还不等他回房休息，一道传声符便在眼前展开来：“林夜开，给我烧壶热茶来！”
　　林夜开权当没看见没听到，正要往自己的小天地走，背上便挨了破空而来的一鞭子。接着又是一道传声符：“小废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想挨打就给我手脚麻利点。”
　　小小的人在院中站了很久，这才挪动早已满是伤口的小脚去厨房烧热水。
　　送完了茶水，又要准备洗澡水，还要准备夜宵。等他忙完一切事务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半夜了。
　　说是房间，其实只是用一道破烂的帘子在柴房中隔了一块空地出来。他没有床，也没有棉被，只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再用平常攒下来的动物皮毛做了一条毯子。皮毛也不是什么好皮毛，上好的皮毛早被师兄们抢了去，他只能偷偷攒些小块的皮毛，然后以荆棘刺为针，用头发做线，将这些零散的皮毛缝起来。
　　厨房的剩菜剩饭都被倒掉了，他今天又得饿着肚子睡觉。林夜开蜷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再也控制不住地落起泪来。
　　又有谁知道，曾经，他也是天之骄子。
　　当今世上有五大修仙门派，分别是凌霄峡、上清观、缥缈峰、绝尘门、天极山。其中天极门下弟子五千余人，是世间影响力最大的门派，第一任掌门林清虚已位列仙班，世称“清虚真人”，备受尊崇。为纪念这位掌门，后续弟子入门后需改姓林。
　　天极山有一座主峰，四座次峰。主峰上是天极殿，由掌门坐镇，其余四峰分别是风曜殿、千炎殿、濯水殿、垚光殿，各有一位长老。
　　掌门和长老的亲传弟子是统一的字辈，到上一任掌门那里，排到长字辈。
　　五年前，上一任天极掌门林玄机因病仙逝，留下了年仅六岁的唯一亲传弟子林长珏。原先的风曜殿长老林天赐做了新任掌门，林天赐当上掌门后，让自己的心腹林叶筹填补了风曜殿长老的空缺。
　　林玄机临终前将林长珏托付给垚光殿的长老林百城，叮嘱他一定要悉心教导林长珏，好好抚养他长大。林百城当初表面应下，事后却只字不提。
　　林天赐在林玄机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宣布林长珏重新拜入林叶筹门下，借此名义将林长珏赶出了天极殿。而林叶筹表面上收了林长珏为徒，实际上他和其他人一样，十分不待见林长珏。林长珏到了风曜殿之后，林叶筹便让林长珏做了仆人，不仅如此，还将林玄机亲自为林长珏取的名字给了他的亲传大弟子。
　　当时正是雪后天晴，林叶筹抚着自己的胡须说道：“既然林玄机已死，你便再不配用长字。你以后就叫林夜开了，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以后可别编排我没给你好好取名字。”
　　此后，林长珏便成了林夜开。林天赐和林叶筹交情甚笃，对林夜开的遭遇自然不放在心上。
　　属于林夜开的私人时间并不多，他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给林叶筹做早膳，送洗脸水。伺候这位名义上的师父不说，还得伺候师父的亲传大弟子林长珏。
　　林长珏脾气暴躁，为人又小肚鸡肠，仗着自己得了几分林叶筹的真传，稍微不顺心就拿林夜开出气。林夜开吃不好穿不暖，本来就身子弱，哪经得住林长珏的折腾，往往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身上没一块好肉。
　　林夜开天赋不高，林玄机再世时还能指点他道法，自从来了风曜殿，就再也没机会学习了，只能乖乖挨欺负无力还手。他每次偷看林长珏的书都会被发现，接着就会受到惩罚，还要忍受林长珏的冷嘲热讽。
　　就这样，林夜开过了三年多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虽然已经十岁，看起来却连六七岁的孩子都不如，瘦的皮包骨头，冬日成天满脸通红，夏日整天面色枯黄，连天极派最下等的下人都比他有精气神。
　　躺在干草上的林夜开浑身发抖，根本睡不着，他抹了两把眼泪，抱起毛毯起了身。屋外寒风呼啸，声声入耳，林夜开抖得更厉害了。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他将毛毯披在身上，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他走啊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一路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摔倒了就迅速爬起来继续跑，一直跑了约摸一个时辰。
　　越往前，杂草越多，林夜开个子不高，这杂草都快没过他的头顶。鞋已经磨破了，但是他丝毫不敢停下脚步。本就是深夜，更加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得一路踉踉跄跄地跑着。小小的林夜开只有一个目的——离开风曜殿，离开天极山，天大地大，无论去哪里都比在这里好。
　　不知道跑了多久，林夜开终于跑不动了。山上的风一点也不留情面，冻得林夜开只得蜷在草丛中，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如果师父还在就好了。他的师父是全天下最慈祥最厉害的人，教他念书，教他道法，做他喜欢吃的糕点，陪他一起玩耍。小孩儿本想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却败给了心中那份极致的思念。
　　想到这里，林夜开又是气愤又是悔恨，紧紧咬着牙关，婆娑的泪眼中满是憎恨和不甘的怒火。
　　就在林夜开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他掐了两把大腿，迫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偷听他们说话。
　　“这里不会有人过来的，来试试看这里面的咒语。奇怪，怎么什么都没有，难道需要用法术......”
　　“可是天书怎么会放在风曜殿，不应该在天极殿重兵把守吗？你确定这是天书？”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要不是我白日练功走火入魔无意之间打破结界，我也不会发现它。”
　　“天书真的能召唤那些东西吗？”
　　“当然了，我可是听好几任掌门亲口说过的。”
　　“天书历年来都是镇门之宝，要是被发现我们偷看了天书，轻则罢去你我二人的长老之位，重则毁去一身修为逐出天极，这太冒险了，要不我们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去？”
　　这声音听着耳熟，林夜开仔细回想了一下，竟然是林叶筹和林百城的声音！他按捺住心中的仇恨，继续偷听。
　　林叶筹说道：“你胆子也太小了些，要是真的召唤出天神和他立下契约，到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怕一个林天赐不成。”
　　过了半晌，林百城才说道：“可是召唤出天神和妖魔的几率各一半，要是......”
　　之后许久都没有声音，久到林夜开以为他们已经走了，他正要换个姿势，便听林叶筹说道：“试一试还有一半机会，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万一召唤来妖魔，虽说也能建立血契，可是还要献祭你我二人的肉身，此事万万不可！”
　　林百城的话好像起了些作用，林叶筹也犹豫起来：“要是你我没了肉身，只怕......”
　　听着二人的话，林夜开早已激动得热血沸腾起来，要是被他拿到天书，甭管召唤出什么东西，都能助他铲平天极山，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是个连隔空取物都不会的废物，何谈从两位长老手中抢到天书。林夜开心灰意冷，纵然再心有不甘，也别无他法。他将毯子裹得更紧些，决定离开天极去绝尘门。
　　谁知他裹毯子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被林叶筹看到草在奇怪地晃动。只听夜色中响起一道刺耳的声音：“谁在那里！”
　　林夜开顿时僵在原地，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连忙屏住呼吸，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腔。
　　他听到了施展术法的声音。只怕一经发现，那道术法就会打在自己身上，就算不是当场死亡，也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才十岁啊，无父无母，自五岁被师父捡到收为亲传弟子，不过短短一年就又变得无依无靠。
　　他还记得师父教他念书：“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他指着“渊”字朝师父看去，师父慈爱地说：“你喜欢这个字吗，那以后你就叫林渊好不好？单名渊，字长珏，你可喜欢？”他说：“我很喜欢，谢谢师父！”
　　师父很开心，将小小的他抱在腿上教他一笔一划地写“渊”字。“我们渊儿要好好念书，好好学习道法，将来成为天极掌门。”
　　他没有好好念书，没有好好学习道法，没有成为天极掌门，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林夜开满脸泪痕，眼中却迸发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合的神采，他将毯子盖住头，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纵然动静大到让林叶筹和林百城马上锁定了目标也不怕。
　　这里虽然人迹罕至，但是林叶筹他们毕竟做了亏心事，断不敢对着一地荒草乱用术法。还有机会！林夜开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紧张到竟然出了一身汗。
　　就在林叶筹结印的那一瞬间，林夜开用尽毕生气力朝他们撞去，用十年来最快的速度抢了天书，将天书紧紧地抱在怀里疯狂逃窜。
　　林叶筹飞到半空中，对着乱窜的人影就是一道术法：“受死！”
　　谁知前方竟是悬崖，林夜开挨了一道术法，身体被猛地一击，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紧接着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坠落下去。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任凭耳边狂风肆虐，任凭横长在悬崖上的树木刮伤了他的身体，也实在忍不住想闭上眼睛。这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但他感觉已经过去了十年。
　　咚，林夜开跌在了地上。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有温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流了出来。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到有一本书掉落下来，正落在他面前。
　　风吹动了书页，书页哗啦啦地响。
　　可悲啊，他用命换来的书，里面竟然一个字都没有。
　　“噗！”林夜开又吐了一口鲜血，血迹溅在洁白的书页上，斑斑点点。
　　如果有来生，一定不要再做人了，做人太苦。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做一只蜉蝣，朝生暮死，既不必承载太多痛苦的回忆，还会有多愁善感的诗人为他写诗，不比做人好太多吗？
　　突然，天书上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周围几尺被照得透亮。几行字渐渐浮在空中，林夜开脑中嗡嗡作响，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喃喃地念道：“天地玄宗，真灵下盼，万神朝礼，扶我九天。”
　　天书蓦地合上，光芒也渐渐消失。没有天神降世，没有妖魔显现，林夜开绝望地闭上眼睛：“师父，渊儿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