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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夜 七月十三 ...

  •   第三夜 七月十三
      凶神在地,诸怨不离

      七月十二当晚,你在叶萌的房中待到快二更天才回去。
      叶萌是大家族中,最常见的那种次子一般的人物。
      次女嘛,注定不如长女被重视,也不如幼子可爱讨喜,加上自己本身也资质普通,属于家族中最被胡适的那种。
      叶萌很依恋父亲,也疼爱幼弟,对姐姐和母亲一般,唯一的长处便是喜欢种花,也颇通药理,叶芝华因为伤痛常年失眠,帮她助眠的香就是叶萌做的——她在大宅后面有一大片苗圃亲自打理,满手都是茧子,搞得袁夜半是疼爱半是心疼地唤她小农民。
      说起花草她神采奕奕,连那张普通的面孔都生出一种动人的光彩。
      叶萌一直非常想离开叶岛,她想去外面,想去表兄庆书描述给她的那个有热闹街市、黄头发洋人、小汽车,还有一种投在大块的布上,上头就有人影跟真人一样会动会笑,叫电影的东西可以看的世界。
      ——那些在你的生命中平平常常的东西,全部都是叶萌的向往。
      在这个瞬间,你对她产生了淡淡的怜惜。
      然后她的面孔暗淡了下去——叶萌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岛。
      她除了种花和缠着庆书给她讲外面的事,对其他事都不甚关心,对于庶务完全不通,结果就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要离开这个岛,却没什么具体的办法。
      你略有失望,但忽然灵机一动,问她知不知道一种通体血红,不断涌出血色汁液的树。
      还真有。
      叶萌拿出的《山海经》里,有这么一段记录:有木焉,其状如谷而赤理,其汁如油,燃则长夜不灭,饮则长生。
      而这棵树的名字,叫——白?!
      这是你当晚得到最有用的一个信息。
      在你离开叶萌居处的时候,她踌躇着,带着一种竭力遮掩,但无法掩去的恐惧对你说,别碰红色的花,千万别碰。
      她说了与你母亲一样的话。

      然后昨晚你回客居的时候,经过叶芝华的院子,隐约听到外面人声喧杂。
      确认庆书失踪后,整个岛上闹哄哄的,也顾不得禁忌了,连叶蓝和袁夜都带队寻人,大宅里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客居的仆人也全出去了,衬得宅邸内反而比诸昨夜还要安静一些。
      你看了《山海经》之后,心内生出个猜测,进了无人内室,你低低地叫了一声:“白?。”
      自视为鬼,白衣的青年翩然出现在面前——你猜对了,他可以随意隐遁身形,而且常在你身侧。
      白?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我在~”,便远远落在门口,你有些诧异,他小小声说,自己是个鬼,浑身冷得很,还是离你远些好。
      他真的像一只乖顺又软乎乎的小猫,你不禁放软声音,对他说,白?,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好吗?
      他点了点头。

      白?从一个盛大“血池”中悠悠醒来的时候,除了白?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睁开眼看到的一个东西,便是一株所有枝叶花朵皆是血色,泛着琉璃一般的光芒,足以遮蔽整个视界的巨大血树。
      巨树生在一个山洞中,树冠直抵洞顶,他所在的“血池”其实就是这棵树下方由血红色的树根盘绕形成的洼地,那些看着像血的液体其实是树液日积月累而成。
      生长有血红色巨树的山洞在叶岛中心的山谷里,白?与那棵血红色的树似乎有某种奇妙的感应,无论距离多远,他都能感觉到树上的异动。
      说到这里,你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白?反而有些开心的样子,他和你比划,说那棵树其实又大又漂亮,还香喷喷的,而且——
      他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血池’可以救回小鸟和小狗的性命喔。”
      他也是偶然发现的,他曾在山谷里看到过一只母鸟叼着快死的幼雏,将它浸入“血池”,不一会儿,幼鸟就活力十足地唧唧叫起来。
      他若有所悟,有样学样,将捡来的濒死小狗放进来了“血池”,眼睁睁地看着它露出骨头的伤口在树液中飞快长出新的血肉皮毛,挣扎着出来,拿湿漉漉的小鼻子拱他的手。
      ——有木焉,其状如谷而赤理,其汁如油,燃则长夜不灭,饮则长生——
      这不就是你在叶萌那里看到的记载么,这棵与白?同名的神树原来真的存在?这实在太惊人,你的脑子简直要被烧沸了,而白?继续说道,但似乎除了他和动物,整个岛上谁也看不到岛心这个山谷,更不要提里面那棵树了——岛上的人也看不到他。
      他也没法离开这个岛,就在岛上四处游荡,渐渐学到了一点“知识”,原来,他这种别人看不到,自己却能碰到别人、制造出声响的东西叫鬼啊。
      你皱眉,说你可不觉得他是鬼。你想,他最有可能是白?的树精,可白衣的青年却温柔地摇摇头。
      “我觉得我是鬼。”他说,“你看,鬼啊,都是一口怨念郁结不化,我也是,我从诞生那刻起,我就知道,我在找一个非常非常珍贵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然后,在他醒来的第四十九天,七月十一那天,他觉得码头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他就去了——他便找到了那个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你啊。”他对你露出了温柔甜美的微笑。
      他当时就站在海边,看到你从船上下来,心里想,啊,找到了,我的宝物,我找到了。
      原来,在岸边看你的那个人,是白?。
      从此他就一直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他温柔看你,你心内想的却是,如果他没说谎,那他是在母亲死的那天醒过来的。
      是的,一切的怪异,都是从母亲死去那天开始的。
      白?、母亲、叶家、大祭、“血神”、那棵叫白?的树……你隐约察觉到有一根无形的线,把这些东西穿在了一起——但是还缺少一个关键性的东西。
      沉思片刻,你把满脑子无序猜测先放下,正琢磨要怎么问一个隐私问题的时候,白?心有灵犀地小声道,“我知道回避的。”
      “……”很好,你可以问下一个问题了。
      你问他既然别人都看不到他,他为何还要隐身,白?一直神态柔软的面孔突然凝重起来。
      他说,这个岛上有可怕的东西。那是个极其可怕而让他厌恶的东西。但是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在那里、具体是什么,他只知道,自从你上了岛,那个东西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般,汹涌泛滥着在全岛铺开。
      他要躲开那个东西,不能被它捕获,所以他选择了隐形,只在你面前出现。
      说到这里,白?蓦然顿了顿,他转头看向虚空,面上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他说,刚才有人动了那棵树了。他说话的时候秀丽面容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在那一瞬间他仿佛一尊深山中布满青苔的神像,沉默而坚硬。
      你忽然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看他。
      白?要回血树那里看一下,他犹豫一下,靠近了你一些。
      他伸出手,轻而小心地虚虚摸了摸你的头,你能感觉到他手掌上传来微微的凉意,他说,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一直守着你,你要是害怕了,想见我,唤我的名字就好。
      心内掠过一股温暖而平静的感觉,你点点头,他往后略微退了退,面上现出异常犹疑的神色,似乎在纠结自己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最后,他还是说了。
      “阿清,小心你身边的那个男人与周影。”
      你微微一愣,他微微皱眉,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在张仕安与周影身上,都嗅到了让他讨厌的味道。
      语罢,他倏忽消失,你忽然想起,是了,之前白?两次消失,都是在她与周影或张仕安单独相处的时候。
      但是他说的话……周影也就罢了,张仕安?怎么可能?
      你喉头动了动,没说话,白?对你歉意一笑,低声道,是我失言了,便再一次如烟一般,消失在你面前。
      你在睡前,心内拿定了一个主意。

      今天人都不在大宅,早餐送到房里,你吃完张仕安才回来。
      他挨近你的一瞬,你在他身上闻到了与周影身上一样,那种红花甜腻而冷的味道,你压下疑问,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看他一脸疲色地从包里倒出一搓香灰和一个绿色的果子。
      香灰倒出来的一瞬,你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淡淡甜香,你猛地一震——你想起来了,这不是你在祠堂净室和叶芝华室内闻到味道么!怪不得你在叶芝华房里觉得味道熟悉!
      张仕安看着你,轻轻点头,他说,对,就是一样东西——鸦片。
      香里被人掺了鸦片。他父亲生前每天都抽大烟,这个味道他认得。
      而他从苗圃里拿来的果子——是罂粟果。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路过园圃的时候,张仕安会那么惊讶惊讶的原因。
      张仕安先看到了罂粟,又在叶芝华室内闻到了与祠堂净室一样的香气,两厢一叠,他为了确认,翻入祠堂取出香灰——叶芝华屋子里的香与静室的香是一样东西,都被掺了鸦片。
      你盯着面前的罂粟果实,整个脊背像是被电流贯穿一样。
      那是叶萌打理的花圃!叶萌在种鸦片!她手里有鸦片——叶萌说过,她会为母亲镇痛调制助眠的香,这个应该就是那个香,而能拿到这个香,把它放入净室,试图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将你勒毙的人——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你冷静下来,眯起眼睛,把香灰小心翼翼地收好,看向张仕安,“仕安,还撑得住么?”
      他点头,你也点点头,你说,你先歇歇,咱们一会儿去找叶蓝。
      你朝他粲然一笑,“我们离不了岛,但管这个岛的人,总会有办法吧。”

      叶蓝是在中午才回来的。
      她带人在岛上整整搜寻了一夜庆书,但出现在你们面前时,只是略有倦色,依旧仪态落落,张仕安在外面,你和她单独对谈,叶蓝一脸从容,你也从容,只笑着递给她一只精致的点心匣子,“大小姐今天辛苦,怕是连饭也没法好好吃,我带了点儿点心过来。”
      她温婉一抿唇,微微垂首,柔声笑道:“……谢谢姐姐心意。我吃过了,这个我留着一会儿下午吃。”
      你也笑,一样柔声道:“真的么?你手上的伤,真的能让你好好拿着筷子吃东西么?”
      在你话出口的一瞬间,流淌着静雅沉香的空气猛地停滞,你对面美丽的少女慢慢抬眼看你,你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眼睛却紧紧盯着她,“……就像昨天早上一样,你根本没法拿起筷子吃饭吧。”
      你伸手,慢慢按住她搁在桌上细白皓腕,沉声道:“表妹,让我看看你的手心,行么?”
      叶蓝一双漆黑眸子没有一丝光,宛若深渊一般地沉,她凝视着你,缓缓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她白皙细嫩的掌心,赫然有一道麻绳粗细,贯穿整个手掌的擦伤——
      你拿出周影给你的麻绳,轻轻在伤口上一比,严丝合缝。
      ——与你的猜测完全一致,在祠堂要杀你的,正是叶蓝。
      你在拿到麻绳的时候,就怀疑是叶蓝。
      叶蓝和叶萌昨天都没怎么吃早餐,但你看过叶萌的手,她没有伤口,那么,嫌疑犯就只叶蓝一个。
      叶蓝依旧笑容温婉,甚至于声音更柔和了一些。她说,那又怎么样呢?
      她眨眨眼,“我在岛上搜寻一夜,黑灯瞎火忙乱不堪,手上有些伤痕不也平常?”
      你松了手。你本也就没指望她能这么简单认罪。
      你拿出了另外一个决定性的证据——那抹香灰。你说,那这样呢,表妹,你认不认?
      “能拿到族长房内的香,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祠堂静室,手上有与凶器一模一样的伤痕,除了你,还有谁?而且,除了你,谁会想杀我呢?你喜欢周影,你更不能容忍我夺走族长宝座,只有你有动机一定要杀掉被周影选中的我。”
      叶蓝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美丽的少女在这一瞬间,褪去了一切温柔表象,现出了冷酷的杀意。
      她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与叶芝华完全一样,非人的冰冷气质,她看了你好一会儿,唇角一吊,“哦?”
      你心平气和地看她,“我知道表妹你在想什么,你觉得第一,我报不了官,第二,姨妈姨夫疼你爱你,必然不会怎么样你,对么?”
      她没说话,只挑了挑眉。
      你也挑眉,与她动作几乎一模一样,你一字一句地道:“那若是我告诉周影呢?”
      她面色倏然一白,她死死咬住嘴唇,在死寂一般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说,你想要为我你做什么?
      你赢了,你知道。

      你要叶蓝今晚为你准备一条船。
      叶蓝答应了,她当着你的面叫来人,让他们今晚子时之前把一条木船放到西南面的鹰嘴崖下面。
      仆人领命而去,叶蓝看你,你微微点头,淡淡地道,“我走了对你是好事,没人和你抢周影了。”
      她静静看你,蓦然一笑,复又是个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她柔柔地道:“表姐说得是。”
      ——那是你第一天来岛上,她在花架之下,听你对她说,不会与她抢周影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一定还想要做什么。你心内想。但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她一笑,与张仕安离开。
      你们不知道,就在下午,失踪一日的庆书被找到了——虽然只是一部分。
      被啃食得面目全非,庆书的人头冲上海岸。
      然后叶芝华死了——在张仕安的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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