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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晓风残月 ...

  •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一曲熟悉的《雨霖铃》将我从睡梦中悠悠唤醒,睁开眼四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于一片阴森的山林中。
      附近有一位绿衫少女正在采摘药草,方才的歌正是她唱的。她的歌声甜美清亮,令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记忆中老板娘的母亲在世时,一到深夜便会唱这首《雨霖铃》。她名叫颜夕,生得冷艳端庄,却有些神智不清,听人说她曾经是宫中的一名妃嫔。
      “你伤得很重,这些草药拿去敷上吧。”那位少女来到我面前,手里捧着一把不知名的绿紫花草。
      我接了过去,道:“多谢。”
      她轻声问:“你怎么会受伤的?”
      我叹道:“本来我正跟朋友一起准备回沙漠客店,不料途中遇到一帮山贼。我武功低微,被他们洗劫一空,差点打死。幸好我逃到这里,否则可真……”
      “那你的朋友呢?”
      “唉,也许他早就离开了”,我无奈一笑,俯身捡起地上的古筝,“好在我这命根子没被他们抢走。”
      少女望望天色,慌然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啦。这附近有好多狼,你要小心。”
      我点点头:“我会的,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她抿唇微笑:“我叫小诗,是十二飞鹰堡的侍女。”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我心中充满留恋。在漫长的一生之中,不知会有多少人像她这样与我擦肩而过。此时此刻我们在一起言谈甚欢,明朝一到,便如天涯陌路,以后很难再将彼此记起。
      一弯冷月浮现于青灰的苍穹间,几缕残云萦绕,格外孤清凄寂。我抱琴来到林中深处一个池塘边,脱去残破衣衫,洗干净身子,再将小诗给我的草药嚼碎敷在伤口上。随后,我换上前几天刚从市集上买来的一套干净白布衣裤,散开一头青丝,用手轻轻将其理顺。
      秋风犀利地吹来,我不禁瑟瑟发抖。为了抵御寒冷,我盘膝坐在一棵松树下,纤手拨弄琴弦,弹起那首曾令多少酒客为之沉醉的《倩女幽魂》。
      袅袅琴音宛似流水,淙淙地流淌在这个不眠的秋夜里。那奇幻空灵的旋律伴随着我低低的吟唱声,如同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脚步声自远处向我逼近。我心头一惊,莫非是盲武士回来了。
      他一定已化作一缕幽魂,踏着苍茫月色而来,被我那宛转琴声所吸引。我止不住热泪盈眶,抚琴的手开始颤抖。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如果他肯带我走,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非去不可。我只要与他朝夕相对、不离不弃,我不要这孤影独处的寂寞!
      一个人影闪动在我面前,依稀真的是他。我如雷轰电震,手下的一根琴弦“铮”地断了。
      我猛然抬头望向他,泪眼模糊。
      “小倩!”他惊讶而欣喜地喊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我急忙抹去泪水定睛一瞧,原来面前的这张脸孔也是完全陌生的。
      我大失所望,他根本不是我的盲武士,只不过是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书生。
      但见他冲过来扶住我的双肩,颤声道:
      “小倩,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宁采臣啊!”
      宁采臣?我从未听到过这三个字,更无从去认识了。他的手碰到了我的伤口,使我痛得直皱眉。我使劲推开他走到一旁,冷冷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他从背上的行李中取出一幅画卷递给我:“小倩,那你还记不记得这幅画跟这首诗啊?”
      我接过画展开一看,不觉微怔。
      泛黄的纸卷上绘着一位清艳绝俗的白衣少女,盈盈跪坐水边,清洗着一头如瀑黑发,飘逸之姿恍若流云出岫。细看她的眉眼,同我仿佛有几分相似,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洁淡雅,却是我远不能及的。
      画的左上方题着四句诗,似乎是两种笔迹: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真是好画、好诗!”我失声赞叹道。
      宁采臣紧紧盯住我的脸,企图找到答案。他试探地问我:“你想起来了吗?这幅画是你送给我的,你说画里的人就是你,我看到画就像看到你一样……”
      我有些哭笑不得:“宁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叫小贤,不叫小倩。”
      谁料他竟说道:“小贤?你转世之后的名字叫小贤?”
      我奇道:“什么转世?我根本就没死。”
      他愣愣瞧了我许久,原本惊喜的表情一扫而空,低声道:“对不起。”
      我把手中的画卷好交还给他,重新坐下准备弹琴。这时,我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回头一看,见宁采臣扑倒在地,浑身颤抖。
      我大惊失色,慌忙去扶他:“公子,你怎么了?”
      他咳嗽着,一缕黑血从嘴角流出,脸色极其可怖。我吓得倒退几步,叫道:“啊?你中毒啦!”
      他颤声道:“我中的是黑山老妖的……勾魂夺魄掌……”话音未落,他已不省人事。
      惨白的月光映照在他脸上,将他的容貌清晰地勾勒出来。他长着一张与欧阳峰极似的圆脸,眉目更加俊秀细致,并且有一种欧阳峰永远没有的憨厚淳朴的书卷气。他头戴一顶黑布冠巾,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如此寒酸装束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韵味,清逸、潇洒、脱俗。我静静欣赏着他沉睡的面容,不由呆住了。
      半晌,我盘膝坐在他身边,继续弹那首《倩女幽魂》。轻柔的琴声连绵不绝,恰如刻骨铭心的相思,总会在夜半无人私语时缠绕心头。
      他梦呓般柔声轻唤:“小倩……”
      听到这个名字,我顿时感觉到一股薄荷的清香和凉意。而拥有它的主人,必定是位姿容秀绝的少女,在春风里轻荡起秋千,盈盈含笑,如花初绽;或是在人烟寂寥的黄昏,独立茫茫秋雨中,两行粉泪,洗不尽满腹忧愁。
      我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一些,想听得仔细些。谁料他竟抓住我的手,喃喃道:“小倩,不要走……”
      他的手很冷,虚弱无力,令我不忍将他推开。我身子一颤,古筝从膝上滑落,在静夜里发出一声闷重声响。
      他的嘴唇微抖:“好冷啊……”
      我不及多想,将他搂抱在怀里。在这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阵奇异莫名的悸动,万缕柔情涌遍心间。我竟极度渴望用自己全部的体温,去暖热他冰冷的身躯。
      我羞涩地闭上双目,耳边听到宁采臣近乎乞求的软语:
      “小倩,你不要离开我……”
      我心里微痛,不禁将他抱得紧了些。他睁开一线眼帘,痴痴注视着我:“小倩,你不要这么快投胎转世,现在做人好难……”
      他们一定曾经轰轰烈烈地相爱,后来她死了,芳魂缈缈飘入清冷黄泉。就算她再度轮回,与他也已纵使相逢应不识。可怜他仍旧铭记着她的容颜,睡里梦里,千思万念。
      我鼻子一酸,哽咽道:“你对小倩真好,在这个时候还叫着小倩的名字……我真是想不到,你这么挂念小倩。”
      我望望他俊美的面庞,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受,我们两个都是为了心爱之人的离去而饱受煎熬。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数声狼嚎,渐渐朝我们越来越近。我吓得毛骨悚然,急忙搀扶起宁采臣向树林外跑去。
      我们住进路口一家名为“云来”的客栈,由于客房已满,我们只好将就着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
      我将宁采臣安置在床上,再端来一盆热水,替他洗去脸上汗渍及唇边血污。他沉沉地睡去,脸色恬静如婴儿。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出神凝视着他。他的脸庞在夜色中看上去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散发出惊心动魄的魅力。
      我的心不安分地跳着,将原有的几分倦意驱除得无影无踪。我忽有一种幻想:假如他是我的爱人,我与他这般静静厮守着,倾听着他的呼吸声,该有多么幸福……
      天色微白,一线晨光射入残破的木门缝隙,清爽的空气充满室内,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宁采臣依旧酣梦沉沉,他的睡态给人一种纯真圣洁的美感,丝毫不似寻常凡夫俗子。我的脸有点火辣,为了掩饰心中不安,便从一旁的桌上拿起那幅画再度欣赏起来。
      画中人翩然若仙,与他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那四句诗字迹清秀工整,流露出无尽柔情蜜意,掩盖住了淡淡墨香。
      我轻声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是刚刚苏醒的宁采臣。
      他一脸傻气,甜甜微笑着望向我:“小倩……”
      我不禁被他那可爱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的神色却骤然间变了,竟不顾身体伤痛,一跃而起,扑到门上张开两臂,将户外射入的一线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我诧异地瞧着他,只见他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对我拼命喊道:
      “小倩,你还坐着做什么?快躲起来,你是不能让阳光照射的!让阳光照射你就会魂飞魄散,那你就永远都投不到胎,转不了世啦!唉!怎么你还坐着?没听见我的话吗?小倩!”
      他回头朝我呆望半晌,如梦初醒,黯然道:“原来是你……对不起,我又一次搞错了,又把你当成她了。”
      他的目光深沉忧郁,仿佛可以把人的心揉碎。我的眼睛有点潮湿,勉强一笑:“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故事吗?”
      我俩并排坐在床边,一个神秘而遥远的故事自他口中娓娓道出,隔着重重时空,恍如凄迷绚丽的旧梦。
      宁采臣是个落魄书生,家住浙江金华,寄身于集宝斋靠收帐糊口度日。一年前,他赶赴郭北县收帐,途中盘缠用尽,只好借宿在废弃的兰若寺内。听说那里时有孤魂野鬼出没,害死好多过路人。
      某一个夜晚,月明高洁,清光似水。宁采臣正在灯下读书,忽听不远处悠悠传来仙乐般的弹唱声。他好奇心顿起,便朝着那个方向循声而去。
      那首琴曲正是我所擅弹的《倩女幽魂》。
      宁采臣穿过树林,来到一座木板长桥跟前。桥下是滔滔碧水,数不尽的灯盏漂浮在水中,其明艳耀目的火光将桥头蹲坐的一对石狮映成昏红色。在桥的另一端,一个古香古色的小亭子呈现于他眼前。
      那所古亭名曰“水中居”,亭前有两只青色铜铸仙鹤。柱顶飞檐处挂满白纱帘,随夜风飘舞。令人销魂的琴声从亭子里飞出,丝丝缕缕萦绕不绝。
      弹琴的是位着一身素白衣裙的长发少女,她容光绝美,飘逸空灵,脸上隐约带着几分惹人心怜的幽怨凄楚。
      她便是宁采臣梦绕魂牵千百回的聂小倩。
      他们由此相识,并且一见钟情。他不顾一切危险与她相会,而她被的他善良热情深深打动,遂将整副心魂交付于他。二人历经种种坎坷波折,依旧忠贞不渝、誓同生死……
      一段风月情浓、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
      岂料他告诉我,小倩是鬼。
      她在世时原为一位朱门闺秀,不幸客死异乡,其尸骨被父亲暂埋到兰若寺后面的一棵老树下。谁知那棵树已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将她的亡灵牢牢控制住。小倩被逼无奈,只好利用美色去迷惑过路的男子,吸取他们的阳气供给树妖修炼。幸好她遇见了他,方得脱离苦海。
      宁采臣与精通法术的剑客燕赤霞一同击败树妖,将小倩的骨灰坛从地里挖出,准备送到乡下一户人家安葬。这样,她便可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时逢冥府魔道吉日,刚逃出生天的小倩又被阴间的大王黑山老妖抢去做新娘了,于是宁燕二人拼死硬闯地府营救她。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他们与无数魑魅魍魉展开一场触目惊心的厮杀。最终,黑山老妖被劈得粉碎,烟消云散。他们也已身受重伤,带着小倩回到阳间,来到他们暂时栖身的云来客栈里。
      天快亮了,一缕阳光透过残破的木门洒到小倩的大红嫁衣上。她顿时如万箭穿心,魂不附体。
      燕赤霞喘息着对宁采臣道:“别让阳光照着她,不然的话她就会魂飞魄散,没法投胎啦!”
      宁采臣此时已身中勾魂夺魄掌的寒毒,兀自强撑起鲜血淋漓的瘦弱身躯,疯狂地扑倒在门上,用头死死顶住门,去遮挡那越来越强烈的阳光。他似剜心般剧痛,颤声急叫:
      “小倩,快!快回骨灰坛里面去啊!”
      小倩眼含热泪,痴痴凝视他的背影:“采臣!我走了,我不能再见到你了……”
      泪珠同样从采臣的眼中滚滚滑落,他极度悲痛,声音却出奇温柔,如同盟誓:“小倩,你要好好做人,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小倩脸色苍白,生离死别的重创已令她近乎晕眩。她朝他无限留恋深情地望着,像二人从前无数次脉脉无语的对视。遗憾的是,他不得不一直背对着她,而她始终无法瞧见他那使人心疼的悲伤容颜。她绝望地闭目,哀泣:
      “想不到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保重!”
      采臣狂哭不止,在这一刹那他忘却了天地万物,忘却了一切时空,忘却了自己的生死。他的心中只有小倩,她已占据他全部的思想,一生一世的记忆。滚烫的泪水汹涌流遍他的全身,湿透了他那件染血的灰布长袍。
      片刻,一声暗哑苍老的轻叹幽幽响起,是燕赤霞:
      “她已经走啦……”
      恰似五雷轰顶一般,采臣失神回转过身。残旧的门板一下子破碎了,纷纷倒地,他的心也随之碎成粉末。
      他恍恍惚惚俯身跪倒在方才小倩躺过的茅草席上,那儿只剩下她的骨灰坛。他怜惜依恋地将其抱在怀内,低声哽咽:
      “小倩,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去的……”
      他把她的骨灰葬到清华县一户人家的院外,为她重新立了牌位,上面写着“爱妻聂小倩之墓”。
      而后,他与燕赤霞分别,孤身一人返回家乡。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小倩。他只有在睡梦中低唤她的名字,在无人处倾诉对她的思念。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个遥远神秘的故事渐渐变得清晰真实起来,我出神地听着,热泪涌满双目。面前宁采臣美玉似的容颜朦朦胧胧,宛如一个我从来不曾邂逅的绮梦。
      我听到他那令人心醉的啜泣声。
      一股温暖的疼惜顿时注入我的全身,我不受控制地轻握住他的手。在这一刻,我非常希望自己就是聂小倩,可以与他再前缘。
      宁采臣抽了一下鼻管,涩涩笑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跟小倩长得这么像。”
      我也微微一笑,温言:“那你就把我当成小倩好了。”
      他呆呆望着我的脸,神色凄惶,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突觉心尖抽痛了一下,握他的手悄悄紧了些。
      他忽然转过头去,正色道:“不!小贤姑娘,是我一时唐突,你就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忘掉吧!”
      我一时黯然无语,便松开他的手走到窗前,注视着屋外灿烂的秋光,片刻方道:“好。”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爱的人是小倩而不是我,我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小倩的影子。我仅仅长着一张酷似她的面孔,内里却隐藏着另一个全然迥异的灵魂。倘若我们真在一起相恋,那也只是自欺。
      我擦擦泪水,心平气和地:“宁公子,我一定会想办法驱散你体内的毒。”
      他依旧怔怔坐在床边:“谢谢你。”
      我回过身,看到他满面泪痕。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一直住在这家客栈里。宁采臣的毒伤一日比一日加重,发作起来简直痛不欲生。每当他被折磨得半昏迷的时候,都会凄凄呼唤那个令他锥心刺骨的名字,而我便一边弹《倩女幽魂》,一边轻吟那首属于他们的情诗。他听到后,因痛苦而扭曲变色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某个黄昏,客栈里忽然来了一位很奇怪的老人。
      他满头银发,一张枯瘦苍老的面孔仿如僵尸,没半点表情,声音尖锐如同刁妇。他自称是日月神教圣坛三袋长老。
      我强忍敬畏之情,走上前去向他询问勾魂夺魄掌的寒毒如何驱除。但见他微微一笑,道:“非常容易,只要有人肯心甘情愿作出牺牲。”
      我拱手道:“晚辈不解,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他背朝我悠悠道:“非常简单,身中此毒的男子必须与一名童女同房,事后便安然无恙。否则,那人迟早会力竭心瘁而死。”
      言毕,他狂笑着扬长而去,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我。
      虽然我从小就女扮男装,但传统的道德观念还是在我思想内扎了根。我知道女子最宝贵的东西便是贞操,它甚至胜过生命,所以即使当初沦落风尘,我也依旧拼命守护属于自己的那方领地。
      可是,这一切与我心上人的性命相比,却是丝毫微不足道的。如果我不作出牺牲,宁采臣必死无疑。我曾经眼睁睁看着盲武士掺死在沙土中而无能为力。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再度让我第二个心仪的男人弃我而去。
      正在忐忑间,这家客栈突然起火了。我慌然搀扶着宁采臣,携带着行李跑回原先那片树林。
      我们在那里无惊无险地住了好几天,过起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来,彼此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宁采臣清醒的时候,常常跟我谈起他的过去。谈着谈着,他那原本纯净无邪的眼波里便会有意无意地掺杂了一丝混沌的光。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想小倩了。
      后来我发现,原来他也会唱歌。有一天傍晚,他对我唱起他们家乡的情歌《可人儿》,用世间最温柔动听的嗓音:
      “风,柔柔唤醒可人儿,
      愿这风,能为我说一个字;
      心似风,轻轻的拥着你,
      伴你分享,人生的各样美。

      眼里的你,
      有我喜欢的一切梦幻印象,
      梦里的仙子今天已碰到了,
      活在眼中,留在世上。
      …… ……”
      宁采臣一边唱,一边如痴如醉地望着我的脸,深邃的双目燃烧着无比热烈的火焰。我顿时被那烈焰灼伤了,心魂极度迷乱,充满神秘而惶惑的感动。终于,我无法控制自己,扑向他怀中,朝他那淡红色饱满的嘴唇吻去。一股湿热的气息伴随着我疯狂的心跳声将我吞没,我用颤抖的手捧住他的腮。
      他先是一愣,然后狠狠搂抱住了我。他的双臂坚强有力,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袖,我仍旧感觉得到他滚烫的体温。半空中飘落下无数枯黄的秋叶,纷纷洒在我们的衣衫头发上。
      我忽有种莫名的忧伤,热泪滴在他两鬓的几缕青丝间。他的眼光中溢满爱怜痴迷,把我拥得更紧,好象生怕我逃脱似的。
      我脆弱无助地将脸庞藏在他胸前,柔声道:“我一直都想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
      他低头轻吻我的秀发:“现在你知道了吗?”
      我恍恍惚惚抬头凝视着他,含泪睁大双眼:“我知道了……采臣,我好喜欢你!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叹息:“别这样……小贤,我已经活不了多久啦。”
      “不,你不会死的!我可以救你……”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只苦笑摇头:“唉,你别再给我这种假希望啦,我中的毒根本无药可医……”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定睛望去,只见十多名男子骑马冲向我们,个个气势汹汹。
      为首一人怒喝道:“你这贱人,居然还有脸躲在这里偷汉子!”他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朝我疾刺而来。
      我尚自沉醉于方才的浓情中,一时未反应过来。一旁的宁采臣惊叫道:“小心!”
      他飞快地挡在我身前,伸出两臂去保护我。只听一声激烈风声,剑刃割破他右肩,血花狂溅。
      我心如锥刺:“采臣!”
      “雪千寻,你这个千古罪人!你假冒东方教主,误我日月神教教众,还不快出来送死!”一个四川口音的中年汉子叱道。
      宁采臣捂住肩头,咬牙说道:“雪千寻是谁?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我也憋不住火冒三丈:“什么千古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这些四川佬!”
      他们朝我仔细打量一番,纷纷说:“她不是雪千寻,咱们走吧。”
      我气急败坏叫道:“你们伤了人,还想走?”
      我推开宁采臣,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纵身扑向刚才出剑的那人。我势若疯虎,将昔日老板娘教给我的“玉女十八剑”施展出来,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其余人见状各自抽剑出鞘,一窝蜂地袭击我周身要穴。我的白布衣裤被撕破了好几处,幸亏没受到什么重伤。
      这时,远处有人喊:“东方教主来啦!”
      那群四川佬听罢马上收起剑,头也不回地策马跑远了。我喘息着奔到宁采臣身边:“采臣,你的伤没事吧?”
      他勉强一笑:“还好,没流多少血。”
      我用力扯下一截衣袖,把他的伤口牢牢包扎好,泪水在我眼眶内打转。他望望我,柔声道:“小贤,你不要难过。反正我就要死了,受不受伤也无所谓啦。”
      我闭目,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下来:“采臣,你真的肯为我流血?”
      他点点头:“我喜欢你。”
      我凄凄微笑了:“我知道,其实你喜欢的是小倩。”
      他的视线飘向远处,幽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多一些。我总是……总是将你们看成同一个人。”
      我透过泪眼凝视他清隽飘逸的面容,他默默将我拥入怀里,许久。
      我蓦然发觉,盲武士的身影在我脑海中竟越来越模糊了,像已开败的昙花,而与我依偎在一起的这个男人,却仿若一片万紫千红的春光。
      原来,没有了白玫瑰的花魂去幻化成床前明月光,还有红玫瑰可以碾碎点作心口的朱砂痣。那圣洁而遥不可及的月光不属于我,可这颗魅惑人心的红痣,就算在我手间唇边抚摩千万遍,依然不会褪色。
      我原本以为,盲武士会是我今生永远的痛,谁知转眼之间,旧痛就被新伤所取代了。
      “啊,真像!实在太像了!”宁采臣忽然大声赞叹道,惊断我的思绪。
      我不解:“什么像啊?”
      他伸手朝远处一指:“你快看那个小亭子,多像水中居啊!”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但见连绵荒山间隐约有一个古亭点缀其中。它那淡桔色的瓦楞蒙了尘,被风雨侵蚀得半旧。几根剥漆的石柱摇摇欲倾,再也经受不住世事沧桑。
      宁采臣神色坚贞:“我一定要死在那亭子里。”
      我搀扶起他,沿着崎岖的泥路而行,穿过数不清的参天古木,终于来到那亭子跟前。亭内空无一物,平坦的青灰色大理石地板上只余几片枯叶。
      他刚踏进亭中,便仰天倒了下去,四肢开始抽搐。我俯身去拥抱他,哽咽:“采臣……”
      他虚弱地微笑着:“我能死在这里,已经很满足了……”
      我心中酸楚无限。是的,他是那么渴望能够将这所古亭当作自己的葬身之地,因为在这儿可以找到属于他和小倩的回忆。即使亭外没有滔滔碧水,没有石狮、长桥、灯盏;即使亭中不见随风飘拂的白纱帘,不见那对铜铸仙鹤,及那具能弹出天籁之音的古琴;即使昔日那冰魄银魂的倩影,早已无从寻觅。
      “可是,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他轻声问我。
      我淡然一笑:“你一定不会死的。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在这小亭子里守着你。我会抱着你的尸体,不吃不喝,直到我们一起变成白骨。”
      他惊诧而感动地注视我半晌,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抚摩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泪如雨下。
      我下定决心要救他。

      宁采臣再度昏厥过去。我从他的行李中找出那幅画展开,就着白茫茫的月色仔细观察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画中的小倩那百合花瓣似的裙裾下竟微微裸露出柔嫩光洁的左脚,脚踝上还挂着一串玲珑别致的铜铃,充满含蓄的风情。不知什么原因,我前两次看这幅画时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
      我收好画,带着银两到山后的夜市上买了一件与小倩所穿极为相似的雪白衣裙,以及她脚上的那串铜铃。而后,我来到山林深处的那个小池塘,脱去层层衣衫,开始沐浴……
      夜半时分,我恍如一缕幽魂,飘然回到小亭中。
      我散披开瀑布似的长发,任一身白衣随风吹动,绽放成一朵冰清玉洁的睡莲。此时的我仿佛被一个来自远古的亡灵所依附,举手投足间比以往轻盈了许多。我向蜷缩在石柱旁瑟瑟发抖的宁采臣靠近,赤裸的双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细碎清脆的铃声伴随着我,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神秘。
      宁采臣睁大双眼望着我,声音因过分激动而抖颤:“小倩,真的是你?!”
      我心怀柔情万种,跪倒在他面前,徐徐解开衣带,露出似雪肌肤。我痴痴地,低声道:
      “采臣,我是小倩……你的小倩回来了……”
      我如同殉情般,虚弱地伏在他微颤的身体上。他发出一丝抽泣似的呻吟,用两臂环绕住我的腰。铜铃轻响,如飘忽琴音。
      月光迷离,我俩在冰寒刺骨的狂风中忘情缠绵,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刹那间时空发生错乱,一切回到了从前。
      亭中那对如胶似漆溶为一体的恋人,是宁采臣与聂小倩。
      他们只曾有过一次欢爱。那时,小倩被树妖强行许婚于黑山老妖,她在过门前两天的晚上献身于采臣。当时天在下雨,到处电闪雷鸣,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肯成全他们。他俩躲在唯一的栖身之所——水中居内,□□和灵魂紧密相依,凝结成千年磐石,共同经受风吹雨打……

      “黎明请你不要来,
      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迎入进内。
      ……”
      一夜鸳鸯春梦,化为永恒的思念。
      我不再是小贤了,我是小倩,是那个执着痴情的哀怨女鬼,凭借发肤之躯去拯救心爱的男人。
      “小倩,答应我……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采臣那低沉沙哑的呓语钻入我的五脏六腑中,令我身心微痛。我突然有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感,泪水狂涌。
      一切全是为了爱,我爱他!
      我来到这纷杂喧闹的尘世一十八年,就是为了遇见他。尽管中间隔了种种生死爱恨、离合悲欢,该来的还是来了。无论我是谁,无论他喜欢的是谁,至少在这个晚上,我们至诚地相爱。
      等千秋万世过后,那时的我已步入风烛残年,再也没有一件值得欢愉的事。至少我还可以回忆,将曾经拥有的这份短暂的幸福细细重温品味一番,便不枉此生了。
      我们久久亲吻着对方,彼此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难分难舍。在最销魂迷乱的那一刻,我依稀听见了惊天动地的雷雨声,与我足间有节奏的铃声交织成红尘中最奇妙空幻的音乐……
      宁采臣一脸甜蜜的笑容,沉沉睡去。我匆匆穿上自己原先的衣服,将那件白衣裙和脚上的铜铃一齐丢进池塘里。而后,我将蓬松的乱发梳成两条辫子,若无其事地坐在亭子外面等待天亮。怀有不堪的秘密,我的双颊火烫异常。
      清晨的阳光映照到我们的身上,转眼间又是一天了。
      宁采臣刚一睁眼,便欣喜若狂地对我喊道:“我见到小倩啦!昨天晚上她来找过我了!”
      我不屑一顾:“我才不相信呢!你这呆书生,成天白日做梦。”
      他急急辩道:“不,她真的来过了,还跟我……”
      他俊脸一红,羞涩地微笑了。我心如钢刀乱搅,急忙转过头去,避开他那双溢满柔情的眼睛。我很想告诉他,昨晚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可我知道那样他会很失望。
      我扬扬眉,故作轻松地说:“你还说你快死了呢,刚才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了把你的脉,那什么勾魂夺魄掌的寒毒早就解除了。”
      他先是一怔,随即惊喜交集:“啊……怪不得我觉得浑身舒畅,一定是小倩救了我!”
      我背朝着他遥望远处,佯装未闻:“今天天气不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沙漠。”
      他兀自陶醉在昨宵的温柔乡中,自言自语道:“小倩,我等你,你一定要再来找我……”
      当我屏住呼吸走出亭子时方才发觉,原来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忍住眼泪更加艰难。

      秋天终于过去了,一场柳絮似的轻雪飘飘扬扬从孤冷的苍穹中洒落下来,无声地宣告着严冬的降临。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一起离开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小山林。
      我俩走在无人的小路上,任雪花落满衣襟。宁采臣将那幅小倩送给他的画珍重地放在行李中,依恋而不舍地望向我。我怀抱着古筝,用同样的目光回望他。
      一阵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要回家乡去了,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照顾我。”
      我展颜一笑:“没什么,大家一场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那灰布长袍上覆盖着一层白霜,看上去另具一种飘然出尘的美感,使人联想到地老天荒之类的词。我低下头去,听到他那轻柔略带沙哑的声音如梦境般飘荡在我耳畔:
      “小贤,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鼻子一酸,喉咙里像塞进了一把盐,泪花止不住乱闪。我转脸避开他那热切渴盼的眼神,淡淡道:
      “采臣,其实我心里很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因为我爱你。可你最爱的人不是我,是小倩,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诚惶诚恐地抓住我的手,颤颤道:“小贤,可是……”
      我幽幽地凝视着他:“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我毕竟不是她,也永远比不上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假如你真的毒伤难治,我心甘情愿陪你去死。但是,你的生命还很长……我不能一生一世冒充你的小倩,无时无刻地安慰你……我做不到!”
      宁采臣神色变得黯淡沉郁,深邃乌浓的双眼里涨满泪珠,兀自强忍不落。雪花飘在他俊俏可爱的圆脸上,飞快地融化了,只剩下冻得通红的双颊,看得人心疼。我不由握紧他冰冷的手,柔声道:“采臣,答应我,不管你以后是否娶妻,都不要忘了我。你一定要像想小倩那样,想一想小贤……”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流了下来,流得满面都是,被他那爱怜的目光淹没。他诚挚坚决地告诉我:
      “我死也不会忘记你!小贤,你要到哪里去?”
      我凄然微笑:“回龙门客栈,只有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惶。
      我紧紧咬住嘴唇,不许自己发出一丝呜咽。我知道我迟早会后悔此刻的选择,我知道我到时或许会比现在更加痛苦。可我没别的办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果一切可以更改,我一定要抢在小倩前面认识他。我要他只记得我一个,眼里心里,永远不会萦绕着别人的影子。然后我再将整颗心掏出来给他,为他粉身碎骨,陪他上刀山下火海……
      可这已不可能,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了。
      所以我只有平静地离开他。
      雪越下越大,天地俱是一片苍茫凄清。
      宁采臣骤然间死死地将我抱紧,滚烫的嘴唇胡乱落在我的脸上,如一阵疯狂的急雨。我用尽全身气力去回吻他,抵受着这最后的缠绵。我们的泪水恣情奔淌不止,将彼此的衣领湿透。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即使天塌地陷,我与他也绝对不会分开。
      如此情深意浓,可惜他最想吻的人不是我。
      我只恨我不是聂小倩,无法拥有他完整的爱情。
      他终于离我而去,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天涯深处。我的眼前只剩一团迷离惨白的光影,是那纷飞的雪。耳边,悠悠响起那首他曾经对我唱过的《可人儿》:
      “…… ……
      要献给你,
      这一生中的一个浪漫晚上,
      用这点烛光替代冷冷星光,
      无尽爱曲心里响。
      心,柔柔唤醒可人儿,
      愿你知,全为了那一个字;
      只要知,此刻可亲近你,
      这一刻最真,明天的不要知。
      …… ……”

      我似瘫痪般软倒在冰冷的雪地中,哭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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