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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浪子剑·下 ...

  •   浪子剑·下
      魏无涯晨起于林中练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剑气起时肃杀之势令树树皆秋,一地落叶随着他的剑势游走,如匹练似游龙。
      一把剑遽然横在他眼前,寒光凛凛,魏无涯眸光微澜,腕中一转,利索地收剑回鞘,剑柄上剑穗的流苏随风拂动。
      孟雨迟挑眉:“比试比试,看看我可有长进。”
      魏无涯负剑在背,目光四下逡巡,最后捡了一支几尺长的树枝,摆出架势,他朝孟雨迟略一颔首示意她动手。
      “你又小瞧我。”孟雨迟不满,手腕微动,看着他笑道,“看我这回不叫你吃点苦头。”
      话音未落,她率先出手,身形瞬移,刹那间已向魏无涯刺出了三剑,剑剑不留余力,挟带着雷霆之气,即便如此她都没能在他那儿讨到便宜,魏无涯身形不动,那支细小柔软的树枝在他手中就如同一柄利剑,分花拂柳间就将她的剑气转为几用。
      孟雨迟屏息凝神,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魏无涯渐渐察觉到她今日所使的剑法与往日不太相同,每一剑都千变万化,一剑当以十剑,叫人不敢掉以轻心,他心头一动,眉头微锁也就更加投入。
      林鸟飞尽晨露皆稀,剑气掠过之地,木叶簌簌落下,试剑的二人身形轮转,衣带飘飞,过手百余招竟相持不下。
      魏无涯手中树枝的分支已皆被孟雨迟凌厉的剑锋削去,尽管如此,他仍是面色不变,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中的剑,全神贯注。
      孟雨迟也毫不分神,人剑合一,一心一意地催动剑气,额际渐渐沁出一层细汗,嘴唇抿得发白却还是凭着一股劲把最后几式剑给舞了出来。
      最后一剑刺出,孟雨迟内息不稳几欲倒地,魏无涯这才回神,匆忙收势,顺手将她一搂,两人身形顺势一旋堪堪站定。
      一滴汗沿着孟雨迟的颊侧滴落,她抬眼望着魏无涯,眼底千种情绪飘忽而过,继而大笑:“畅快。”
      她站稳,退后一步看着他丢落在地的已经秃了的树枝,摇头啧然道:“不愧是‘浪子剑’,无剑胜有剑。”
      魏无涯扫了眼她手中的剑:“你的剑法……”
      “精进了不少对么?”
      魏无涯垂眼,她满眼得意似课业进步的小孩,脸上难得有女儿家的娇憨之态,尽管他心底存有疑窦,这会儿却不想追问,最后默然点头,应道:“不错。”
      她问:“我方才使出的剑法你现在可有破解之法?”
      “尚无。”
      “好好琢磨去吧。”孟雨迟满意一笑,过后叹口气还是略有遗憾道,“今日我是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可惜还是没能胜你半招。”
      魏无涯本想说日后只要她想试剑尽可来找他,他随时奉陪,转眼一想,他此刻根本无法保证他还能有日后,履行不了的承诺如云雾飘渺,倒不若不曾期许。
      亡命的剑客最怕希望。
      .
      近日里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就是“浪子剑”魏无涯前日里在试剑大会上声称自己是籍无名的独子,这一事登时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各路武林门派皆知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籍无名何许人也?但凡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就不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籍无名生前是名动天下冠绝武林的第一剑客,他在世时仗剑走遍四方只求一败,多少知名剑客皆败在了他手下,他是一代传奇。
      籍无名与薛带衣云顶山一战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坊间不乏有说书人将此编排成故事,在酒馆戏楼大摆龙门阵。
      “上回书说到,这独孤求败的籍无名碰上了当今天下第一剑薛带衣,两人相约云顶山欲要一决高下,那时节云顶山云雾缭绕,寒风瑟瑟……”
      孟雨迟坐在二楼小阁里,开窗听着底下说书人一惊一乍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刚听到籍无名与薛带衣拔剑相对,她的对面就坐下一人。
      魏无涯沐浴更衣后现身,孟雨迟给他斟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
      不多时燕三摇着扇子从外头走进屋内,在看到魏无涯背后负着的无尘剑时他看向孟雨迟摇头叹道:“你还是把剑还给了他。”
      孟雨迟托腮笑问:“焉知不是他从我这儿夺回去的?”
      “他不会。”燕三笃定道,“只要你愿意要,他能把这把宝贝剑赠予你。”
      他看向魏无涯,故意问:“是也不是?”
      魏无涯双眼直视孟雨迟,既不出声驳斥也未点头认可,看样子竟像是默认。
      孟雨迟心头一悸,哑然片刻后失声笑道:“折煞我了,我可不敢收。”
      魏无涯闻言仍是面无表情,他垂眸自斟自饮一杯,酒入肝肠,方觉舒坦。
      燕三的目光在此二人之间流转,心中暗叹,又踱步走到魏无涯身后,合上扇子,手执扇柄挑起无尘剑上的剑穗仔细端详着,片刻后谑道:“‘美人之贻’?”
      孟雨迟正举杯饮酒,闻言一呛,双颊飞红。
      “已经点好菜了,正好,我还真有点饿了。”燕三落座,搁下手中扇子,举箸翻了翻盘中的红烧鱼,看样子像是要把那条鱼里里外外看上一看。
      孟雨迟调侃道:“老毛病犯了?这鱼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偷的?”
      燕三放下筷子,睨她一眼,他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晃酒杯突然吟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他悠悠道:“鱼传尺素,这鱼里指不定藏着相思信呢。”
      孟雨迟心头暗跳,魏无涯好似未听见燕三的话,专心饮酒。
      说书人正讲到薛带衣飞起一剑刺中了籍无名的胸口,籍无名求仁得仁,死在了薛带衣的剑下,从此后“天下第一剑”的美名易了主。
      孟雨迟闻此,心头渐渐沉寂,死灰一般。
      .
      是夜,孟雨迟抱剑临风踞坐于屋脊之上,万家灯火消熄,梆子声隐隐约约,玉绳低转,星辰明灭可见。
      天象杌陧,她心头隐隐不安。
      “我一猜你就在这儿替他守夜。”燕三飞身旋落在她身旁。
      孟雨迟回神,抬头看他,强笑道:“今晚又偷到了什么宝贝?”
      燕三掀袍而坐,拎起手中的一壶酒示意道:“上好的梅子酒,我从柳二娘院子里挖出来的,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柳二娘是城里有名的酿酒师,她为人泼辣,武艺也不逊色于她的酿酒手艺,一把弯刀舞得虎虎生风,城中人人皆知,她酿的酒只请女人,男人要想从她那儿讨一杯酒喝,那真是要拿命去换。
      孟雨迟睇着他,啧道:“你可真够大胆的,不怕明儿一早柳二娘要你的命。”
      燕三诧异:“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知道是我偷的?”
      孟雨迟巧笑:“江湖中谁人不知‘妙盗’燕三,除了你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院子里偷走一壶酒?”
      “明日的事且明日再议。”燕三掀开酒壶,酒香飘远,他挑眉问道,“尝尝?”
      孟雨迟没有推辞,她此刻也的确是需要一壶好酒聊以慰藉。
      她仰头灌了几口酒,又把酒壶递还给燕三,他接过,尝了下滋味,赞道:“不愧是柳二娘,好酒。”
      夜风把酒香吹远,四下寂静,阒无人声。
      燕三问:“真不告诉他薛带衣是你师父?”
      “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孟雨迟苦笑,梅子酒的余味里似乎有点苦涩,她的目光窎远,好似望穿岁月。
      她说:“我终于知道他所求的道是什么了。”
      燕三忽而记起他与孟雨迟、魏无涯相识的经过。
      半年前,他受人所托前去盗取无尘剑,打听到魏无涯的落脚之处后他半夜潜去,还未靠近就被孟雨迟拦了下来,日后几夜都是如此,他始终没能得手,她像个护卫夜夜守着魏无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么一来二去,倒也熟了。
      燕三喟叹道:“你已经守了他大半年了,不累吗?”
      孟雨迟笑笑,眼底星辉温柔,她反问:“我一个江湖新人,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你以为是全凭我自己的本事吗?”
      燕三愣怔,旋即摇了摇头。
      孟雨迟守着魏无涯,魏无涯又何尝不在默默地护着她。
      这半年是最肆意、最快活的时光,他们相知相伴,不问来处不问去处亦不问归处,剑指天涯纵横江湖,似一对神仙侠侣。
      和魏无涯相伴而行的这段日子,孟雨迟的剑法进步神速,在他身边她从不迷茫,她别无他念只知如果她的剑不够快他就没办法睡上一个好觉。
      有人拔剑为人间正道为江湖义气,而她只望他能夜夜好眠。
      .
      这是一个寻常的夜晚,魏无涯破天荒地失眠了。
      亥时已过,他躺在床上仍是一点睡意也无。
      那日在试剑大会上,他向薛带衣下了帖,他与他相约三日后于云顶山一战,明日就是决战之日。
      为这一天他已等了许久,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告诉他,他应无改父之道。
      籍无名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死在了薛带衣的剑下,他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师父和他说,人生有涯而剑道无涯,学剑之人就是以有涯求无涯,“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的父亲是为求道而死的。
      他至小随师父习剑,旦暮不敢荒废,为的就是有天能战胜薛带衣,替父报仇,尔后继承父志,继续求索剑之道。
      一直以来,他的目标都坚如磐石,他生来好像就是为了仇,为了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应为自己活一回,可这半年他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仇与道之外的乐趣,那是仇恨和奥义都无法给予他的。
      他抚摸着怀中的无尘剑,最后握住了剑柄上的剑穗。
      次日清晨,天色蒙翳,冷风萧瑟,不知谁家出殡,恸哭哀声幽幽不绝,引人恻隐。
      魏无涯负剑走出客栈,长街空无一人,孟雨迟就等在阶下。
      她闻声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时展颜一笑:“起来了。”
      魏无涯颔首。
      他走下阶梯,离得近了,孟雨迟的神情就清晰了。
      她又守了他一夜。
      他们相望无语,半晌后孟雨迟抬头望了望天,叮嘱道:“今日有雨,此行小心。”
      魏无涯低头看着她缄默着,片刻后他取下无尘剑,解下了剑柄上的剑穗。
      孟雨迟心里一个咯噔。
      魏无涯将剑穗递与她,待她抬眼才开口述道:“怕弄脏了,先寄放在你这儿。”
      孟雨迟眼底返潮,她笑着伸出手,复又看向他,眸中闪烁着微光,她说:“待你归来,我再与你系上可好?”
      亡命的剑客最怕希望,最不该留下希望,可他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可当在云顶山上,他与薛带衣交手,领教过他自创的“一衣带水”剑法时他才遽然发现,他的这套剑法竟与昨日孟雨迟舞的一样,薛带衣的剑比她更有气势,一剑千钧叫人无所遁逃,如若不是她事先与他试剑,此情此景下他根本想不出破解之法。
      魏无涯格挡下薛带衣带着雷霆之力的破空一剑,趁着这个罅隙追问:“孟雨迟是你何人?”
      “她是我徒。”
      魏无涯大骇,之后什么都想通了。
      何以试剑大会之后她莫名消失,何以这两日她总是心神不宁……却原来她竟是薛带衣的徒弟。
      真真是天意弄人,这一战若他胜,他二人此后隔着师仇,相见即是仇人,他败,阴阳两隔,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能见。
      半年前,她为他杀了人,半年后,她竟为他背叛师门。
      浪子有了情就有了牵挂,不复潇洒。
      剑客有了情就有了软肋,不复果决。
      浪子剑既有了牵挂又有了软肋就有了致命的破绽,高手过招一丝破绽都足以定成败。
      无尘剑偏偏惹上了红尘万般。
      魏无涯忽想起她在江伯医馆受伤醒来那日,她告诉他:“我娘说我出生那天天色阴沉却迟迟不落雨,所以给我取名‘雨迟’。”
      她说:“魏无涯,我敢杀人了,以后让我跟着你吧。”
      雨,终于落下。
      .
      试剑大会结束那日,孟雨迟回到了一剑山庄,剑庄内因师父接受了魏无涯的战帖而气氛消沉,师兄师姐们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虽说师父被称为“天下第一剑”,这么多年来,上门挑战者数不胜数却无人能在他的“一衣带水”剑法下胜出,可这次对方是魏无涯,且他又是籍无名的后代,他们乐观不起来。
      孟雨迟游历江湖归来,剑术大有长进,境界在同门师兄弟中已是最高,师父倍感欣慰,说她已遇机缘入了剑道,此后静心练剑,成为一名一流的剑客指日可待。
      师父对她寄予厚望,那晚他亲自传授她“一衣带水”剑法,他是怕与魏无涯一战有去无回,剑法后继无人。
      孟雨迟愧对恩师,魏无涯出发前往云顶山后,她自行回到了一剑山庄请罪。
      背叛师门,泄露本门剑法秘诀者应受九剑之刑。
      孟雨迟五岁时,那算命先生为她写了一本流年,母亲藏在了床头却被她翻个正着,她那时虽说大字不识,却也已认得一到十是如何写的了。
      流年只写到了十八岁,她那时还暗自不满,觉得算命先生偷懒,都不愿意多写几年,到如今她才恍然为何母亲会匆匆将她送往剑庄。
      可人怎么能算得过天呢?
      师门上下对孟雨迟的所作所为极其愤怒,她被关押在了剑庄的地牢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刑罚。
      她的佩剑被夺,身上带的外物唯有魏无涯交还给她的剑穗。
      剑穗是她亲手编的,他没有发现这里面藏着她的心里话。
      孟雨迟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玉线,一颗小小的蜡丸滚落在了她的手心里,她拿指腹一捻,蜡丸裂成两半,露出了包裹在里面的小纸条。
      “海水梦悠悠”,这是她想告诉他的。
      她不能遵守承诺了,待他归来,她无法再为他系上这剑穗,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心意。
      孟雨迟心中凄凉,缓缓展开那张纸条,纸上的字却不是她的字,她一愣,细细一看,登时滚下泪来。
      魏无涯的字如他的剑一样,真正是铁画银钩。
      她反复读着纸条上的话,觉得这一生只有短短十八载亦是值得。
      “卿愁我亦愁。”
      “卿愁我亦愁。”
      “卿愁我亦愁。”
      完

      注:《西洲曲》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于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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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浪子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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