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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触动 ...

  •   第二日,南国王都依旧风雪潇潇。那些喜庆的红绸还挂在随处可见的廊檐之上,颇为讽刺。
      一大早,胡公公就秉了御旨前来,魏将军押至皇宫看管,真正的淑和公主留守东宫,静听湖国王命。白大人也一早上门来,他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太子。
      他来的时候,正看到了魏将军被多人羁押,魏将军不过四十,却一夜之间老态横生,十分落魄。
      他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攀谈两句,魏将军却道,“那个白姓的小孩,来!”
      白屾疑惑走上前去。
      魏将军道,“成王败寇罢了,天意不让我称王,我便无法称王,我再没有不服的心了。我只有一件事想拜托大人。多年前我领兵打仗到南国边境,曾经在此有过潦草的家室。战场强弱难料,我的妻女都留守原地,等我回来。可是我诸事缠身,派人去寻,却再也寻不得了。湖国我一直寻找,没有。南国我还未曾找过……”
      他所有的话,都被杨瑛听到了,也立刻被她出言截断了。
      真淑和公主杨瑛除了到哪儿都有侍卫跟随以外,行动十分自由。是以,她决心送魏将军一程,也恰恰好碰上了带着大包小包证据的白屾。
      杨瑛向来能言善辩,却很少有慈善之心。别人看了骤然失势的魏将军,多少会想起美人名将,不见白头的老话,只有杨瑛还有心思狠狠嘲笑一番。
      她改换宫装,梳起繁复发髻,几乎无需特意表明身份,她就该是一位公主。她居高临下往东宫大门一杵,已经是莫大的嘲讽了。
      魏将军认输自嘲道,“风水轮流转,高头大马上的人也换了你。我丢人现眼,白白让个丫头片子看了笑话。”
      杨瑛啧了一声,“没人能笑话将军,只是世事难料罢了。我以为将军可以替天行道,所以言语多有激将。我也以为将军可以合纵连横,四海归一。可惜了,小芙这么一下子,倒断送了她亲爹多年念想啊。”
      魏将军只是垂着头默默地听,不打算出言反驳,听到“亲爹”一词,立刻震惊地看着她。
      杨瑛抢下白屾手中包裹,随意翻找,果然从一堆首饰中找到了一枚古朴的双鱼单佩。杨瑛举起那玉佩,“将军接下来是不是想说,当初遗了一枚玉佩给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您有一半,她有一半。怎么就这么巧,小芙就有呢。”
      白屾亦睁大双眼,杨瑛语气平静道,“小芙和我住的那个破庙,谁都不来,将军便也没找。小芙在马车中困于旅途颠簸,从不下车走动。所以是我发现了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小芙说,她就……小芙幸好没有动那盒糕点,否则她就是死在了亲爹手里。”
      “整件事情,我觉得最好笑的,就是将军一心想挑拨湖国南国的关系,想拿公主的死做烟花弹。将军心疼自己的女儿,千方百计要找她回来,可也要珍重别人家女儿的性命。”
      白屾听了难过,别过头,拎着所有的证据,便奔向了太子正殿。
      太子照例寒暄几句,白屾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抽过来,只是一五一十地把刚才所见所感全部告诉了太子。
      “淑和公主冷心冷面,心机深重,实在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怜魏将军寻找多年,却失之交臂。”
      太子道,“不过几面,公主前几日穷途末路之时居然还记得挑拨激将,身为一国公主,却事事与父亲做对,看来生她养她的国度,都不能降服她的心。”
      谋士听了这几句话,只是微微一笑。
      白屾醒了醒神,道,“不说这个了,太子您快看这盒胭脂。”
      太子立刻醒悟过来,“有断魂草之毒?”
      “正是!只是不知道这盒胭脂是谁送的。”
      太子没有想起来,对着谋士疑惑道,“先生,你知道吗?”
      先生毫不心虚,照常答话,“回殿下,我记得是吴侧妃送的。”
      白屾往后掰直了脊梁,袖手旁观太子反应。
      太子对着那盒有毒的胭脂沉思道,“吴小遐能有这个脑子?一定是别人教唆。”
      谋士道,“太子,这件事如果贸贸然去问侧妃,一定会让本就如惊弓之鸟的侧妃更加害怕。就算是侧妃送的胭脂,也未必是侧妃下的毒。白大人如果去问,侧妃未必可以照常答话。不如交给我去问侧妃,兴许侧妃还放松些。”
      太子疑惑地扬了扬眉毛,“怎么,你跟侧妃很熟吗?”
      谋士拍了拍太子的手,“眼下,太子信任的和侧妃不怕的,就只有在下了。”
      二人目送走谋士之后,白屾在东宫冷眼旁观了一天,似乎察觉了一些端倪,旁敲侧击道,“殿下很信任这位木兰国的先生?”
      太子道,“何先生辅助我,是在我微时。湖国的公主尚可多次中伤母国,先生背井离乡多年,我为什么不相信他?”
      白屾撇了撇嘴,道,“恕臣多言,太子当时是因什么式微的?”
      太子背着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的惨痛往事,“五年前,湖国突然大举进犯南国,南国应接不暇,我母妃的家族上战场应敌死伤惨重,家族再无可用男儿。我母妃突失父兄,以泪洗面,不久后便郁郁而终了。”
      白屾还想接着问下去,太子却斩钉截铁道,“大人,你今日的疑问未免太多了。”
      白屾立刻收敛了神色,只是怀疑的目光还是朝着何曜离去的方向投去。

      何曜空手前往侧妃所居的兰漪阁,后面是七层高的浮屠宝塔,台阶陡峭,塔体逼仄,很少有人登塔,因而侧妃住的地方也算得上偏僻了。
      侧妃养了许多宠物,一听到脚步声窜出来的是一只白毛的京巴狗,凶得很,一个侍女连忙喝退了狗儿。侍女歉疚道,“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生客,这些畜生都野惯了。我们主子昨天被吓惨了,现下卧病在床,恐怕不宜见客。”
      何曜施礼道,“还请姑姑代为通传,侧妃听了是我,也许会见。”
      侍女便抱着京巴狗走进里卧,不一会就过来请何曜进去了。
      靠着门帘的地方居然挂了一只学舌的鹦鹉,呱呱地叫不安宁。
      何曜道,“侧妃病重,也该将这些恼人的东西收走。”
      侧妃并没有画上那些涂白描红的妆饰,小脸苍白,牢牢地抱着手炉,见到他,才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一点。
      何曜开门见山道,“侧妃到底对轿中女子做了什么?不必欺瞒我!我只是让你送一盒胭脂给公主表示友好,一切从长计议,你又心急什么呢?”
      侧妃有气无力道,“我没有对那盒胭脂做什么。那就是一盒普普通通的胭脂。”
      谋士皱眉道,“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侧妃只是道,“我谁也不相信了,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谋士霍然站起来,“娘娘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侧妃的眼睛毫无神采,她喃喃道,“我昨天见到了真正的淑和公主,她很有气度,我很服气。我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谁来救我都不中用了。我头一回觉得,床底有人,衣柜缝里有眼睛,我闭上眼睛全是黑影……你走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我谁也不告诉。”
      谋士的心忽然下坠,坠得很低很低。

      太子再见谋士,是在兰漪阁下。
      他头一回看到他这么颓然,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像一株光秃秃的垂柳,他拥有无数临水垂下万千绿丝绦的时刻,波光潋滟柳条柔。他也好像是忽然被放飞了的鹦鹉,更像豁然取出珍珠的母蚌。名剑失去了宝石刀鞘随时折损,盘红玉化的文化核桃忽然被质问为什么不能取仁食用。
      何曜忽然道,“太子殿下记得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感觉吗?”
      李谧道,“我没有杀过人。”
      “你有!我、任何受你指示的人,都是刀子。太子便是持刀的手!”
      何曜忽然激动起来,他说,“我记得我最落魄的时候,是在战场的边缘村庄上,那个村庄一个人都没有。军队像蝗虫一样,到了哪里,哪里的庄稼就空了。我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副血污脏臭的盔甲,我一边扔盔甲一边逃跑,我在想,我到底是在为谁卖命!大家乖乖把国印交出去,交给最强的国家,不就天下太平了吗……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的想法,我走投无路,我谁都恨,最奇怪的是,当我吃饱了,我就谁也不恨了。
      那真的是一个荒芜一人的村庄,高粱倒了,连树皮都挖干净了。绝境中,我居然发现了苞米。可惜,居然有人来跟我抢!他比我高,吃得比我饱,比我有力气。可是我有刀,它有木兰国的国纹,我没有想清楚国家意义的时候我不会把他丢掉。我朝他扑过去,我什么道理都不讲,我无端由地恨这个素不相识的贫苦人,我捅了他很多刀,不知道是哪一刀毙命。
      生苞米的汁很甜很甜,我啃得痛快。可是我眼睛一瞥,就能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那是我一辈子流过最烫的眼泪。
      我再抬头的时候,看到狗形状的云在追骨头形状的云,我甚至能听到苞米地里沙沙的叹息。我疯狂地跑,这一生,何必呢……都是空的,都是空的。天真的很蓝很蓝,云也白得无邪,蓝天白云下,我是唯一的罪人。”
      李谧看到何曜微微扭曲的面庞,无措道,“我不知道先生受过这些罪。”
      白雪皑皑,天上是毫无温度的太阳,只是让这整个东宫白得刺痛人眼。孤兀的塔,萧瑟的风,眼前人似乎不是眼前人,缥缈的语句,沉痛的往事刮得李谧眼也痛心也痛。他一直觉得何曜就该是眼前的何曜,他从来没有追问过何曜在成为如今的先生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何曜恍惚道,“做了很多事情,为了利益、为了位置,我早就不择手段了。我来看侧妃,忽然想起来杀第一个人时的我。我为什么可以不怕冤魂索命呢,不是因为我正气凛然,不是因为我没有亏心事,不是因为没有人恨我,是因为我知道,我根本身处地狱,我同邪魂冤孽都是一种东西。”
      “太子还是去看看小遐吧。她已经不太好了,她比我、我们还是天真的多。”
      太子走进那间猫狗乱蹿的昏暗房间里,脑子里还是神情凄然的何曜。三年少年夫妻,他居然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
      吴小遐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他有一瞬间,很怕她死了。
      “殿下。”
      “整个东宫,我谁也信不过了。我真的很蠢,蠢到不知道到底该信谁,你们每个人都不说实话。那天梅林,我看见了,何谋士会对您很好的。原来我被骗了。
      我想不清楚原因,我这个脑子。我也想不出来什么话来骗你,我同你承认吧。那一箭不是木兰国的刺客,是我做的。
      母亲写信来,说,务必要公主死。我没有做过太多坏事,我以为我可以做坏事。那个塔,很好爬,我就是在塔上,朝那个花轿射了一箭。
      无论有没有人给公主下毒,我都觉得她就是死在了我的箭下。我终于有点作用了,不是吴家的废物,笼络不了太子,还到处惹是生非。
      抓我走吧,我没什么好辩驳的。”
      太子看吴小遐,吴小遐看头顶的床帐。
      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话可以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对于李谧来说,她朝花轿射的那一箭出乎他的意料。吴小遐时常随意答应别人的要求,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李谧硬着头皮对吴小遐道,“如果你不是嫁给我,也许会有美满幸福得多的人生。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你嫁给我,是在秋狝的时候,你是唯一拉得动弓的小姐。我对你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做不了坏事就不要做,耍不成阴谋诡计没什么不好的。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等查出在胭脂里下毒的真凶,我再把你的事情说给父皇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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