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天山童猫

5、入乡随俗

　　从祭台上走下，氛围截然不同。若是说上台前安泊还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得到认可，那等他回头瞧的时候就发觉，效果好得过分。

　　变幻莫测的初春气候将气氛烘托到极致，一些瓯人，原本有害怕机关兽，当下就有多崇拜，看到他随大巫出现，竟然连他一道当做神的代言跪拜起来。

　　安泊哪儿当得了这个，连连阻止，他态度恳切，虽言语不通但善意相通，朴实的瓯人感激更甚，激动得语无伦次。安泊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场面，无措地朝峣投去目光。

　　峣心头一热，伸手将他从人群中拉回身边。大巫有些神游在外，脑海里还是方才峣说的话：这中原人是男的。可见峣如此维护，又迟疑起来，真是男的？

　　圭发觉师父面色古怪，连忙提醒：“师父，眼下怎么办？”

　　大巫回神，恢复威严道：“先请人回去，我要与他详谈。”

　　圭连忙答应，跑上前和峣说明此事。峣又传达给安泊，商议之下，这两对兄弟决定一道去大巫住处走一遭。

　　临走前，大巫振臂一挥，扬声扯出长调，紧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转音颇有古韵。安泊念叨着他的话语一边听峣的解说：“大巫在为你正名，日后你在城中大可放心，没人会为难你和季术。”

　　“多谢。”安泊诚心诚意道，“也替我谢谢大巫。”

　　峣莞尔，待大巫宣告完毕转达谢意。

　　瓯人得大巫之言，又有天象为证，没有二话，当即应下，各归各处。圭摆手引路，带着安泊走进大巫的院落。

　　院落毗邻祭台，藩篱圈出大片土地，三大排茅屋皆归他所有，除卧房外，畜棚、手作坊、粮仓应有尽有。峣告诉安泊，这“家大业大”都是为了养活弟子，这些弟子大多是从别处避难而来的同族，不少都是孤儿。安泊听闻，对大巫多了几分敬畏。

　　穿过藩篱，一座双层大屋映入眼帘，圭引人而入，铺设席垫，端上案几，摆上陶豆和陶盒。瓯人的食谱简单粗暴，以黍麻豆为主，配以葵、韭、葱等。而大巫的餐点更为丰盛，主食是肉糜，还有蒸鱼佐以粗盐。

　　季术饥肠辘辘，但哥哥不动他也不动，为安泊马首是瞻。

　　琥就没这么多顾忌，偷偷上手打开陶豆，被峣敲了脑门才悻悻收手。

　　大巫笑道：“不必忌讳，边吃边聊。”

　　峣复述给安泊听，安泊当下言谢，先给季术布菜，让小孩儿吃起来。琥闻言，趾高气扬地朝峣晃了晃脑袋，大快朵颐起来，能吃肉的机会可不多，他得多吃些。

　　安泊吃了几口，胃口渐开，这几日提心吊胆，坐在这儿安然用饭，有种来之不易的祥和感，恍如隔世。他喉头哽咽，眼角微热。

　　峣坐他身旁主持“翻译”，也方便照料。见他动作放缓，连忙问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安泊稳住声音解释：“不……只是感慨许久没吃上一顿安稳饭了。”

　　季术闻言，也忍不住鼻酸。多少天他战战兢兢，瞧着别人的脸色度日，今朝确实不易。

　　大巫看大家都停下手来，朗声说道：“小公子，可否聊一聊？”

　　听完峣的翻译，安泊随即正色候道：“大巫想问什么？”

　　大巫也是严阵以待，他端好架势缓然开口：“你们来自中原，瞧我们东瓯怎样？”

　　安泊思索片刻，如实回答：“瓯城远离中原纷争，是个世外桃源，但眼下难以自保。东越饿狼，不敌中原群雄，只能在瓯人身上撕肉，不教他老实，瓯人怕是没有宁日。”

　　此话正中大巫下怀，他坦言道：“这正是我瓯人当下的最大威胁，东越抢我土地，奴役我族人，而我们毫无无还手之力，何其无奈！不知中原可有良策供我们效仿？”

　　安泊蹙眉沉思，片刻后试探地问：“大巫愿意信我？”

　　“你有如此精妙之物，定非凡俗，有何想法直言便是，无需顾忌！”大巫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相信自己大衍之数推演而出的结果：麒麟之兆，困沼之局可见转机。

　　安泊胸中有丘壑，倾身直言道：“瓯人与中原不通，教法落后，技术工艺也稍逊一筹，东越虽不济，但往昔也有过辉煌，瓯人若想与之匹敌，其一，弄清东越尚存多少战力；其二，规整瓯城内防御工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其三，城中多用石器，难以与铜铁器匹敌，强民亦要利器；其四，习文教义通中原文脉，往后瓯人可前往各国游历，逐步精益，不落人后。”

　　安泊一连说了四条，顿感口干舌燥，他舔了舔探看大巫神情，补充道：“这只是我的粗浅之见，大巫以为如何？”

　　大巫目光渐渐发亮，摆手感慨起来：“天不负我瓯人……小公子所言确实句句在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落实？”

　　听完峣的转述，安泊捏紧拳头，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峣好似看出他的心事，轻声用越语说：“你与大巫说出实情，他会体谅。”

　　安泊一怔，没想到峣轻而易举说出自己的顾虑，他感激地看着峣，一鼓作气向大巫禀告：“关于其一，在下和胞弟季术能帮上一二，他……曾被东越挟为君，对东越政务略知一二。而我为营救胞弟，伪装女子在宫中行走过一段时日，也掌握了一些情况。”

　　“什么？！你们二人——”

　　不光是大巫，陪坐的圭和異也是大吃一惊，联想到峣是从东越手中救下这二人，一切都串联到一块儿。

　　安泊有些惴惴，咬牙道：“若是大巫觉得我兄弟二人留在城中不妥，我们可以立即离开。”听到这话，季术立刻抓住哥哥手腕，以示齐心。安泊神色稍缓，揉了揉弟弟的脸颊。

　　大巫沉吟片刻道：“此事容我想想……这几日你且住在城中，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安泊心弦稍松，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垂头拜道：“多谢大巫。”

　　宴餐戛然而止，大巫命人收好陶盒，将未动的食物一并送给了他们。峣谢过大巫，领着安泊他们回家。返程途中，琥不解地嘟囔：“你为什么要说实话，大巫的脸色都变了，恐怕今晚他又要推算大衍之数到天明，万一算出个不祥之兆，你们可怎么办？”

　　安泊听到峣绘声绘色的复述，忍不住对这口硬心软的小孩儿笑了笑，他耐下性子解释：“隐瞒得了一时，也隐瞒不了一世。既然大巫在乎，我更不能不说。这事对我而言也是个心结，如今说出口，反而舒畅了不少。”

　　峣没顾上琥听没听懂，径直安慰起安泊来：“我信大巫自有决断，你别担心。”

　　安泊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又向峣行谢恩大礼，不等峣阻止，他抬脸俏皮道：“这几日我和季术就要在峣大哥家当米虫了，峣大哥，你可多担待啊。”

　　峣忍俊不禁，拉起他手往家牵。

　　近些日子，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断。

　　先是峣在打猎途中救回一名妙龄少女，愁煞城中待嫁姑娘，其中以大巫之女芦为最，她不惜在大巫面前编排外人的事儿也传遍街头巷尾，可惜天不从人愿，人留下了。

　　更离奇的来了，佼人一夜性转，少女们傻了眼，争先恐后一睹真容。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换了身窄袖交领右衽的胡服，束发成髻，面冠如玉，俏生生的小儿郎一枚。

　　然而俏儿郎宅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窝在峣家里，让“有意”路过一睹风采的姑娘们不住懊恼。日子一天天过，姑娘们的好奇心如潮汐退去，安泊终于获得了真正的清净。

　　在等待大巫决意的几天里，安泊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带着季术一道学习瓯语。有峣在，二人进步神速，不甘被冷落的琥也加入学习越语行列，哪怕头大如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坚持下去。

　　峣并非天天守着家，清晨天蒙蒙亮，他就要带队出城直到午后归来，有时入夜后也会匆匆离家，再带着一身寒气在月升中天后归来。

　　安泊无比想随峣一道出入，适应瓯人风土，可他现在仍等大巫一声答复，万万不敢徒增麻烦。等待过了八日，安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机关兽，一边听着两个小孩儿念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季术的发音自是标准的，琥磕磕绊绊跟不上节奏，他拽着季术胳膊硬拖着他重头再来，季术翻了个白眼，只得放慢速度：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各地国风，小雅大雅，安泊倒背如流，他本想教琥一些描绘战场厮杀的诗，孰料琥却坚持要学祝福夫妻和睦的。安泊想，琥大概是想日后念给自己嫂子听，便没再坚持，教了这首桃之夭夭。

　　俩小儿的声线一清朗、一低沉，踩着节拍飘扬出屋。就在这时，屋外院门被人推开，大巫座下弟子圭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安泊！好消息，大巫答应让你留在城中，想请你过去说说上回的提议……诶，这小孩儿在唱什么？”

　　安泊又惊又喜，打趣道：“你要学吗，日后娶妻可以用上。”

　　圭眼前一亮，高兴道：“这是求亲的诗吗？行啊，你可得教我不许食言。话说几日不见，你的瓯越说得越来越好了。”

　　“是峣教得好。”安泊顺势夸赞了峣一番，这才想起重点来，“对了，大巫怎么突然答应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圭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猜~”

　　安泊无端想起这几日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峣，脱口而出：“莫不是峣说服了大巫吧？”

　　圭瞪大眼睛，可效果并不显著，细长的眉眼依然看起来像没睡醒：“你跟他真是——不当夫妻可惜了。”

　　安泊心漏跳一拍，追问道：“真的是峣，他这几日到底在忙什么？”

　　“还记得你跟大巫坦白的情况吧？大巫担忧东越知晓你们在城中会报复瓯人。峣明白症结所在，便带着人到东越打探消息去了。”

　　“你说什么？！他——”

　　“他没事他没事，你没瞧见他每天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圭连忙安抚，挤眉弄眼道，“不仅如此，他还带回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直接让大巫下定决心留下你！你猜……”

　　安泊思绪敏捷，即刻回答：“东越易主了？”

　　“哎，你怎么又知道了？”圭惊得哇哇叫，垂头丧气地说出前因后果来，“据说小东越君失踪后没多久，东越那边随即宣称君上患病而薨，那东越丞相竟自立为君了！”

　　安泊自是知道东越腌臜，讽刺道：“东越本就把持在丞相手中，如今他从幕后走向前，怕是觉得偷偷摸摸享乐都不过瘾了……难道说，这几日新君都在大摆宴席，无暇顾忌我和季术了？”

　　“正是如此，东越那边日夜歌酒不断，守备都松懈下来，哪儿还管你们是死是活。这消息就是峣打探出来的，他对你可谓情同手足，”圭感慨道，“你可别辜负他。”

　　圭话音刚落，安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拔腿往外走：“峣在哪儿？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