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天山童猫

1、相遇

　　东南滨海之土，古称越。越民村落散布，各成一脉，百年前也曾有过枭主统领诸部，可惜人心不聚，子弑父、兄弟阋墙，内斗不断。

　　三十年前和楚国一战使得越国分崩离析，富庶之地尽失，权贵四散，苟于沿海自立为君，为求自保，越人每隔三年便会聚首会稽与楚国会盟，送些保护费，保自己平安。

　　仲春之月，会盟之时，今年偏偏在这节骨眼生出事端。盘踞瓯地以东的新越君在与楚人的宴席上被人劫走了！

　　会稽山，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可此时在山下疾走的人无暇欣赏这顶好的景致。隐绰在林间的人儿清瘦窈窕，螓首蛾眉，深衣曲裾，罩在深衣外的素纱被脱下，毫不吝惜地拧成绳状，绑在自己和另一个头戴鹿皮弁、素裳朱带的小孩儿腰上。

　　两人大气不敢喘、匍匐在一金木制成的“动物”背上，随着那四足动物深浅不一的步伐颠簸。这动物形似大虫，灰褐色身躯上绘有细长黑纹，与郁郁葱葱的草木融为一体。它每走一步，趴在它身上的妙龄少女都会拨动箍在左手手腕上奇怪的圆盘。

　　圆盘中空玄中透光，表面正中规整切成六十四格，每个格子都有阴刻计数，少女带着茧子的指腹按在金属小格的圆钮上，盲拨着方格，牵动下方磁石机括，不起眼的刺啦声被生灵噪音掩饰过去。

　　大猫驮着两人不知疲倦地移动，深浅不一的纵横绿影折射在它无机质的眸子上。忽的，天色黯淡了几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卷过衣袂，被少女护在怀里的小孩儿目光涣散了片刻，仰头打了个喷嚏。

　　“阿嚏——”

　　少女赶紧捂住小孩儿的嘴，然而为时已晚，这突兀的声响在林中扩散，须臾，密林远方传来马啸，隐约还有兵戈相鸣。头戴鹿皮弁的小孩儿脸上血色褪了个精光，求助地望向少女。少女松开捂住他嘴的手，轻拍他的肩膀，一张口，声音低沉醇厚如男儿：“没事，他们离得还很远，声音轻些。”

　　小孩儿频频点头，眼眶不自禁发红，他嗫嚅着唇，忍了又忍，憋不住流露出哭腔：“泊哥，怪我……”

　　少女忙不迭示意他噤声，刚才听到的马蹄声四散开来，时近时远，似是包抄之势。少女脸色微变，手指无意拨动圆盘上的一格，“咯哒——”身下大猫随即有了相同的动作，仰头向天露出幽绿的眸子。

　　天色沉沉如暮，不见暖日，唯有黑云。细若牛毛的雨脚自云层坠落，凄凄潇潇。

　　少女抹开睫毛上的水露，安抚地拍拍小孩儿，压低他身形嘱咐：“别出声，走。”她的手指缓缓拨动磁块，大猫垂下头，屈起四肢藏进草丛，隐匿前进。

　　就在他们竭力躲避搜捕的时候，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集结。少女脸色骤变，五指按住散布如星的模块倏地集中到中间，匍匐前进的大猫后腿一蹬，飞出草去。

　　大猫载着两人狂奔，少女死死护着小孩儿，眼底坚定不减，黑色枝丫割破了她的深衣，不多时，白皙胜雪的肌肤上也划出道道血痕，星星点点落在小孩儿的素衣上，绽开深色的花冠。

　　猎犬嗅着味，循着他们的路径追来，嘈杂的追逐声逐渐在逼近，少女扣住力量相斥的方钮，不许大猫放慢速度，饶是木金之躯的大猫也被逼到极限，四肢关节发出超出负荷的吱嘎声。小孩儿脸孔煞白，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颠移了位，他闭着眼死咬着压根，不吭一声。

　　必须逃出去，不可以功亏一篑！

　　就在逃命的关键时刻，前方草丛传出异样骚动，惊飞林鸟。少女感觉不对劲，松开手里的圆钮，方钮们沿着轨道急速归位，“啪——”身下大猫一个急刹车，爪子抠在土里停了下来。小孩儿打了个激灵，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他扫视左右，抬头看向少女饱满的下颌，他张了张口，不等他发问，少女的手指按着刻着“上六”的方钮，顶着相斥的磁力滑了一圈，身下大猫随即而动，犬齿缝隙中突地刺出锋利的剑刃，左右各一衔在口中。

　　武器出鞘不过须臾，面前的草丛突兀得死寂下去，小孩儿惊疑不定，少女抬手按住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就在他盯紧草丛动静的时候，一声嚎叫出其不意地从左侧响起，少女错眼望去，一只凶猛黑褐色野猪冲了出来，外翻的獠牙直直朝大猫的腹部顶去。

　　手比眼快，少女五指翻飞，大猫及时调头，衔在口中的青铜剑削上去。锋利无比的剑刃划开了刚毛下的柔软皮肉，然而与此同时，野猪的凶蛮冲撞也把大猫顶翻。

　　少女的视线倾倒下来，耳畔是小孩儿变调的喊叫，她勉力操纵方钮恢复大猫平衡，却阻止不及野猪发狂的二连击：“砰——砰——”

　　小孩儿惊脱了手，连累少女摔下地来。少女翻身护住他，圆盘不离手，一番操作总算及时赶上，大猫挡在两人身前，挥舞着口中双剑抵御野猪的进攻。几番硬碰硬的较量，固定在大猫身上的背甲变了形，野猪更是狼狈，满身是血口子。

　　伤得越重，野猪越是疯狂，口喷粗气不管不顾地攻击大猫。少女暂得喘息，她撕开素纱，吩咐小孩儿躲到树上，自己专心致志应付半路杀出来的野猪。小孩儿也想听话上树，但他四肢不勤，蹦跶了半天也只能搂着树脖子干着急，更让他不安的是方才追逐的猎犬发出的吠叫越来越清晰，他焦急地两头来回张望，急哭出来。

　　“泊哥——”小孩儿喊出哭腔，沙哑的嗓音尽是绝望，“嗖”的一声鹤唳打断他的啼哭，闷闷扣进野猪的身体里，“噗——”野猪像被下了定身咒，偌大的身躯僵直了片刻，就这转眼一瞬决定了局势，大猫俯下身撇头一扫，利刃划开野猪的喉咙，鲜血如注，大猫的脸被染成了绛红色。

　　野猪倒地，危机解除，不待少女呼唤，小孩儿就闷头从树后冲出来，扎进少女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少女低头安抚了几句，抱着他重新坐到大猫身上，他们时间不多，必须继续逃命。

　　不经意间，少女回头看了眼野猪的尸体，黑漆漆的刚毛下，露出半截箭羽，箭羽也是暗黑色的，一时之间为能看清。

　　这是有人出手相救么？少女眉头紧蹙，脚步不自禁迟疑起来，小孩儿没注意到扎在野猪腰腹的箭矢，焦急喊道：“泊哥，快走吧，那些人追上来了！”

　　少女不再踌躇，转头就要翻到大猫脊背上。就在这时，草丛后传来扑棱扑棱的振翅声，乍听来还有些笨拙的味道。莫名熟悉的频率让少女驻足回眸，一只古铜色的小鸟扇着翅膀朝她飞来，咔哒——栩栩如生的小鸟自来熟似的停在她圆盘上，小爪子严丝合缝地扣进凹槽，安下营寨来。

　　……机关鸟？！

　　少女如释重负，回头雀跃地和小孩儿说：“季术，我们有救了，这是墨家的信物！”

　　小孩儿讷讷片刻，总算露出笑容来。似是回应少女的期许，草丛后沙沙作响，不多时走出几个人来，确实不是追兵的架势。可当他们瞧清来人的装扮，面色不约而同变得尴尬又微妙。

　　预想中的墨家奇人并未现身，取而代之的是断发文身、身披羽衣的古怪土著。眼见人高马大，肤色黝黑的异人越靠越近，少女神色一凛，不知是福是祸。

　　身后小孩儿猫着腰，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提醒道：“泊哥……他们是瓯人。”后半句话他没问出口：偏安极东海滨的瓯人，也有拜入墨家求学的吗？

　　少女没吱声，审慎地打量着站在最前面的瓯人：来人背着箭袋弓/弩，颈侧和手臂上皆是青蔓般的纹身，轻捷遒劲。压在羽冠下的脸庞棱角分明，明目朗星，野性难驯。

　　他试探着靠近，少女警觉后退，伸手按在圆盘上，不巧碰到固定在上头的机关鸟。瓯人见状，伸手指向那只鸟：“那是我的。”

　　瓯人的发音古怪，少女蹙眉咀嚼了几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低头瞥向机关鸟，放慢语速试探问道：“这是你的？”

　　瓯人点头，目光澄净。

　　她又问道：“这个机关鸟你是如何得到的？”

　　瓯人开口，还是难以辨认的发音，他重复了两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少女了然，她轻巧地取下机关鸟走向瓯人，交还到他手中：“你与我师门有缘，若是有难，可去墨者行会求助。”

　　瓯人锐目微亮，“墨者行会？”

　　“嗯，各国都有行会，这机关鸟便是信物，你只管出示便可，会有人帮你。”少女有些遗憾，手持机关鸟的并非她期待的救兵，还有一段艰难险阻的旅程等着自己，现在，她得带着小孩儿上路了。

　　“我得走了。”少女朝瓯人感激作揖，“多谢你刚才出手相救。”

　　瓯人扫了眼死透的野猪，又看向颜如舜华的少女，心头涌出一股冲动，回过神时，他已经贸然攥住了她的手腕，纤细不足一握，但并不柔弱。

　　少女身形一顿，诧异地看向他，就这对视瞬息，四周噪音不留情面地嘈杂起来，小孩儿脸上的慌乱掩饰不下去了，而瓯人身后的同伴，也低声用瓯语提醒。

　　“泊哥！追兵——”

　　“峣，有越士在往这儿靠。”

　　少女面色有异，稍稍用力试图挣开瓯人的手，孰料那瓯人箍得比铁环还结实，她焦躁难耐，蒸红了脸低喝道：“放开我——”

　　瓯人看向趴在大猫背上瑟瑟发抖的小孩儿，似是猜到了什么，径直问道：“那些越人是在追你们？”

　　“没错，可否请你放手？我们要逃命！”少女努力稳住呼吸，美目圆瞪。

　　瓯人没遂她的愿，一言不发打横抱起她，利落道：“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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