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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想打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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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岁的小男孩。
张着双天真懵懂又渴望的眼睛,问道:“先生,世人都说鹞子寨的易川君是从幽冥而来,是恶魔,是鬼王转世,先生您又怎么看呢?”
屋中,书生稍稍沉默。
树上,险些要听书困觉的易川聆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也想知道,在书生心中,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只见窗纸上映出的那条单薄消瘦的剪影微微晃动,便有一道温和耐心的声音说:
“鬼怪从未来自幽冥,而是生自人心。”
一顿,他语气稍微严肃,说:“大家一定要记住先生今日的话,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颗干净的心。”
鬼怪从未来自幽冥,而是生自人心……
玄衣少年跟着在心中默念,抄着手,又慢慢靠回了树干上。他深深的皱起眉头,琢磨着:这话是什么意思,既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他还是不知道书生是怎么看待他的。
“生自人心,生自人心,生自……”
易川聆将这四字反复咀嚼深思,直到将口中的桐叶嚼烂弄得满嘴苦水儿,才忽而想到:书生这是在说自己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吗?
“呸——!”
少年狠狠吐了一口,忍着满嘴苦涩,气愤地说:“胡扯!”
听墙角的心情顿时就没了。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屋里打人,至少也要找书生理论:“你心里才住着一个魔鬼!”便翻身跳下树来,沉着脸冲出了书生的小院。
等在门外的大虎小虎看他面色不善,问:“怎么了老大?”
易川聆吼:“回山!”
声音不算太大,但依然惊飞了墙头的鸟儿。
学生把窗子打开一半,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看,说:“先生!外面好像有人!”
“……”
沈玉珩偏过脸,深深往窗外望了一眼。
院中,少年刚刚待过的树枝还晃动着,院门大开,不见半个人影。沈玉珩握着书,一动不动,很久都没有收回视线,深蓝色的书皮将他的纤细修长的手指映得愈发苍白。
“先生,先生?”
学生看他出神,就一声声地唤。
“咳咳!咳咳咳——”
沈玉珩身子一晃,回了神,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似站也站不稳了,扶着桌子,弯着腰,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
泛黄的书页上,一滴一滴,落上了血。
“先生!”
学生吓坏了,合上窗子就要跑过来搀他。
沈玉珩却深吸口气压住胸腔里撕扯的痛意,从桌上抓起半截儿炭笔,精准无误地砸到了他的脑门儿,哑声说:“上课呢,咳——你就不能专心些?”
“……”
四五岁的小男孩被砸得一愣,傻在了原地。周围的同学都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而他一点点红了眼眶。
“委屈吗?”
沈玉珩又语气一软,他走过去,拉开小男孩的手,半蹲着动作温柔地给他擦干净了脑门儿上被砸出的黑印子。然后揉着他毛茸茸的小脑瓜安慰他,又轻轻地抱起了他,温声说:
“易川君,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只是个受了委屈需要人抱抱的孩子而已。”
小男孩趴在沈玉珩怀中,想哭又不哭,他好像懂了点儿什么,就瘪着嘴说:“我知道了先生,那以后若是见了他,我就抱抱他。”
沈玉珩笑了,拍拍他的头,说:“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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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生的小院离开后。
当晚,易川聆第一次失眠了。自他出生以来,十八年中,他没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刻,一秒,是不遭人嫌弃遭人骂的。世人皆可以骂他,说他是土匪,是强盗,是邪魔,是鬼王在世。
可那又如何?
反而越骂,他就越坏。别人骂他打他杀他,他就骂回去打回去杀回去,绝无心软手软的时候,更不会因此伤心难过。
不曾想,书生的话竟像是一团棉花堵在了心口,让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憋闷。
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却是如芒在背,似乎自己从小到大睡了十八年的床铺还不如城隍庙碎砖烂瓦的房顶,或者书生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树杈更软和,硌得他浑身难受。
睁着眼睛,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
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和两个乌黑的眼圈儿,少年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山。
小虎问:“老大,今天咱又干什么去?”
易川聆狠狠掰断一截儿甘蔗,说:“找那书生算账!”
这书生竟害得他失眠,简直太猖狂了!少年带着浑身的起床气,愤怒的想着。
大虎说:“老大,对付那孱弱书生,你一根手指头就够了,倒也用不着甘蔗。”
少年回头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说我要用甘蔗打他,我这是自己吃的。”
结果却是——
等到了书生摆摊的路口,看到了书生的人,看他给人写字作画,看他将心血倾注笔尖,忽的,少年又顿住了冲上去砸摊子的步伐。
烦躁了一整晚又一早上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少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失眠不仅是因为书生的一句话,更是因为看不到书生这个人。
小虎见他又停下来,就问:“老大,还……”打吗?
“嘘——”
不等他说完,易川聆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拉着他兄弟二人再次躲进了昨天藏身的胡同。远远望着,在墙角一蹲就是一整天。今日来沈玉珩小摊的客人比昨日多了些,三封信,四幅画。虽然看不到书生的脸色,但少年觉得,书生的身子似乎比昨日又单薄了些,咳嗽吐血的次数也变多了些。
他不禁想着,想让那人少写一封,少画一幅,少耗一滴心血。
好在后来又一次有人用重金买走了书生已经画好的一幅画,易川聆远远看着,那位客人锦衣华服,似乎就是昨日来过的年轻男人。
这次,因为是回头客,沈玉珩已经认识他了,接过画时,锦衣男子评论了一番,两人有说有笑。
少年不自觉地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怪音:
“哼!!!”
而在男子把画买走之后,沈玉珩就收摊了。
如昨日一般,他先背着小桌去了米铺,之后风尘仆仆地赶往鹞子山下的城隍庙。在照顾好难民之后,又再次急匆匆地折回位于城中的家,为已经等候多时的学生们上课。
往后几日,易川聆每日都会来沈玉珩的小摊。
远远看着他,然后跟他去买米,去城隍庙照顾难民,最后再回家讲书授课……
街口,米铺,城隍庙,还家中私塾,沈玉珩生四点一线;胡同口的墙根儿,米铺前排起的长龙,城隍庙的屋顶,还有沈玉珩院子里的梧桐树,少年亦四点一线。
有时,他也回鹞子山。
但更多时候,就索性直接在书生家那棵桐树上睡了,第二日直接随书生一起出摊。
刚开始的几天,大虎小虎两兄弟还觉得玩跟踪,新鲜刺激。可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他们发现书生每天干的都是同样的几件事,新鲜劲儿早就没了,一直喊着无聊,也就不再继续跟了,回到了鹞子寨。
不止他们。
连易川聆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慢慢地,竟觉得听书生念书也很有趣;无聊到,这样认真地去观察一个人。认真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细数书生一天咳嗽了多少次,又吐了几次血,有没有比前天少两次,哪怕少一次。
如果少了,他会一整天都觉得口中的甘蔗格外甜。
而如果多了,他却会一整天都觉得口中的甘蔗格外苦,苦得就像那片嚼烂了的梧桐叶。
还有,他发现了书生的一个小秘密——
只有在面对学生,那些只有不到四五岁的小孩儿时,书生才会把帽子摘下来。
可能……也不能算是秘密。
但是少年躺在桐树上,枕着胳膊,为自己的发现暗自高兴了一整晚。
那时,易川聆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儿,是易母先发现的。以往儿子不回家,要么是在跟她吵架之后,要么会带着大小虎兄弟两个,却很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过夜的。
于是,她一把拉住来后院帮她洗衣服的小虎,问:
“聆最近整日整日的不着家,他是不是又在外面杀了人,怕我骂他,才不敢回?”
“……”
小虎笑:“没啊干娘,我老大最近忙着呢,根本没空去杀人。”
“不是杀人?”
易母像是不信,她瞪着无神的眼睛,摸索着,从身边一大堆衣服里找到儿子脱下来的那一件,拉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似乎……
血腥味儿确实比以前淡了些。
但也仅仅是淡了一丝而已,她缓缓放下衣服,说:“既然不是去杀人,为什么还整日整日地往外跑,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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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待书生授完课熄灯歇息,三日未归的易川聆突然想回家看看母亲,结果刚到后院,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脚步一顿,就愣住了。
喜欢的人?
谁?书生吗?
怎么可能呢?那病秧子书生是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短命鬼,又恶心,又伪善,又愚蠢,整日对着一群儿不懂事的小孩子胡诌八道,念起书来罗里吧嗦的模样就像和尚在念经,甚至还一度说他心中住着魔鬼。
这样一个人……
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他呢?这太可笑了。
于是少年一甩衣袖,愤然转身,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去见那个人了,就让自己半月来的无聊透顶到此为止吧!
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虽然刚开始时习惯了夜里听着那人的读书声,有些睡不着,也会忍不住想往山下跑。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也不下山,慢慢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临,他就习惯了。
由夏到秋。
三个月里,除了天气一日日变冷之外,还发生了很多事。
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大梁战败,景帝签了和书。有传言说,或许要不了多久,大梁的江山就会易主。而国库已空,再无余粮接济百姓,好多人都饿死了,山下的道路上铺着很多瘦骨嶙峋的尸体。
三年未雨,连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野兽植物,能吃的都吃了,连树根都被挖净了,寨子里的兄弟们无不饿得眼冒绿光。
一个个躺在地上,动也不想动。
易川聆这才又打起了进城的主意。
殊不知,有些习惯,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它却早就变成了本能。易川聆走着走着,脚就不听使唤地把他带到了书生每天摆摊的路口。
可是这一日,沈玉珩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想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