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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世事颠颠倒倒。

      顾晓华怎么也没想到,尽管老丈人叫他不要指望了,可他仍旧还做着升职加薪的梦呢,突然有一天他竟变成了下岗工人,他觉得自己肯定进入了梦魇。

      一九九七年,他丢了让村里人人人歆羡的铁饭碗,没工作了,这距离他九三年大学毕业后工作才进入第四年啊。

      时间不知不觉就步入了一九九七年,国企改革进入快速道,下岗潮席卷大地。大学生不吃香了,大学生也下岗了,现在国家已经全面取消了工作包分配政策了,讲什么市场经济,讲什么双向选择!

      顾晓华好恨呐。

      这与从小父母、长辈、老师,给他灌输的“只要把书读出来了,工作和户口都不愁了,从此捧上金饭碗,怎么摔也摔不烂……”的思想背道而驰。

      原来,世上会变的除了人心,时代也是在不断变化的。

      不是大学生不吃香,顾晓华其实也明白,还是背景不够硬呐。其他大学生都没下,就他一个下了。

      张德生年纪大了,机械厂要死不活的,他看不到前途,虽然离退休还有些年头,但是他已经没什么干劲儿了。朱洁丽办了提前内退,张娴雅顶了她妈妈的岗进了厂子。顶岗制早就废止了,所以张家这是有把柄被人家抓住了。这一波下岗潮中,他顾晓华这个张家的上门女婿就不得不成了牺牲品。

      人家肯定不能让张家啥好处都全捞到啊。

      张娴雅一直赋闲在家,人那么年轻,如今世道不景气,不能一直耍起啊。张德生便趁着自己还有些权权力,想了办法让她顶岗进了厂,是个文职,工作很清闲,坐办公室,工作环境好,她这才安定下来。

      结果下岗潮一来,张娴雅进厂本来就不合规,国企接班制已经取消了,所以厂子领导班子考虑到这个事情的影响,张德生也担心下岗工人揪着这点闹事,连累领导班子所有人,于是在第一批下岗名单里便主动把顾晓华加进去了。

      这对顾晓华而言,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国企改革几年前就在喊了,但是顾晓华完全不担心自己,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下谁都下不到自己头上。莫说他工作能力强,受同事们欢迎,况且岳父岳母都是厂子里的领导,谁想哦!

      他工作没了,没了收入,但张娴雅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却没减少一丝一毫。

      他下岗后,家里经济日益捉襟见肘,顾晓华才从一头懵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

      眼见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且他那点存款肉眼可见地减少,顾晓华才终于接受了自己下岗的事实。出去转了一圈儿,以前那些老同事们,干啥求生活的都有,蹬三轮的,卖饼子,烤红薯的,扫大街的,批发市场水码头当搬运工的……

      当然,还有少量一些人,抹不开面子,不愿去做那些又脏又苦又累的活儿的,顾晓华却亲眼见到过他们的家属趁着天黑在菜市场偷摸拣烂菜叶子回去的。

      叫张娴雅去拣烂菜叶子回来吃,是万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就是在这么个艰难的环境下,她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丝毫没有收敛,该买买,该穿穿,该玩玩。

      他以前的工资要上交,要给张家买菜买米买油盐酱醋。如今张娴雅工作了,她的工资却是一分钱都不拿出来。

      怎么办?

      他得找钱,他是男人,男人不可能反倒伸手找女人要钱花。

      庆幸他大学专业学的机械专业,是有点技术傍身的。

      顾晓华找了个门面,开了个电机修理铺,修吹风机、修自行车、修三轮车、修洗衣机、电视机……等等。那些技术要求不高的,他也修,比如修伞、修锅、修锁……有时候还兼职磨一下菜刀。

      这样宽泛的经营范围,很快糊口问题他就不再担心了。

      开了修理铺后,生意勉勉强强,毕竟他所干的营生与老百姓的生活休戚相关,总算不至于开口索要岳父岳母要生活费了。

      就只是,他的心理落差很大,好似银河落九天。

      以前在单位,大家顾技术员顾技术员亲切而尊敬地喊他。现在开着电机修理铺,人家喊他顾师傅……

      九三年他大学毕业分到到这家省城的机械厂,当时厂里一共分配来了二十七个大学毕业生,但是只有四个技术员,他是其中之一。

      进厂子后他是最受同事们喜欢的。

      因为他是农村走出来的,而其他三个技术员却是城里人。农村人的朴实和吃苦耐劳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人又好说话,态度和气。他那会儿忙不赢哦,顾技术员顾技术员,经常被人找,多重要的一个人物,谁知道……

      风光了没几年,本以为工作表现好,受同事欢迎,再加上张家在身后撑腰,他以为自己五年之内就会升为车间主任。结果,车间主任没等来,等来了下岗再就业。

      “顾师傅,快帮我看看这破自行车,好像链条坏了。”

      “哎哎,来了来了。”

      顾晓华拉回思绪,在地上摁灭手里的半截香烟,手在一身被机油糊黑的黄色工装上抹了把——也不知道抹啥,好像是开了修车铺后养成的习惯。懒得洗手,直接就把沾满了黑色黏糊的机油抹到衣服上,时间长了,黄色的工装衣裤给他糊得这一块黑那一块黑,看不出本来颜色——他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抹了把手,然后起身小跑着走过去,弯腰看自行车车轱辘,“我看看,哎呀,这链条要换诶。”

      “换?能修不?新链条好贵哦。或者,哎,顾师傅,要不你还是给我打个折吧,六折好不好?以后我经常光顾你的生意啊。”

      顾晓华犹豫了片刻。

      打六折,不说人工费,只赚三块钱。

      哎,算了,换吧,三块钱也是钱。

      蚊子腿再小也有点肉。

      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张娴雅来找他:“你快把摊收了,陪我去看烟花秀。我们早点去,不然占不到好位置。”

      顾晓华埋头干着手里的活儿,“我这里还有个单车轮胎要补,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都下班了,明天再补吧。”

      “我这里哪里有什么下班时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在机械厂干呐,朝九晚五的。”

      张娴雅顿时有些不自在。

      当初他们家哄骗顾晓华升职加薪的话还言犹在耳,结果不但没提干,反而张德生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地位,牺牲了顾晓华,把他弄到了第一批下岗名单中。

      张娴雅想要去捉丈夫的手臂撒撒娇,但一看他那一身脏污,伸出的手又收回来,语气放柔了些,刻意嗲嗲道:“走嘛,今天大家都要去看烟花秀,你也放松放松下嘛。”

      顾晓华不为所动:“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放火炮嘛。我在农村见多了,我们那儿上坟的时候,火炮要放几天。”

      张娴雅耐心用尽,“土老帽,烟花是烟花,火炮是火炮。你真不去吗?”

      “嗯,挣钱呢,不然哪有钱给你买衣服买包包?”

      “……”

      张娴雅又看了一眼浑身黑色油污的顾晓华。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把个单车轮胎夹在双膝之间,手里娴熟地扯出里面的软胎,充了气,看胎胀气了,摁进一旁的水盆里,找到了漏气点,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然后他伸长手在她脚边的工具箱里开始翻找。

      张娴雅看他那双手,手背上的肌肤糙而黑,布满了油污,十根手指又粗又壮,像是黑泥里滚了一圈的胡萝卜。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双手本来白白净净,握笔的书生的手,拂过她的脸颊、身体,怎么变得这么粗糙难堪?它们竟然摸过我?她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此时佝偻着身体,顶着一头又脏又粗的头发的丈夫,不抬头看他的脸的话,只以为他个糙老头子。这人,竟是自己的丈夫……他怎么变成这副邋遢模样了?

      她今天穿了一双亮面的白色皮鞋,工具箱在她的脚旁,被顾晓华挪了下,箱沿蹭到她的皮鞋,瞬间就磨出一道花痕。

      “不去算了,我约别人陪我去!”

      她狠狠一瞪顾晓华,手袋一甩,转身踩着高跟鞋走了。

      晚上十点多,顾晓华终于收摊了。

      他关上卷闸门,抬头看看夜空,人民广场那边很热闹,天幕上不时绽放一朵几朵璀璨的烟花,那么绚丽。

      他却抱怨,它独自美丽,没看见地下仰望的他,晚饭都还没吃。

      这会儿江边肯定很多卖小吃的。

      这几年下岗潮席卷,下岗工人们不得不绞尽脑汁谋生。今晚这盛世,自然少不了他们钻营赚钱的窍门。

      顾晓华折身便朝人民广场走去。

      远远的,果见人山人海。

      他看见个卖豆腐脑的,一个挑担子的汉子,脖子上搭一块汗津津的毛巾,脸上淌着汗水,一边在人群中分花拂柳般地穿梭,一边叫卖,生意很好,时走时停。

      “老板,我要一碗豆腐脑。”

      “好勒,老板!”

      都是老板,全是场面话,博一个各自穷开心。

      顾晓华捧着豆腐脑,走到一处人烟较少的地方,准备吃了完填饱了肚腹好回家去。

      不期树影下一对恩爱恋人在那里你侬我侬,顾晓华决定视而不见,可一声“德芬”叫他僵在当场。

      他的脖子机械的缓缓扭过去,眯着眼细看,不是德芬是谁?

      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她拥在厚实的怀抱里,德芬捉着对方箍在她腰上的手,双双仰着头望着夜空。

      “真美啊,岱山,我们不虚此行。”德芬喟叹道。

      “是美,不过我老婆更美,比今晚看见的所有的烟花都美。”

      “你,讨厌!别不正经,周围这么多人呢,你不羞我羞!”

      那男的哈哈大笑,笑声肆意而张扬,把德芬更紧地摁进怀里,低头就旁若无人地亲吻她的脸蛋儿、脖子、耳垂,德芬欲迎还拒地躲避。

      顾晓华看不下去了,闷着头走开。

      走了几步,又遇见相拥的一对,女的被男的压在一根路灯柱子上,头顶上一束烟花绽放,那路灯下的人也旁若无人的热烈的亲吻。

      也是熟人。

      顾晓华气得脸色紫胀,发出惊天一声怒吼,“张娴雅,你这个淫~妇!”手里的豆腐脑狠砸过去,人也冲了过去要同那野男人拼命。

      前一对,他没资格。这一对,他完全有权力。

      那对野鸳鸯已又惊又慌地挤进人群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徒留他被人笑话,围观,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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