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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动静生死一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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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寒枝口中得知宫里出事的消息时,我正在摆棋谱。
已届中盘,黑子颓势渐显,不仅失去中腹大片地盘,便是在对左上角的争夺中也显得狼狈不堪。若继续摆下去,黑子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想到这儿,我放开了手中的棋子,静静看着棋盘上纠结在一起的黑白子。
老子布局于天视,孔子自四隅开打。所谓棋风似人,我自认并非良善之辈,所以那种君子求和的棋道精神自然也学不来。我只知道逐个击破,一剑封喉,利用自己强大的力量,不停地压迫对手,挑衅对手。一旦对手退让,我自然得利;若对手反击,我的力量也不愁没有用武之地。而这,就是我的棋道。
顺手拿起一旁的茶碗,浅啜一口。看似无味,而饮后却感清幽如兰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方知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我转过头看了看垂手侍立一旁的寒枝,微微一笑:“寒枝,将这些都收起来吧。”
“是。”
翻身下榻,缓步踱至窗边。窗外,依旧阴风呼号,肆虐着人间。
天,阴沉的可怕。我知道一场风雨已经到来,一场经我手主导的风雨……
自从无意中听到了父亲与蓝氏的对话,知道自己可能将会作为远嫁北岑的和亲对象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并不是没有犹豫,只是我已犹豫不起。从看见北岑王御花园调戏姒堇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决定,我要向姒堇下手,借由她来改变我既定的命运。因为这是她所欠下的债,欠娘的一笔债。只有讨回这笔债,我对她的仇恨才能真正放下。
通过利用凌菲留下的把柄来控制住她,让她在姒堇赴宴归来后将媚药下在姒堇的茶水里。然后再让姒遥将姒堇寝宫周围的宫人全部调离。最后,便是“东风”的出现。
成就野心的方法。从见到伊索王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同类。一样内敛,一样无情,也一样,沉沦在黑暗里。不同的是,他的野心更大,他希望可以取他的兄长而代之。而这便是我的一个契机,一个合作的契机。
欲望使他蠢蠢欲动,所以他答应了我的要求,在北岑王的酒中也同样下了媚药,并在散席后有意将北岑王引入安和宫姒堇的寝宫。只要姒堇失身于北岑王,那么此事势必会成为一件丑闻。抛开姒堇那晋王未婚妻的身份不提,光是北岑王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岳后宫一事,就足以令元贞帝大怒。
不过元贞帝应该不会声张,毕竟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而且东夷的迅速崛起一直都对大岳和北岑造成威胁。大敌当前,两国结盟已成定局,这一点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姒堇而改变。所以此时便是伊索夺权的一个好机会,通过暗通大岳,以北岑王被美色所迷罔顾国家利益的名义诛杀“昏君”,成功夺权,而我亦可摆脱远嫁的命运。即便他没能成功夺位,姒堇的失身业已成为事实,届时远嫁和亲的便会是她而不是我。所以,此局无论怎么下,我都不会输。当然,前提是伊索不会单方面毁约。
如果说北岑王就是那股东风,那么伊索无疑就是那关键的借风之人。不过,这个合作者似乎并不好相与。狡诈又多疑的性格,让我不得不为了取信于他而吞下那颗药。
如果他事后毁约不肯给我解药,那么我又会有什么下场呢?
低头看看左手手腕上那条蜿蜒的黑线,我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赌博总会存在风险。即使最后的结局是全赔,至少,我也抗争过了。
转身,重新坐回罗汉塌。那里,炕桌上的棋盘早已被寒枝给收了起来,只剩下一个冒着袅袅茶香的茶碗。
端起茶碗浅啜一口,我低声问:“你去书斋时,可曾被人看见?”
“回小姐,奴婢一直都注意着周围,相信并没有人看见。”寒枝低着头回答。
我满意地点点头。寒枝的轻功还不错,让她潜到前院去打探消息,我很放心。
“那么宫里来的人除了提到姒堇公主出事的事儿,有没有说些别的?”放下茶碗,我不紧不慢地问。
“回小姐,那个人好像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寒枝依旧是低着头,“听他的口气,皇后娘娘似乎并不打算干预琅瑾公主的事,而且也不希望晏家插手。”
我挑眉一笑,这倒像是皇后会做的事。
这个理智高于情感的女人,相信她也知道,北岑和大岳的结盟是不会因此更改的。如果因为个人的情感取向,而跑到皇上那里要求严惩罪魁祸首,结果只会遭来皇上的疏远,却根本无法改变局面。
不过,相较于皇后,恐怕贵妃就要差一点火候了。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笑了笑,接着问:“那么有没有提到云贵妃?”
“有,”寒枝抬头看了我一眼,似是诧异我因何得知的,接着又低下头去,“是老爷先问起的。听说现在贵妃娘娘的情绪不是太稳定,之后老爷就让那个人回去告诉皇后娘娘,让她尽快安抚住贵妃娘娘的情绪,切莫因一时的冲动,而坏了事儿。”
我不禁又笑了笑,父亲这头老狐狸,还真是滑得很。所谓的坏了事儿恐怕就是指,三皇子的夺嫡之事了吧。
晋王与太子争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上越来越倒向晋王这一边,如果此时却因为姒堇这件事儿,而功亏一篑,相信无论是皇后还是父亲,都不会容忍。
我笑着端起茶碗,又啜了一口。
晏家的袖手旁观,本就在我意料之中。不过,仍然还存在一个变数,尽管这个变数非常的小……
放下茶碗,我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么晋王那里呢?”
“……”
半天没有回答,我抬头诧异地看着寒枝:“怎么?出什么问题了吗?”
寒枝摇摇头:“回小姐,自从宫里出事以来,晋王府就一直没有动静。”
“是嘛?”我微微一笑。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
想了想,我还是吩咐道:“派人盯梢住晋王府,若有什么异动,立刻回报。”
“是。”
我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
“小姐。”
我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您今年是否还去祠堂看夫人?”
喝茶的动作不禁一顿。
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辰。而每年的生辰,我都会去祠堂拜祭娘亲。
想到这儿,不由轻叹出声:“你去叫人套车吧。”
“是。”
马车缓缓地向城东晏家祠堂驶去。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街景,我缓缓拉上车帘,有些疲倦地合上眼,向后倚靠上车壁。
原来,我都已十九了。
岁月流逝,转眼十六年的光阴就这样匆匆飞过。一切都鲜明如昨日,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娘那满身的血污,以及那渐渐黯淡的双眸。
心重重地一抽,手亦在同时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我想起了娘的眼睛,那双漂亮得异乎寻常的眼睛,那双,总是用与世无争的平和来掩盖眸底重重悲伤的眼睛。
其实姒堇的眼睛很像她,都是那么纯净盈滟。然而,姒堇的眼睛又是不同的,那双明眸总是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与快乐。只是,她又凭什么这么快乐?!在害死了娘之后,在认贵妃为母之后……
十六年的恨意是一点一点堆砌出来的,每当看到她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眼睛时,我就会不可遏止地恨,恨她的天真,恨她的无知,恨,这不公的命运。
所以我不悔,即使我为就要看到娘的灵位而忐忑,我也不悔!
车速渐渐放缓,终是停了下来。
待下了车方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已下起了小雨。细雨如雾,悠悠扬扬地飘洒在周身,打湿了衣襟,带着几分萧索的秋意。
拒绝了寒枝撑过来的伞,我走在雨雾中,向着祠堂缓步踱去。
“二小姐。”
把守在祠堂门口的家丁看见我都垂下了头,一面侧身让开了道路。
见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径直跨过眼前那道高高的门槛。
祠堂一姓一祠,别说是外姓,就是族内女子或孩童,平时也不得擅自入内。甚幸,或许是父亲怜我自幼丧母,特准许我在每年生辰前来祠堂祭拜母亲。
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感激。如果说晏府有什么人我并不是那么恨的话,那个人就是父亲。尽管,他往往会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无情得可怕。
走过高大空旷、雕饰精致、挂有金字匾的正厅,我向左拐进了一间形制稍小的屋子,那里供奉的皆是族内女子的灵位。
从寒枝手里接过点燃的香,把香轻轻插在案桌的香炉里,我返身双手合什跪在了蒲团上。
烟雾袅袅,渐渐弥散了一室。透过缭绕的烟气,我抬头定定望着那个刻有“晏柳氏之灵位”的木牌,放任思绪跟随飘散的烟雾沉浮。
屋外,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击打在青石地面上,一声重似又一声……
※※※
元贞十六年八月廿三,元贞帝颁下圣旨,将琅瑾公主嫁与北岑王,以示两国结盟之诚意,同时定于该年九月初十正式行和亲之礼。
静静看着窗外犹在肆虐的风雨,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同样的风雨如晦,那时的姒堇才五岁,年幼的她跟随贵妃回晏府省亲。模糊的记忆中,却只记得隔着雨帘,她那张小脸笑得如斯灿烂。
这一去,那样的笑脸怕是此生再难见到了吧。
无声地叹口气。已经三天了,距离圣旨的颁布已有三天,而这雨,也下了三天……
或许,我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
不为忏悔或赎罪,只因,她是我妹妹。
凭着姒堇上次留下的那串琉璃珠,我顺利地进了宫。
再次站于安和宫前,看着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着的殿宇,忽然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于是自嘲地笑笑,物是人非还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感伤?
慢慢走向安和宫的正殿,请把守在殿外的小宫女替我通传一声。
未几,小宫女就出来了。只见她先向我衽裣一礼,接着道:“晏小姐,娘娘正在殿里等您。”
我点点头,缓步入内。
走进殿中,但见贵妃着一身杏色襦裙坐于上首。依旧是那高贵如兰的气质,只是那张丽颜上多了几分隐隐的憔悴。
我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道:“朝夕参见贵妃娘娘。”
殿内一片寂静,而我也只是躬着身保持行礼的姿势,没再开口。
“起来吧。”
良久,上首终于传来淡淡的一声。
“谢贵妃娘娘。”
我直起身,这才发现,贵妃看过来的目光极不友善。
心里顿时一紧。莫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刚作此猜想,就立刻被推翻。不可能!那件事处理得极为隐秘,又怎会被人发现?
心里虽有几分忐忑,但脸上仍是一派淡然。
“晏小姐是专门来看堇儿的?”
终于,贵妃收回了视线,语调也仍是淡淡的。
“回娘娘,正是如此。”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倒映出的自己那模模糊糊的倒影。
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就听上首那人道:“是嘛?那你这就去吧。”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看见贵妃似是疲倦地合上双眸,单手抚着额。
“来人,带晏小姐去琅瑾公主的寝宫。”
就着闭眼抚额的姿态,贵妃扬声吩咐道。
“是。”
话音刚落,一个宫女就走上前来。
见此情形,我亦没再多言,只是躬身行了个礼,便随着那个宫女向姒堇的寝宫走去。
直到出了正殿,我方才醒悟刚刚贵妃的眼神为何会如此不善。
想来,原先北嫁和亲的应该是我,现在却突然变成了姒堇,她的心里一定很不平衡吧。
走进姒堇的寝宫,我有些讶异地发现,原先总是燃着的香雾都被撤走了。偌大的寝宫冷冷清清的,便是那粉色的帷帐也似乎染上了一层寥落的气息。
掀开薄纱做成的帘幕,我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半倚在贵妃榻上,痴痴凝望窗外的背影。
轩窗半敞,点点雨沫不时飞溅在身上,而那榻上的人儿却似毫无所觉。
此刻的姒堇披散着一头青丝,着一身素白衣裙,绝美的脸上不施脂粉,却依旧美得惊人。然,再不是平日那少女的娇俏之美,而是一种凄美,凄恻到足以令人目不忍视。
我缓缓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中响起,而那榻上的人儿却恍若未闻,仍保持着之前的那副姿态。
看着她那无所觉的模样,我亦不忍向前,只是站定幽幽叹了口气。
听见这一声,榻上的人儿忽然就有了反应。只见她的身体先是一颤,接着缓缓回过头去。然而当那双满含希冀的美眸在看清是我后,立时就黯淡了下来,接着娇躯又是一颤,螓首微垂,低低喊了声“姐姐”。
我知道她在希望什么,然而我也知道,她注定只能失望。
轻轻走到窗边,我关上了窗,将那一帘风雨阻隔在窗外。然后转过身,对上她那茫然的双眸,用肯定的语气问:“你在等他?”
她怔了下,接着低下了头,缓慢却坚定的说:“他会来的。”
短短四个字,却饱含着不容置疑的深情。
我的心头不禁一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即使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愿认清形式,而一厢情愿地相信对方可以拯救自己的,愚蠢的,爱情?
忍不住轻叹出声,我来到她身旁坐下,淡淡道:“事情我全都听说了。你,怨吗?”
她抬头看看我,接着苦笑了笑:“怨谁?北岑王吗?不,我一点都不怨他,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再见到他。”
我沉默,随即有些残忍地指出:“不,你这是在逃避现实。你应该知道,过几天你就要出嫁了。”
“不!”闻言,她叫出了声,一面痛苦地摇着头,“你胡说!子乾哥,子乾哥他会救我的。是的,他会救我的。他答应过我,要永远在一起……”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
真是个傻女孩,就是到了这一步还依然执迷不悟。难道她就真的不知道吗,她的子乾哥早已在她和皇位之间选择了后者。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
轻叹一声,我亦不忍再继续戳破她的幻想。毕竟,我就是害她至此的元凶,因而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
“姐姐,你说什么?”她迷茫地看着我,显然没有听清刚刚的话。
“没什么,”我摇摇头,一面站起身,“堇儿,但愿一切如你所言。”说完,转身就向外走去。
殿外,雨仍在下着,凉风卷过,带来湿润的水气。
抬头看着晦色冥冥的天际,不禁叹了口气。这一局,怕是我也赔了吧。
伊索的计划并没能如预期的那样成功,也难怪他至今不肯奉上解药。
低头看看左腕那条又长了不少的黑线,我笑得有几分讥诮。
注:
①:出自《诗经•卫风•氓》,意思是女子啊女子,不要沉溺于情爱。男子沉溺于情爱,还可以有所解脱。女子沉溺于情爱,就无法解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