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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兰陵萧 ...


  •   碰巧,那一夜,是七月初七,七巧节,街面上游人如织,云梦泽里醉生梦死。

      一夜绮梦,醒来无痕。

      确切地说,还是有一点点……痕的——燕离的肩头,被咬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牙印,散乱在地席的水色锦衾上,有几丝深深浅浅的红痕。

      对此,燕离得出两个判断:第一,那个女人喜欢咬人,估计是属狗的;其次,她确实是……头一回,这也是她满嘴谎言中,唯一的一句实话。

      也就仅此而已了,不知姓名,不知来历,来是翩若惊鸿,去时无影无踪。

      燕离竟生出一丝惆怅来,在恼她使诈下药之余。

      其实,那个女郎,也还算是仁慈的了,没有将他双眼蒙起来,跟配种的公狗似的,完事之后,也没有将他扔到野地里喂狗……这是那些贵家女郎外出寻欢时,为了消除后患,而常用的伎俩。

      好吧,茫茫人海,就此打住,萍水相逢,好聚好散。

      也许,以后会想她,因为,这也是他的头一回啊,头一回,就是金风玉露,惊涛骇浪,那简直是刻骨铭心的浪;也许,会很快就忘记她,因为,肩头的牙印会很快消散,心中的印记,也会很快被纷至沓来的生活所磨灭。

      最后,她终将变成遥远天边的一轮白月光,而他,却需要一直埋头在泥地里,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前行。

      他很忙的,要忙着给母亲治病,要忙着挣钱糊口。前些年西北战乱,他与母亲从凌霄城辗转迁徙至帝京平城,一路上,菩萨心肠的母亲,一口气捡了好几只在战乱中遗失的孤儿,如今都在家中养着呢,如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等着他一日三餐的糊口。

      只是,云梦泽的角抵擂台,他是不想再打了,那个管事的云娘,虽说是母亲的旧识,当初拍着胸脯说要关照他,可还不是见钱眼开就把他卖了?况且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将他卖了第一次,保不齐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不去也罢。普天之下,百计营生,哪怕是撑船打铁卖豆腐,也自有觅食活路。

      且还不至于那么遭,入秋伊始,新皇遭遇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刺客事件,便听了妹妹阳阿长公主的建议,决定重建金羽卫。

      金羽卫隶属殿前司,是御前的亲从官,直接负责皇帝的安危,宫廷值守,出入随行,那都是日日都能见着天子龙颜的美差事,因此,是许多贵家子弟削尖了脑袋想要谋取的差职,也正因为里面塞了许多纨绔子弟,才使得天子的安全保卫,出了问题。

      这一次,为了显示公平,也为了能够广纳能士,便实行在十万禁军中公开选拔。谕令上称,但凡在籍的禁军将士,不论品级高低,不论司衙隶属,只要有志者,皆可报名应试。

      燕离心动了。

      他是冲着金羽卫的丰厚饷银去的。比起他现在在皇城司下做个把守偏僻城门的小卒,殿前司的宫廷禁卫,饷银翻一番,而御前亲从,就还要再翻一番。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至少不用再去南院卖艺,也能把那几个黄毛小儿养活了。

      至于能不能见天颜,能不能展鸿途,他想不了那么远,虽然,在他的母亲心中,一直固执地认为,他能成为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也许吧,在母亲心中,深藏着这样一个威武大将军的身影,但是,这只是她老人家的执念而已,跟他无关,他这辈子都不认识什么大将军。

      他只认识圆形方孔的通宝钱,和闪闪发光的金银锞子,哪怕是粗茶淡饭,粗布衣裳,都需要拿这个才换得来,那就冲这个,他也要去试试。

      况且,这个选拔,他在行。

      不就是比谁能打吗?

      打架,他最在行。自小混迹在西北凌霄城,走南北的汉子,逛青楼的大兵,打草谷的蛮子,三教九流,他都领教过,因此,各种路子,军营里的正路子,江湖上的野路子,他都会一些。十八般武艺,赤手空拳,刀枪棍棒,他都会一些。

      于是,一路过关斩将,如砍瓜切菜。

      十万禁军中精选一万,入殿前司,一万中再选三千,作宫廷禁卫,三千里再挑五百,为御前班值的金羽卫。

      很顺利,燕离成了这五百之一。

      从今以后,就要身着玄锦,腰挂金羽,作御前侍卫了。

      母亲听闻后很高兴,似乎病都好了大半,唤他到榻前,拉着他的手,笑看了好半天,看他的眼神更像是看一个威武大将军了。燕离懒得跟母亲作解释,这禁军侍卫跟大将军之间还有多大的差距,只是侍奉榻前,陪她一笑。

      隔壁邻家的青枝,听闻后也很高兴,连夜用一缕石榴红的丝线,编织了一条祥云结,赠给他作挂金羽之用,燕离盛情难却,接过挂腰间了。这位姑娘平日帮着照顾他的娘亲,没少花心思,视他也如兄长,很是关心体贴。

      冬至日,天刚蒙蒙亮,燕离便着了一身簇新的玄锦亲卫服,一根革带系出紧腰身,一根打着祥云结的红丝绦系了金羽牌,大步流星去西林苑的较武场应卯去。

      因为,新皇陛下很是看重这五百金羽卫,决意要在他们上值之前,逐一问询一番,还想要亲自考考他们的本事。又特地挑了冬至日这一百官休沐之日,挑了西林苑这样一个宫城之外的皇家御苑,来摆开亲询架势,为的是,让文武百官,豪门贵族们,都来看看热闹。

      帝心深邃,锤炼兵士也好,显摆扬威也罢,总之,要大家来看热闹,大家岂又不来之理?

      于是,朝中大佬,京中贵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但凡喜欢看热闹的,喜欢看打架的,都往这西林苑赶来。

      当然,按照冬至日的惯例,皇帝要先出宫至天坛祭天,再回朝接受文武百官的贺朝,这一出一入,等散朝后,再领着文武百官出宫,往这西林苑来,最快也要巳时才能到。不过,那些豪门贵家的闲人们,却有来得很早的,越是闲的,来得越早。

      燕离行至西林苑时,也就刚入辰时,冬日朝阳,刚刚升起,却已经陆陆续续有些华丽宽大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苑外的街道上。

      他便在这些散步的宝马香车之间,快速穿行。

      行至一处街道转角,远远地就能瞧见西林苑入口处的高阔牌坊了,扑面而来的却先是一溜烟排开的早点摊子,南北面摊,汤饼甜食,咸甜辛辣,各种样式,各种口味,汇成一片赶早的市集。

      这大概就是平城作为帝京的太平气象了。一边是戒备森严的皇家御苑,一边却是热气蒸腾的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与低入凡尘的,能够各行其道,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然后,燕离在那一片袅袅烟火中,看见一个人。

      一个他几乎快要忘记,却又瞬间认出的人,一个他几乎不认识,却又有着某种深刻交情的人。

      也是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仿佛在朝阳初升之际,看见某种只属于黑夜的精灵,很不合时宜。

      燕离的本能反应是想溜。装着没看见,极力靠着街对面的墙根,尽量地远离那处危险,快速闪过吧。

      反正,他动若脱兔,脚步如飞,应该可以的。

      然而,不幸的是,才行出十来步,就被一声呼唤,敲在心上——

      “喂,小哥——”

      女郎的声音,如清晨的某种清亮鸟鸣,呼散了周遭的蒸汽,定住了燕离的脚步。

      虽说早市渐起,车马渐密,但周遭行人稀疏,燕离没有办法,装着没听见。

      遂驻足转身,隔着街面,看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面摊子,一口大敞锅,三两张陋桌,女郎坐在一根条凳上,等着面师傅给她下面。

      那场景,说不出的……变幻而游离,许是周遭蒸雾的过。

      晃眼一看,陋桌条凳间,葱面香味里,坐着个贪嘴的邻家女郎,有种亲近;再晃眼一看,人家锦衣玉佩,直背挺腰,有种贵气;再晃眼一看,晨光下的雪肤黑发,光泽柔亮,还有些仙气。

      燕离有些出神。

      “过来坐!”女郎抬手敲着边上的桌面,一声简洁使唤,唤醒他。

      燕离转头看看左右街面,一辆马车从两人中间的街面上驶过。

      “时辰还早呢。”那女郎又说,大约清楚他要何去何从。

      燕离动了动嘴角,终是什么也没有解释,几步利索跨过街面,至她对面坐下。

      像个上辈子就认识的熟人。

      既然她都这么无所谓,他可不能显得扭捏了。燕离心想。

      卖面的师傅端了煮好的面过来,给她放到面前。

      上次给燕离递酒的那个侍女,本是立在不远处的墙根旁,见状作势要过来,却被那女郎摆手给止住了。

      然后那女郎便直接举起筷箸,要准备吃面。挑起一夹面,才想起来问燕离:

      “你吃吗?”

      燕离摇头。

      她也就不再与他客气,自顾吃起面来,吃得斯文小口,却也一副专心致志,有滋有味的样子。

      敢情就是让他过来坐着,看她吃面的。

      可燕离真不知该与她说点什么,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她吃。

      按说,换着任何一个女郎,他这样的注视都显得很无礼,可燕离又觉得,有种豁出去的粗放,他与她,一开始就是卖肉的交情,那还讲什么虚礼?

      终于,等那女郎认认真真吃完面,墙根处的侍女上前来,递了一盅早就备好的茶给她漱口。

      很是讲究地,清茶漱口,丝绢拭嘴,之后,那个女郎才开始说话:

      “这位老伯做的阳春面最好吃了。”

      “……”她一说话,燕离又不知该如何接嘴,还是只有愣愣地坐着听的份。

      “母亲说,生辰日一定要吃面,才能长命百岁,所以,每年今日,我都要吃一碗面的……”

      “……”敢情今日是她的生辰。

      “以前娘亲在世时,还会亲自下厨给我煮面,后来她不在了,爹爹也还记得,再忙也要腾出陪我吃一碗面的功夫来,后来嫁了人,夫君虽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可夫家的长辈们却还是很讲这些礼的,可如今,娘亲和爹爹都不在了,今年年初,夫君也过世了,夫家满门……都没了。娘家里的兄弟姐妹本来很多,可今年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兄长,可那个兄长,不提也罢,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事情要想,自然是记不得我的生辰的……还有个老祖母,也是老得记性不好使了,估计都忘了还有我这样一个孙女……”

      她一开口,就有些话痨。絮絮叨叨的话里,听来有些惊骇的变故,无奈的忧伤,可她却又是一脸笑靥如花,一副云淡风轻。

      燕离就不知该信她的哪一句,也许哪一句都信不得。

      看起来养尊处优,家世显贵,却又一个人在街头吃生辰面,有种孤零之感,说起来还嫁过人,可七月里云梦泽遇见她,又明明是个……。

      除了觉得她的话不可轻信之外,更觉不可思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女郎突然收了话题,转而问他。

      “燕离。”燕离脱口而出,说出了今日唯一的应答。

      “哦,燕离……”女郎点着头,接过那两字沉吟了一遍,就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了。估计平时是居高临下惯了的。

      燕离突然也想问问她姓名,可终是问不出口,只追着她已经转身的背影干瞪眼。

      那女郎行出两步,才反应过来应该礼尚往来,便转回身来,笑着说:

      “我叫萧琬,兰陵萧氏的萧,九寸琬圭之琬,小字莲城,你可以叫我琬儿,或者莲城。”

      说罢,兀自过街,上了不远处墙根下的一辆乌漆马车,走了。

      在燕离看来,两人只是互换了名字,他仍是不知她底细的。

      可又觉得那女郎的语气,似乎是全天下人都应该认识她一般。

      偏偏燕离就不识得这个名字。没错,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就连今日的大炎之主也是出自兰陵萧,可是,世家大族动辄经营上百年,根深叶茂,宗亲旁枝何其庞杂,这样年纪的女郎何其之多,世家贵女们的名讳又何其深藏,他本就与这个圈层毫无交集,如何就能识得她是谁?

      所以,才有了那天晚些时候的震惊与……愤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兰陵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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